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仙君避着猴子的视线,将他推开,伸手去解衣服,淡声道:“不用……”却被他按住了手背。
“好好穿着。”猴子轻声说,帮本仙君拉好领口。拉到一半时却又顿住,目光落到本仙君脸上,喉结上下滚了几次才哑声说:“他们说的不对。”
“嗯?”本仙君一头雾水,抬眸却见他略显黯淡的眸子里有种异常执拗的天真,又夹着几许稍纵即逝地慌乱。
“断发,不是义断情绝。”猴子面无表情道,终于为本仙君整理好了衣服。但他微颤的指尖还是出卖了他,显出他的胆怯——他害怕听到本仙君的答案,但又迫切地想要一个肯定的答复。
“你怎么知道刚才宴席上发生了什么?”本仙君吊起眉毛,发现一直跟在我身边的小猴儿不见了,恍然明白了什么,气得一噎:“你!你又骗我?刚才那小猴儿是你扮的?”
“没有,我没有骗你,欢喜。”猴子忙道。他摊开手,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根猴毛,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解释说,“乖乖是我用毫毛变出来的,我只不过是在里面加了我的一抹神识。使我之所思所想即为他之所思所想而已。虽然你不想见我,但我却无时不刻不想知道你的境况——你还没告诉我,方才那人说的对不对。”
“你说呢?”本仙君拂开他的手,背过身去,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在得知小猴儿是猴子安插在本仙君身边的一双“眼睛”时,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像是心虚与心疼掺杂在一起的产物,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
传言非虚,那日在一念城中本仙君也并未看错——猴子的火眼金睛的确已经不复存在,甚至他已经完全变成了瞎子——即使他现在正站在我面前,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你既然连半分信任都不肯给我,又何必多此一问。”本仙君淡淡道,“是不是义断情绝,又有那么重要吗??”
猴子侧过身来,道:“你还在怪我打你的那一掌?”
“……”本仙君将头一撇,默不作声。
猴子委屈地说:“明明是你提议将计就计做戏给那书生看,否则我怎舍得对你动手?而且你今日不提也罢,一提我便来气。金欢喜,谁准你自作主张切腹自伤的?每每都是这样!不是为了我便是为了旁人,弄得自己伤痕累累,甚至自伤元神自损魂魄。你何时、何时也把你自己放在心上?”
“你知道我不是在气这个!”本仙君抑不住低吼。
猴子一愣:“……”
本仙君红着眼眶道:“之前我不是没有问过你,我问你为什么执意要护金蝉西天取经。当时你是怎么回答的,你还记得吗?”
“……”猴子不语。
本仙君道:“你为何从未对我提起你与金蝉早就熟识,而且还有十世之缘?”
猴子垂下头,过来拉本仙君的手,轻声道:“对不起。我只是觉得那些都是旧事,说出来只会让你担心。而且我也未曾骗你。护金蝉西天取经,的确是我有意要还他一个人情,但更多的却是为了我自己的私心。我真的以为只要取到真经就能普度众生,亦能助西天诸佛渡劫,这样无论是你还是金蝉,都不必再为此牺牲。”
“真的只是因为这个?呵——”本仙君笑了一声,抽回手,沉沉地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事我宁愿从你口中得知,也不愿让别人来告诉我?金蝉度你从善,教你动情,让你落泪……这些,所有所有,若我知道心里会多么难过?这会让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外人,是我横插一脚挡在你们中间。又或者——”
本仙君眼角微挑,斜视着他,“又或者你是在借此试探,看我会不会为此喝金蝉的醋。你知道我曾经自断情根,担心如今即便是续上了,却不能爱你如初。甚至你一直认为,我爱你不如爱长留哥哥更多。”
“!”猴子肩头一震,往后退了几步。本仙君便知道被我说中了。果然,猴子脸色几变,沉默之后突然笑出声来,道:“是。我承认那日我是在借机试探你,那还不是因为你总是将我往金蝉身边推。在十里铺时,金蝉前脚一来,后脚你便一个人躲出去了。如此一来,你倒是从容大度体瘦心宽了,可金欢喜,你又何曾想过我的感受?”
本仙君茫然:“???”我大度一点儿也有错了?我事事让着别人也有错了?可看猴子一副委屈的要哭的模样,又让本仙君觉得自己确实面目可憎错的离谱。
见本仙君一脸懵懂,猴子气极反笑,唑唑逼人道:“你又敢说自己不是在假借书生之手来试探我?当日他与你打赌,赌我会先救谁。你口口声声说着不在意,但心里却分明介意得很。”
本仙君一怔,“!”猴子知道,原来他一直都知道!知道我装着大度,眼里却揉不得半点儿沙子;知道我想与金蝉比较个高低,看看谁在他心里分量更重;甚至知道他的一双眼睛,是——是被我弄瞎的。
.
