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偶尔有一位仙家路过,也是行色匆匆, 一脸惊慌。
眼瞅着赤脚大仙迎面走来, 本仙君上前向他打了个招呼,他却只是一脸懵然地看了本仙君一眼,然后话也不说低着头径自赶路了。之后又遇到几位还算相熟的道友,亦如赤脚大仙一般对本仙君不多理睬。
本仙君期初觉得有些古怪,过了很久才意识到——他们应该是惧怕笑面书生, 所以着急回家躲着, 不敢在街上多加逗留——看来此番事态是极为严重了, 也难怪玉帝急召本仙君回来。
不知是造化弄人还是命中注定,本仙君从未想过, 我侥幸躲过了两千年前的那场“大道法会”, 此时竟然又来了一个劳什子“笑面书生”,巧的是, 这次同时陷入危险之地的又是我与金蝉二人。
本仙君这边好还说,玉帝待我不薄,亲自监工盖了一座固若金汤的宫殿给我,又派了许多天兵暗中保护。也不知金蝉那边如今怎样了。如来失踪对于西天庭来说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说是灭顶之灾也相差不远了,想必金蝉如今的日子也不好过。兴许他那日换上素衣前去十里铺见猴子,就是跟他辞别的。
想到此处,本仙君忽得一阵心悸,有些不安起来。西天有难,金蝉绝不会坐视不理。而金蝉有难,猴子又岂会袖手旁观?
若是果真如此,自金蝉走后的数月,猴子与本仙君在一起时绝口不提西天庭的事,又是为何?他一定早就知晓了笑面书生的事,并且有心助金蝉一臂之力,所以才会在本仙君决定受召回天时,顺水推舟地欣然同意了。因为即便是本仙君不说回仙界,他也早有回来的打算。
罢了,猴子的脾性本仙君也知道,他冷情起来六亲不认,重情起来却也能舍生忘死,由他去罢。若他真的弃金蝉不顾,反而不是他了。本仙君只当是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乐得自己一个人回西山享清净。
子童已经先一步回到我们的新府邸,打算收拾收拾屋子准备正式入住了。本仙君走到西山脚下,仰头就看到半山腰一幢金光灿灿的大宅子,很是气派,甚至原本崎岖的山路都被玉帝派人重新修葺了一番,改用打磨平整的青石板一阶一阶径直铺了上去。
“君上!”子童站在门外迎接。
门前挂着一块牌匾,刻着龙飞凤舞的五个字“丞显元君府”——玉帝他老人家的字写得不错,但取名的能力八成是废了——“丞显元君府”五个字,当真是直白到不能更直白了。
“这房子真大啊。”本仙君打量着高达十余丈的大门,由衷感慨着。子童虽然没说什么,但他的眼神说明他也极赞同本仙君的话。
“多谢几位暗中相护,既然到家了,不妨随我去府中喝杯茶吧。”本仙君对着隐在暗处的一队天兵道。
“元君客气,保护您是卑职的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本仙君笑了笑,道:“你们本是玉帝的影卫,如今却被派来暗中保护本仙君,实在是大材小用委屈了。跟随了一路,也是辛苦,进来喝杯茶小稍作休息理所应当。”
“这……”几名暗卫这才显出真身,对本仙君抱拳,随我主仆进了府。
子童早已在炉子上煨好了茶,还是从十里铺带回来的雨前龙井。这些天兵们喝惯了琼浆玉露,对新茶的滋味略感新奇。于是待他们走时,本仙君又特意命子童包了些茶叶赠予他们,聊表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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蟠桃园的桃花开了,到了该授粉的时候。于是本仙君在府中闷了数日后,终于还是耐不住性子,趁着子童中午困觉的时候溜去了蟠桃园——他许是也听说了关于“笑面书生”的传言,自从下界回来后一直看我看得极紧,平时里是不让本仙君踏出大门半步的。
人间虽然过了百载,但天上的时间才短短数月而已,本仙君没想到蟠桃园竟然已经十分萧条。九千年轮回未到,园子里的九千桃花树只开了三千棵,也是无人打理,长势堪忧。
