“怎么了?”看出他有话要说,宫笑尘抬手抚上他的后脑,贴心地问道。
也许是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也许是不忍心让宫笑尘失落,孙微言摇了摇头,到底没有说出口。
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宫笑尘约孙微言看电影,他推脱说想去外面走一走,实际上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想一想对策。
他逃离灯火辉煌的城堡,来到没什么人的河边,河上矗立着一座石桥,淡黄色的灯光勾勒出雄伟的身姿。
孙微言对它有点印象,他就是从那上边来的,可是他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桥上的灯光倒映在水面,呈现出粼粼波光,孙微言望着石桥的方向发呆,忽地,身后传来“咚”地一声,他急忙回头,水面上除了一圈圈涟漪,什么都没有。
这一片环境好,时常会吸引野生动物过来觅食,孙微言以为是路过的水鸟,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正要继续向前,更大的声音传来,一个周身漆黑的东西猛地从水里钻了出来。
“啊!”孙微言吓了一跳,仓皇中退了几步。
是水怪吗?
这环境也太好了,连水怪都有。
“水怪”一步一步走上岸,他像是累极了,没走几步就跌倒在地,即便这样,仍旧目标坚定,手脚并用地向前爬。
“你不要过来啊!”孙微言抖如筛糠,声音也带着哭腔。
“水怪”终于停了下,他用仅剩的力气摘掉面罩,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孙微言,我来救你了!”
颜星耀说完,脱力般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救我?”孙微言慢慢靠过去。
曾经万众瞩目的影帝换了一副样子,颜星耀脸色惨白,嘴唇发紫,因为天气寒冷,他又浑身湿透,此刻正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不是,咱俩谁救谁啊?”眼前这种情况,明明是颜星耀更应该被施救。
但颜星耀不这么认为。
他知道孙微言过的什么日子。
是他来晚了。
在颜星耀获奖的那部片子里,他就是被一个占有欲极强的偏执变态囚禁在城堡里,戏里的他活着的唯一目标就是逃出去,他逃跑了几次,就被变态抓回去几次,变态出场会伴随着点燃打火机的声音,这个声音便成了他的恶梦。
凡是帮助过他的人都被变态处死了,留下的都是变态的走狗。
他时刻处在变态的监视之下,惶惶不可终日。
当时为了能够好地展现那种状态,导演想了个办法,他让全剧组的人孤立他,不许任何人和他说话。
颜星耀深受其害,结束拍摄很久都没有走出来,导演也因此格外愧疚。
颜星耀害怕孙微言会重蹈覆辙,这几天一直在想办法,希望能把孙微言救出去。
这里戒备森严,没有报备的人很难进去。
颜星耀听说只要扛个梯子,就可以去任何想去地方。
他找来了施工工人的全副行头,安全帽、口罩、反光背心、被石灰磋磨过的裤子和胶鞋,他扛着梯子,学着施工工人特有的步伐,可惜宫家的守卫十分机警,根本没有空子可钻。
正门走不通,颜星耀只能走旁门左道。
要不是直升机空投动静太大,他大概会组个直升机过来,所幸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就会为你开启一扇窗。
上天不行,还可以入地。
颜星耀穿上潜水服,深入水下,沿着护城河游了过来。下面的情况比他想得还要复杂,水草、暗石、拦垃圾的网……他遇山开道,遇水搭桥,终于穿过重重阻碍,来到孙微言的面前。
他是孙微言唯一的后盾,孙微言还要靠他出去。
颜星耀马上有了力气,他一骨碌爬起来,把孙微言抱了满怀,欣喜又委屈:“真好,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是啊,他差点就淹死了。
颜星耀对一路上的艰难险阻只字未提,他放开孙微言,把他从头到脚地看了一遍,问:“宫笑尘那个衣冠禽兽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他……”宫笑尘没把他怎么样,如果非要说把他怎么样,大概就是给他煮了粥,还送给他一部手机,倒是他自己。出来时太冷了,不自觉地打了个喷嚏,结果扭了腰,现在还在疼。
“嘶……”孙微言痛苦地皱眉,把手按在腰上。
“你……”颜星耀的目光由担心变为疑惑,又在瑟瑟冷风中恍然大悟,他宁愿自己愚笨一点,不通人情,不谙世事,那样的话,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彻心扉。
颜星耀渐渐红了眼眶,这一路上,走投无路时没有哭,在水下九死一生时没有哭,在看到孙微言按着腰时再也按捺不住,把眼泪飘洒在吃人的魔窟里。
最不愿接受的事实摆在眼前,颜星耀满脑子都是孙微言遭受的磨难,一幕幕、一帧帧,蒙眼、捆绑、哀嚎,全是不能描述的。
颜星耀恨不得将罪魁祸首碎尸万段,他咬牙切齿地咒骂:“禽兽!”
