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欢喜……”猴子虚弱地扯了下嘴角,眸光含笑。他伸出左手,眼神迷离地望着那枚指环,就像在向往着什么,道:“这三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是在羡慕他…虽然他只能活在我心里,可…却是我最真最向往的自己。啊…不对,他才是我…”
“是,你们是同一个人…”我点头,哽咽着道:“大圣,你会没事的罢,你是万众瞩目的盖世英雄,肯定不会有事的吧?”
金蝉跑到我身后便停下了。虽然经过转世,他已经失去了金蝉子的记忆,但心底的那份通透却一直在。他永远知道什么时候该克制,什么时候又该放肆。就像此刻,猴子这般,他心中的疼不会比我更少,却依然能保持情绪上的一丝清醒。
我却比不得他,我只会紧紧拥着猴子,无助又茫然地哭着絮絮叨叨,听得猴子都有些不耐烦了。他用笑声打断我,勉强撑着最后一点儿力气,对我勾勾手指,道:“欢喜,你、咳,你将耳朵凑过来些,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什么秘密?”我疑惑,稍稍俯下身子,低头将耳朵凑到他唇边,听他用只够我听到的声音道:“我、我才不是什么盖世英雄,英雄要救护天下人…而我,咳,我只想护你一个…就够了。”
“……”一直在我眼眶打转的泪水此刻终于滚了下来,我将头埋在他颈间,泣不成声:“你不要说这种话哄我了,你是骗子,我不管你是大圣还是长留哥哥,你都是骗子。你方才还要杀我,现在又说要护我,你让我怎么信?很好玩儿吗,这样折磨我,让我一颗心死了又活,反反复复,让我这么难过,很好玩儿是吗?”
“不好玩儿。”猴子道,他将我推开些。看到我眼角的泪痕,他皱起眉头,手颤巍巍抬起一些,由于体力不支,又不得不放下。
见此,我忙握住他的手。按着他的意思,我捧着他的手将他的掌心覆在我脸上。他用大拇指将我脸上的泪揩去,轻声问道:“欢喜,你…可还愿信我?”
“……”我稍一迟疑,他的眼神立刻黯淡下去,手从我掌心滑落。我忙握住他冰凉的指尖,点头道:“信,我还信你!”
他缓缓阖上眼睛,嘴角微扬,无声道:“那便…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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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来说,长留哥哥名为“六耳”,亦为“六根”。“六根”又生出“二心”来,才会让猴子一分为二,化成两个人。
一人为“本我”,守心,是大圣。
一人为“自我”,守性,是长留哥哥。
对于一位堕入空门的人来说,六根必须除净,所以长留哥哥必须要从猴子的意识里消失。
可惜他白对我说这么多了,因为我朽木一截,压根儿什么都听不懂。
如来将猴子救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人,可以甘心为金蝉赴汤蹈火,护他西天取经,又怎会舍得眼睁睁看着猴子死呢?
更何况,猴子早就销了自己的生死簿。即便如来不救他,他想死,好像也不大容易。
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正在灵山脚下一座草房的院子里种花草,又采了很多野桃花,酿了好几坛桃花醉。我拎着水壶给一株灵草浇了些水,直起腰时,蓦地发觉自己被猴子诓了。他根本不会死,却害我那时白白为他流了那么多眼泪,又害我求着佛祖救他回魂。
为此,我生了三天闷气。三日后,便吃睡照旧了。
猴子随金蝉走了,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倒在我怀中时的那句“等我”。我还没想清楚自己是否该等他,也没能在他醒来再见上他一面,便被如来请到灵山做客。
我虽答应过长留哥哥,以后离金蝉子远远的,离灵山也远远的。可我对不起他,再一次没有听他的话,竟跑来灵山脚下安家了。
但这也不能完全怨我,毕竟如来佛祖是九天之上的尊佛,他亲自相邀,我下界区区一只小树妖,又怎好拒绝呢?更何况,他出面救了猴子。于情于理,我都该承他这个人情。
猴子尚且不知我被如来带回了灵山。我费尽巴拉点着锅底的火,烧着一锅不怎么美味但勉强能下咽的野菜汤时,一边添柴,一边想着,等猴子取经回来,要登上灵山就必须从我门前经过。到时他若看到我,定会很意外,兴许还会吓一跳。
我不知道长留哥哥是否真的从猴子的意识里消失了,但直觉告诉我,他似乎还活着,活在猴子心底的最深处。猴子明明还活得好好的,长留哥哥肯定也能平安无事。不是说了,他们本为一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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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大王取经快回来了吧?”一只小猴子拽着我的衣角,仰头问着。
“快了罢。”我道,卸下肩上扛着的一麻袋干草,擦擦额角的热汗。
通臂猿猴笑嘻嘻道:“嘿,大王家里的,你来就来了呗,还带什么礼物,这大老远的!”说着他接过麻袋,打开一看,笑容僵了一下,道:“哟,还是草。咱花果山啥都不缺,草尤其多咧!”
