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枸杞道:“如此大恩,我怎么好意思?”
本仙君蹲下身,开始刨土,直到将老枸杞的根完全刨出来,又抱着他跑去园东,栽种在了野山椒旁边。我道:“若是别人,我或许不惜得管她,毕竟本仙君也惜命得紧呢。但你我毕竟做了两三万年的邻居,这关系可铁,我力所能及,又怎么会坐视不理?”
“我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仙君,谢谢您不辞辛苦,把我移到椒椒身边啦!若不是你,我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修炼成人,又猴年马月,才能见到椒椒。”老枸杞热泪盈眶。
本仙君示意他不必客气,想起猴子屡屡介怀本仙君随意将元神送人,便刻意叮嘱他说:“不过,我帮你的事,你千万不可以告诉他人,尤其是大圣。”
“我记得了。”老枸杞点头。
见天色已晚,本仙君也不再多留,于是告辞,约好明日再来为椒椒渡灵力。
走时经过那块光秃秃的空地,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想来是当初本仙君“死”后,猴子重回蟠桃园,无意中发现本仙君曾留下的断根。他想将其长埋地下以天地精元养着,又不想让其它野花野草抢了那根生长所需的养分,才施法让方圆三丈之内寸草不生罢。
若非有那半条命脉在,也许即使猴子有回天之力,本仙君也难以重生。只是如今本仙君人都回来了,再养着那条断根也无甚大用。略踌躇了一下,本仙君还是将那半截断根从地下取了出来。
“嗯!”蓦地,本仙君心口钝痛。紧紧攥着那截断根,似乎有一道莫大的悲切如九霄天雷直直灌入本仙君的四肢百骸,让我痛得无法自己,直到喉中涌上腥甜,嘴边缓缓溢出一丝血线——那是猴子留在上面的执念。
本仙君第一次不是由旁人口中得知,而是真真切切感受到,这两千年里猴子究竟如何。他……本仙君踉跄了一步,扶着旁边的一棵老树,才不至于让自己跌在地上。其实,本仙君此时唯一想做的,便是飞到猴子身边。
实则,本仙君也的确如此做了。彼时夜色已深,本仙君招来一片云彩,踏过满天星河,径直向花果山而去。
“欢喜哥哥,你怎么来了?”今晚许是该小崽子守夜,他像个小将军一样站在山门前,拿着一杆银色长|枪,相当有模有样。
对本仙君却等不及他向猴子通传,直接拐进水帘洞天,却见洞府中空无一人,只有石桌上摆着的一个茶壶以及两盏温热的残茶。
两盏温茶?前一刻,这洞中不止猴子一人?
“欢喜哥哥。”小崽子跟进来,像是想要将本仙君拦在洞外,结果却被本仙君先一步闯入洞中。如今见洞中无人,才松了口气,亲昵地围了上来,道:“几月前你来去匆匆,我们都没仔细看看你。欢喜哥哥,这几千年,可想死我们了。”
“嗯,我也想你们。”本仙君道,话是真心诚意地,但因为语气过急,听起来更像敷衍。意识到这一点,本仙君敛了神情,揉揉他的头,抬手却发现他长高了,我已经有些够不到了,只好作罢,轻声问:“你家大王呢,是不是山里来客人了?”
“还不是那秃头和尚!”小崽子道:“刚才人还在这里说话呢,这会儿人不见了,应该是下山了吧。”
“金蝉……金蝉这几日常过来吗?”本仙君问。
小崽子道:“也不常过来,隔三差五吧。如今三界动荡不安,大王说与他有要事相商。”又说,“我不喜欢他,当初若不是他带走了大王,大王也不用去西天取经遭罪了。我们山野村猴,一向自由自在,而佛门规矩甚多,我家大王才不惜得做劳什子斗战胜佛呢!”
本仙君笑道:“小傻子,‘斗战胜佛’是‘神’,而花果山的‘山野村猴’却只能是‘妖’。妖跟佛,在世人眼中是不一样的。”
小崽子天真的问:“欢喜哥哥,你如今是九重天的仙君,你也开始介意我家大王如今是妖而不是神了吗?”
“我?”本仙君指指自己,笑眯眯揉着他的头,道:“不介意。若做神仙却不得自由,不如不做。他喜欢就好——嗯,怎不见他?”