当日本仙君被书生带去无间之地后,便第一时间通过姻缘线将事情原委告诉了猴子。
从言谈之中,本仙君发觉书生是故意激起我与金蝉之间的嫉恨与矛盾,于是与猴子约定将计就计,待我出了幻境后再寻找合适时机另作打算。书生的确在洞穴外布了数道结界,而猴子之所以能快速追查到洞中,亦是因为姻缘线的缘故。
但本仙君并非一直清醒着,在看到猴子与金蝉的过往时心神剧震些许神伤,难免给了书生可乘之机,受其蛊惑,失了心智。因此,不得已才想出一个以疼醒智的法子,切腹自伤找回理智。
然而,那场业火却在本仙君意料之外。
书生与我打赌,而我也想探知猴子这次会如何选择,毕竟之前数次他都是舍我而救金蝉。谁知这次他还是选了金蝉。
选金蝉的理由倒也充分,甚至值得被原谅——大火袭来时,金蝉离他最近,就在右手边;而本仙君距他甚远,即便他有心要救,最终结果却只能是飞蛾扑火同归于尽。
但本仙君当时却没想这么多。我只觉得自己再次被猴子舍弃,心死成灰,便连反抗都失了力气,由着书生将我带走。直到元神一点点被书生抽离,恍惚之间听到猴子的声音,开始我以为是错觉,后来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才意识到猴子真的追来了,虽然终究是晚了一些。
虽然晚了,但还是来了。
在那场大火中,本仙君伤了脸,猴子瞎了眼,倒是绝配。可本仙君半分也高兴不起来,甚至不愿承认猴子的眼睛是被我所害。披金甲踏祥云的盖世英雄,却为我才丢了火眼金睛。这么大的罪过,让本仙君怎么担待?
.
“是,我是介意得很!”本仙君道,用满腹委屈将满怀心虚遮了去,“我不甘心做你与金蝉之间的赌注,即便是个外人,我也非得横插一脚挤在你们中间。所以才千方百计地让你记着我,记我一辈子,哪怕要付出的代价是神魂俱灭烟消云散——”
猴子的情绪却一点点平静下来,垂着手在一旁安静听着,仿佛一个字都不愿意错过。直到本仙君说完一大句,停下来喘息的空荡,他才神色平静地说:“我娶你。”
“!”本仙君一愣,惊得连呼吸都屏住了,怀疑地望着他,想他是不是疯了说胡话。其实我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坏掉了,听岔了他的话。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的确是认真的。而且本仙君也没听错。
“你不愿意下嫁?”见本仙君不答话,他皱皱眉,又轻声说:“那我嫁你也一样。”
“!”本仙君全身的血都直往头上冲,冲得我面红耳赤,脑子里嗡嗡乱响,根本反应不及猴子的意思。
猴子说:“那日去鬼界见到戟夜与苏长修大婚的情景,我便想着,有朝一日也能与你一起穿上那般好看的衣裳。”
本仙君讷讷地说:“你想与我成亲,只…只是因为、因为成亲时穿的衣裳好看?”
“自然不是。”猴子眼中有了淡淡的笑意,他抬手拨开本仙君的刘海,指腹轻轻摩搓着我的脸颊,温声说:“我只是想尽快把你变成我的‘内人’。”他强调,“唯一的。”
自然,花果山看似民风奔放、群魔乱舞,但实则规矩森严、陈俗旧例甚多,其中之一便是“一夫一妻”或者“一夫一夫”亦或者“一妻一妻”制。不比仙界能多夫多妻,而且娶妻生子之后如果感情不和还能“和离”,比如北海水君妙渊。在花果山,若是成亲就必须得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规矩是当初猴子怕山上的小猴儿不懂事,在发|情|期时胡乱交配,才亲自定下的。作为大王,他首先要以身作则,所以今日他既然对本仙君开了口,日后就定不会再反悔。
但本仙君却怕了,像近乡情更怯,又觉得一切来得太快反而越发的不真实。往后退了一步,本仙君躲开猴子的手,垂眸道:“此事——容我想想。”话毕,本仙君解下猴子的衣服还给他,转身逃也似地快步走开了。
猴子没有追上来,攥着衣服的手指慢慢收紧,望着本仙君凌乱的脚步,道:“你说过的,若不能回头,便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