孙微言问:“你说谁?”
“还能有谁?当然是那个姓宫的!”颜星耀目眦尽裂,说到那个人的名字都觉得脏。
他目光下移,从孙微言的腰挪到其他地方,颤抖着嘴唇,问:“还疼吗?”
“啊?”孙微言终于从颜星耀的表情里悟出了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
孙微言费了好大的力气向颜星耀解释,颜星耀仍旧将信将疑。
“真的吗?”颜星耀声音很低,不是怕引起守卫注意,而是担心声音再高一个分贝会吓到眼前的人。
孙微言刚刚经历过人间惨剧,此时会来到河边,不会是想……
颜星耀越想越怕,怜惜的目光在他脸上一转,身上一扫,不敢有片刻停留,仿佛多看一眼也会让他遍体鳞伤的身体再添伤痕。
颜星耀心痛难当,不时啜泣一下,孙微言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谁知道他是不是怕自己担心,受了委屈也不说。
“当然是的真的!”孙微言没了什么也不能没了清白,“请你相信我,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他什么都没有……”
要发生也应该是颜星耀和宫笑尘,哪儿轮得到自己。
孙微言郑重重申:“我和他只是……”
颜星耀追问:“是什么?”
“是……”
孙微言犹豫了。
明明就在嘴边,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啊,他和宫笑尘是什么关系?情侣?还是假装的情侣?或者没来得及分手的情侣?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他稀里糊涂地来到这里,又稀里糊涂地接受了宫笑尘的表白,正当他沾沾自喜可以让颜星耀和宫笑尘更近一步时,又意外发现是自己搞错了。
他作茧自缚,把自己弄到进退两难的境地,面对如此复杂的来龙去脉,他该如何向颜星耀坦白?
哪怕颜星耀不这么觉得,孙微言还是为自己的“背叛”感到羞愧,他们才应该是一对。
孙微言思忖片刻,表情落寞地低下头,自愿将惊心动魄的过往总结成一句话:“什么也不是。”
颜星耀问:“真的吗?”
百闻不如一见,颜星耀疾走几步,蜿蜒的水迹顺着潜水服下滑,在脚边汇集成暗色的水渍,成串的湿脚印在孙微言身前戛
然而止。
孙微言被突然放大的精致脸孔吓了一跳,目露惊恐:“你干什么?”
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像调皮的风扫过眼睫,孙微言僵直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颜星耀板着脸,一言不发,一双眼睛仿佛最缜密的仪器,在孙微言的脖颈上缓慢扫视。
孙微言明白了,他是要在自己身上检查一下,看看是不是真如他所说的那样“什么也没有”。
孙微言屏息凝神,任由颜星耀摆弄,幸好天气转凉,不见几个蚊子,不然一不小心被蚊子咬个包,他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颜星耀借着昏暗的星光检查一遍,大概觉得自己看得不够仔细,伸手掐住孙微言的下巴,向左一偏,从耳朵到颈侧就这么全无遮拦地露出来,看过之后,又
向又摆。
孙微言仰着脖子,有点难受,声音都变了调:“真的没有。”
随着一声若有似无地轻叹,颜星耀放下手。
孙微言目不斜视:“现在相信了吧?”