“方才我见大王独自往后山走了,许是去禁地了吧。”又进来一只小猴子,是几月前本仙君才见过的星星。
“禁地?”本仙君脑海浮现出两座相依的青冢,以及围绕在坟前的灼灼桃花。略一颔首,我道:“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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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猴子正站在本仙君的那座衣冠冢前。
今日他没有束冠,散着满头金发,难得褪下一身红衣换了件皂黑的袍子。
有言道:“要想俏,一身皂”——黑衣的猴子看起来果然又是另一番俊俏,较之前少了些狂傲不羁,多了几分沉稳与冷然——却一如往昔的让本仙君移不开眼。
这是本仙君第二次来到自己的坟前,却是第一次见到猴子为我守灵。他手中拿着一方柔软的帕子,仔细擦过墓碑上的每一寸,眼中是近乎虔诚的专注。
“别擦了。”本仙君走过去,捉住了他的手背。
猴子用另一只手轻轻扯开本仙君,将我的手紧紧攥在掌心。垂着眼也不看我,继续缓缓擦拭,淡笑着说:“这些年我都习惯了,有什么事就过来说一说。若哪日不来,就好像少了点儿什么。”
“……”本仙君勉强扯出个笑意来,说:“怎么,难道活人还比不过‘死人’么?大圣,欢喜、早就回来了。”
猴子一顿,握着我的手慢慢收紧,直到害得本仙君有些痛了,他才偏过头深深望着我,默然不语。
“是,我的欢喜回来了。”良久,他才笑了。放下布巾,抬起本仙君的下巴,指腹轻轻在本仙君嘴角蹭了蹭,温声问:“怎么弄的,可是受伤了?”
“嗯?”本仙君有些茫然,拿手背狠狠抹了下嘴角,蹭下一道半干的血痕,才记起方才在蟠桃园的事。本仙君摇了下头,轻声道:“无碍,方才一时心神激荡,不慎血气冲心而已。”
猴子好似不放心,扣着本仙君的腕子把了半天的脉,见我真的无碍,神情才真正松懈了。
本仙君取出那半截树根,托在掌心化成一支“非!常!朴!素!”的金簪,眨眨眼道:“你看我在蟠桃园里挖出了什么宝贝?”
“……”猴子低头,瞳孔微缩,喉结上下滚动了数次,才道:“你怎么把它刨出来了,这可是我特意养在——”
“送给你!”本仙君拉着他的手,将簪子塞到他掌心。
“……”猴子一愣。
“别攥那么紧,小心把你手掌戳破了!”见他愣愣攥紧了那枚金簪,本仙君忙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老枸杞都和你说了?”猴子轻轻地问。
本仙君垫着一点儿脚尖,将他散着的头发挽起一半,用那枚金簪别住,絮叨着:“他是我朋友嘛,自然是该说的都说了。想必他也曾对你说过,当初我为了随你去五行山,可是听信了他的馊主意,傻到连自己的根脉都舍得断。断根时可疼了,我愣是疼得昏迷了数十日。但值得高兴得是,等我再醒来,睁开眼睛果然就看到你——唔嗯——嗯?”
猴子没让本仙君将话说完,便兀自堵上了本仙君的嘴。不似之前的温柔浅吻,这次直教本仙君七荤八素,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
待本仙君回过神来时,已经与猴子双双躺在了一具紫凉玉的棺椁之中。
“此乃双人冢,意为‘生同衾,死同穴’。”猴子俯在本仙君耳侧低低诉说着,声线微哑。
墓中燃着数盏长明灯,将墓室照得亮如白昼。偏偏猴子的脸庞好像隐在了阴影中,总也看不清。本仙君只能听着他的呼吸,感受着他的触碰。忽得,他停了下来,一伸手,从外面召唤出一道耀眼的金光。
与此同时,好似地震了一般,四周开始剧烈而有节奏的发出“隆隆”声,地面剧震。竟是已经被深埋地下两千年的如意金箍棒,被生生拔出了地面!
曾经惊天地泣鬼神的神兵,终于得以重回世间。它被压抑了太久,此番理所应当又是一次惊天动地,直教百妖齐惧,万鬼同哭!
猴子将金箍棒封印在墓前时,正是大道法会后,三界太平之时;而如今世间大乱,他将其重新召出,守护三界,也算情有可原。
本仙君望着像学堂里刚写完课业不久,被先生放出来撒欢的小孩子一样,在墓室里横冲直撞的如意,忍不住道:“你关了它两千年,如今也是时候放它出来了。”
猴子在本仙君嘴边轻轻吻了一下,说:“是。你回来了,它便也无须再守着一座空坟了。”
“……”本仙君觉得哪里不对。
猴子打了个响指,唤一声“如意,过来”。
只见原本碗口粗的如意金箍棒迅速缩小,直到变成小指粗细,接着自个儿打了个圈儿,张口咬住了自己的尾巴,变成了一枚精致的金色手镯。
本仙君腕子上一凉,没察觉如意竟然已经像一条小蛇般缠了上来,窝在本仙君腕子上乖乖不动了。
本仙君才后知后觉,忙道:“长留哥哥!我有般若铃护身就够了,如意是你用得最趁手的兵器,怎么能搁在我身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