我便笑着道:“猿猴将军,你有所不知,这些草是我自己爬灵山时挖的。它们受佛光普照,与普通的草不同,拿来熬了汤喝,可以延年益寿,治病强身呢。”
“是吗?”通臂猿猴恢复了笑容,将麻袋交给一旁的小猴子,道:“您之前和大王一起酿的酒,差不多已经到了年份了,可以拿出来喝了。”
我在石凳上坐下,捡起一个果子,在身上擦擦,咬一口,边嚼边道:“那个不急,等大圣回来一起喝才好。酒这东西,越搁的年头长,越香越好喝。”
花果山在数年前被砸了个七七八八,但经过猴子们的同心戮力,加上我偶尔也过来帮衬帮衬,如今已经重建完毕,恢复了旧貌。
猴子的孩儿们虽然大多数都比我的年岁还大,但他们都愿意将我当猴子一样看待,极为尊敬。数年下来,我也习惯拿他们当小辈儿看待,在自己的能力之余多多照拂他们一下。
“我家大王能讨到您做相公,真是有福了。”一个毛还没长全的小猴子撅着红屁股过来为我添茶。
看她乖巧的小模样,不禁让我想起五百年前在十方幻境中的自己,也是这般肥润浑圆的小团子。于是,我将她抱到膝盖上,又拿出一块金丝糖给她嗉着。
那糖是我受邀去大雷音寺听如来讲经的时候,他老人家给我的。本来有三块,但另外两块我在家闲着没事儿时,塞嘴里嚼了。本还想给猴子留一块尝尝,又一想,他看起来也不像是爱吃糖的人,便作罢了。
只是听禅念经挺没意思,我对如来他老人家坦言,说我听不懂经书,请他下次再有什么道法会,别再叫我去了。在场的都是神、佛、仙,只有我自己是个小妖不说。人家说到经书都能谈上两句,我却大字都不识几个,岂不丢人现眼?
丢我自己的人也就罢了,经过真假猴子那件事后,人人都知我与猴子有那么层不大可以扯到明面上来的关系,默认我是受他照拂的小妖。所以,我若表现不好,猴子也会跟着丢人。我怎么能让猴子因为我丢了脸面呢?
“那你就不蒸馒头争口气呗。”小猴崽子坐在我腿上,将金丝糖嚼的“嘎嘣”响,边吃边道:“有时间也去念念书,多识几个字,为我家大王长长脸。”
“念书……”我道:“我没书啊,花果山有吗?”
小崽子吃干净糖,又舔舔手指,道:“我们都是猴子,有果子吃有山洞睡就行了,要书干什么,自然是没有的。”
“哦。”我点头,道:“那算了罢,认识几个常用字,会写我自己和大圣的名字,就够了。”
“怎么能算了呢?你跟我们不一样,你现在是人了,要是没文化,那该多可怕啊。”小崽子道:“你不是住在灵山么?大雷音寺肯定有藏经阁吧,藏经阁里有书啊。如来佛祖还有弥勒佛祖,他们都对你这么好,还给你吃糖吃点心,肯定也不会吝啬借你几本书看的。”
我一想也是,诸天神佛似乎都待我不错,几本书而已,想弄来看应该不难。是以,从花果山回去后,我没急着回家给花浇水,直接爬上灵山之巅,向如来讨了一把藏经阁的钥匙。
那时的藏经阁还未经过迁址翻新,只是念经堂旁边的一座老旧的两层木楼。门前既没有凌云渡,更没有独木桥。自然,也没有灵童看守。
起初,我还有些诧异为何如此轻易就得到了进出藏经阁的权限,后来看到屋里上万卷藏书,随便挑出几本带画的,读的津津有味儿,便也忘了自己最初的疑惑是什么了。
只是,我万没料到,会在一摞带着插图的画册中,看到金蝉子的《各传》。
上面记载着金蝉轮回九世,每一世都为了救诸天神佛,不惜受蒸笼活煮,割肉剔骨。插图画的极为逼真,将当时的惨象描绘的淋漓尽致,结合着只言片语的文字描述,我仿佛听到了金蝉在蒸笼里,炙热的高温下,凄厉而无助的惨叫声。
我又记起在女儿国时,猴子说他在十方幻境中看到金蝉的过去。当他提到金蝉割肉削骨时的苍凉一笑,他说:“自愿?怎么可能呢?”
金蝉并非自愿!又或者说,他虽甘愿救人,却忍不住被活活蒸熟割肉削骨的痛楚!几番从蒸笼里挣脱出来,最后众人不得不绑了他的手脚,将他扔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