“不,我不信。”颜星耀还是不放心,“除非你让我看一看……”他故意拖长音调,目光从孙微言的脖颈转向被衣服盖住的地方,然后继续向下。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孙微言在一瞬间又羞又愤地红了脸,所幸颜星耀不会真的让他脱了衣服给他检查。
“哼,我开玩笑的。”颜星耀勾起唇角,高傲而不可一世。
还好孙微言没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不然他一定不会让姓宫的好过。
颜星耀担心了一路,现在终于可以稍稍喘口气,有一件事孙微言应该已经知道了。没经过孙微言的同意就这么做了,是他不对,颜星耀向他道歉:“对不起。”
“没事。”孙微言颇为大度地说道,说完才觉得不对,他这样郑重,应该和刚才的误会没什么关系,“你说的是什么?”
颜星耀说:“就是我们在一起的事。”
颜星耀语调轻快,极是轻描淡写,孙微言却在刹那间感到头皮发麻,他仍抱有一丝希望地问:“你和谁?”是宫笑尘吗?
颜星耀迎视着他,惊奇大过不解:“还能有谁,当然是我和你。”
他眼睁睁地看着宫笑尘把他带走却毫无回手之力,冲动之下想到这个办法,“是我放出去的消息,照片也是我让人发的。”
“什么照片?”孙微言一脸茫然,一点都不像装的。
颜星耀这才知道宫笑尘神通广大,不只把网上的消息删得干干净净,还把孙微言隐瞒得密不透风,他好像蠢而不自知的小丑,上蹿下跳自以为是,其实全在宫笑尘的掌控之中。
要不是颜星耀,孙微言还真被宫笑尘骗了过去。
听他讲完事情原委,孙微言才知道所谓的“影帝恋情曝光”不是别人,正是他和颜星耀!
除了震惊,孙微言更多的是害怕,他向颜星耀埋怨:“你真是害死我了,你这样做让宫笑尘怎么想……”
“怎么想?”
“他肯定会觉得我和你联合起来骗他。”
颜星耀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被孙微言提醒后也不觉得有什么,反而得意起来:“那很好啊。”他巴不得让宫笑尘清醒清醒,孙微言对他没有爱,只有骗。
“好什么好。”孙微言都快急死了,难怪早上去找宫笑尘,宫笑尘好像说过什么要查账,当时的孙微言还在幸灾乐祸,也不知道哪个倒霉蛋得罪了宫笑尘,哦,原来是我啊!
我冤不冤啊!
可是孙微言还是不太明白,宫笑尘为什么要和自己表白?
懂了!孙微言稍微动了动自己的小脑瓜就理解了。
他把自己代入到宫笑尘的角色里,如果是他发现自己的助理和别人里应外合骗自己,他一定特别生气,生气到恨不得马上把自己的助理煎、炒、烹、炸,还有……表白?
为什么会表白?
难道是……吃醋?
不可能!
孙微言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宫笑尘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也许是……
孙微言双手一拍,是缓兵之计!先把他稳住,接下来就要煎、炒、烹、炸。
孙微言说什么也不敢回去了,他抓着颜星耀,问:“你说你是来救我的?”
“是。”
孙微言催促道:“快走吧。”
“好。”颜星耀也是这么想的。
颜星耀来到河边,几步潜入河水,孙微言二话不说,跟着他钻了进去。
等冰冷的河水没过口鼻,孙微言才在一片混沌中想起一件事——糟了,他不会游泳。
为了拍戏,孙微言学会不少技能,例如开车和骑马,可惜没能拍一部表现游泳运动员的电视剧,不然他一定会逼着自己学游泳。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孙微言凭着本能扑腾两下,可是这个动作除了让他沉得更快,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
他想张开嘴呼救,带着泥腥味的河水灌进嘴里,又涌进鼻腔,所过之处全是难以忍受的刺痛。
孙微言的脑中一片空白。
那种濒死的感觉又来了,上一次是在电梯里,这一次是在河水中。
上一次的他勉强逃过一劫,睁开眼时,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一次的他还能不能有机会睁开眼,等待他的又是什么?
他没机会知道,之前去剧组试镜,在遇上电梯故障凭空消失后,有没有人找过他。
这次溺水,他相信有人不愿意让他离开。
意识游离在空中,孙微言不断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一开始是从水里谁传来的,后来是带着哭腔的,还有盛怒之下破了音的。
不会是宫笑尘吧?
听着真有点好笑。
但他笑不出来,周围乱糟糟的,人与人的争吵和仪器的啸叫声混杂在一起,吵得他头痛,孙微言想让他们安静一点,可惜他不只发不出一点声音,甚至连皱一皱眉的动作都做不了。
他太累了。
像电影的最后一幕,画面定格,声音戛然而止,几秒后,演绎了无数悲欢离合的银幕仿佛熄灭的蜡烛,在“啪”地一声中带着所有的人物与故事彻底消失。
和平常不同,放映厅的灯没有亮,他要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了。
颜星耀不知道孙微言有没有不舍,反正他是无论如何都放不下。
好不容易把人救出来,送到医院后,医生说情况并不乐观,“最差的结果是植物人。”
所幸最差的结果没有发生,孙微言醒了。
颜星耀泣不成声:“你终于醒了。”想起孙微言人事不省的样子,他仍感到心有余悸,颜星耀埋怨道:“你怎么不说你不会游泳?”
“你……”孙微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人,问,“你是谁?”
颜星耀脸色大变,喜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只有惊恐:“你不认识我?”
孙微言仔细看了一阵,说:“你是……颜星耀?”
他轻易说出他的名字,但颜星耀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那种介于惊喜与惊诧的目光他见了太多,几乎每个与他初次见面的人都是这样的反应。
果然,孙微言兴奋异常:“你是影帝,我怎么会不认识。”
他用茫然的眼神环顾四周,一边看一边问:“你怎么会在这儿?是在拍综艺吗?”
他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撑起抓起病号服的下摆,说:“你能不能给我签个名,我特别喜欢你的戏。”
他居然真的把自己当第一次见面的明星。
沮丧、无助、彷徨,种种情绪一起涌了上来,颜星耀忍痛说出一种可能:“你失忆了?”
门外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宫笑尘回过神时已经来不及了,浓稠的汤汁洒在地上,呈现出诡异的形状,盖子不甘寂寞地打着滚,最后一头撞在墙上发出悲怆的声响。
孙微言失忆了?
宫笑尘竟然羡慕起了颜星耀,他是公众人物,孙微言即便失忆,也对他有记忆,自己呢?
宫笑尘不敢再想,更不敢进去,他害怕曾经的一切全部归零。
昨天晚上,孙微言去外面散步,宫笑尘想要陪他,被孙微言拒绝了。
“我想一个人……”他在说了一半后仓皇改口,“您也挺忙的,就不占用您的时间了……”
宫笑尘没有多想,他确实有事情要做,孙微言走后,他没有像孙微言想的那样去书房处理工作,而是去了厨房。
他到底没有放下给孙微言做好吃的这件事。
一想到心爱的人狼吞虎咽地吃着自己做的菜,他就会觉得无比幸福。
在漫长的岁月里,他迟早会忘记这样平平无奇的一天,然而就像提到佛跳墙会想起孙微言,他希望孙微言也可以在某一个时刻因为一道菜想到他。
比如说皮蛋粥。
面对冷冰冰的厨房,宫笑尘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他相信,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孙微言吃到皮蛋粥,就会想起自己加了不知道多少盐,连狗看了都摇头的皮蛋粥,某种程度上,也算给了他深刻的记忆。
有了上次的经验,宫笑尘知道靠自己是钻研不出来的,所以请了厨师教他。
厨师过来时,正好看到宫笑尘的嘴边挽着一抹尚未完全消失的笑。
他在宫家工作多年,对这位宫先生的脾气秉性早有耳闻,大家都说宫先生冷漠严苛,行事作风不近人情。
他一直在后厨,没什么机会见面,今天一见发现传闻不能当真,至少现在的宫笑尘春风满面又平易近人,面对他时姿态也放得很低,是虚心向他学习的样子。
厨师问宫笑尘想做什么,宫笑尘想了想,说:“佛跳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