原本看守蟠桃园的几名地仙也不知所踪,还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七位仙娥以及一些在此修炼的精怪亦都躲得远远的,更不用说那些胆小怕惊的蝴蝶蜜蜂了。于是本仙君只好自己手动为这三千繁花授粉,不知不觉,已经日近黄昏。
本仙君还记得三万年前初来蟠桃园时,玉帝亲手将我种下,并且说本仙君乃“树中龙凤,桃中翡翠”。因他这句话,本仙君痴过、傻过、天真过,后来总算在跌跌撞撞中明白了其中含义,却也因此尝到了自己结出的苦果。如今回忆起来,还是会不禁怀念第一次见到猴子时,他带于我的惊艳与感动——
他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让我尝到了花开的滋味儿。于是,从此与他有关的一切,就都变成了我的义无反顾。如今时过境迁,本仙君的心意却未曾变过。
“咳咳咳!”天色渐暗,在一片朦朦幢幢的树影后,突然传来一阵苍老的咳嗽声。
本仙君寻声转到一棵桃花树后,看到那里有一棵枯瘦的老枸杞,恍惚觉得有些眼熟。仔细想了想,他可不就是两千五百年前长在我脚下的那棵野生枸杞么?当初若不是他为本仙君出了一个馊主意,让本仙君自断根脉追着猴子去下界的五行山,也许本仙君至今仍是一截无情无爱的朽木呢。
如今本仙君飞升成仙,他却还是原来的样子。而且他年岁大了,身子骨不再硬朗,露出几分老态,在风中摇曳着,时不时咳嗽一声。
“嗨,多年不见,你还好吧?”本仙君不无担忧地朝他走近,像多年故友一般寒暄着。
他或许不记得本仙君了,又或者一时没认出我来,咳了阵儿才捂着胸口,声音嘶哑着说:“上仙,你、你可是在和小人说话?”
“是我呀,老枸杞,我是原先长在你身边的那棵歪脖树。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你该不会是忘记我了吧?”本仙君半开玩笑道。
他一愣,皱着眉想了很久,似乎有点儿印象了,不确定地说:“啊——是,是你?你还活着,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呢?”
“没有没有,我命挺大。”本仙君道:“当年虽然断了根脉,但侥幸捡回来一条小命,被龙卷风吹去五行山了。”
他说:“我知道你去五行山了。我指的是两千年前的大道法会,你不是死在会场上了吗?”
“嗯?你怎么知道?”蟠桃园消息闭塞,而且当年天庭知道本仙君真身原是蟠桃园的一棵歪脖树的人并不多,这棵老枸杞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呢?
老枸杞道:“大道法会之后,大圣爷来过。我记得他抱着一把桃木剑和一把油纸伞,就坐在你脚下的那块空地上发呆,一动不动数十日。”
“……”本仙君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挪到旁边,垂眸望着脚边的一方空地。不知为何,周围都花草茂盛,只有猴子曾坐过的地方,数千年来寸草不生。而老枸杞就立在光秃秃的空地上,显得荒凉又滑稽。
老枸杞继续说:“在我正奇怪大圣爷为何也会有这种失魂落魄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自言自语地说,他记得这里是你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又说你不开花时光秃秃的,丑得可爱,而等他将一树的桃花都撒在你身上时,又觉得惊艳。也是那时候,他就已经对一棵又丑又可爱的歪脖树念念不忘了。只可惜等他意识到自己的真心时,你们之间已经夹了金蝉,更夹了芸芸众生——我琢磨着蟠桃园的‘歪脖树’不多,只有你一个,所以大圣指的约莫是你了。这才知道,原来你竟已经死了——你怎么又活过来了?”
“……”本仙君席地而坐,垂眸轻声道:“是猴子拿他大半的元神换回来的。只是个中曲折,说来话长,日后有机会我再对你细说吧。”
“大圣待你真好。”老枸杞道,听起来有点儿羡慕。
本仙君忽得记起,他曾说过自己的愿望是有朝一日修炼成人身,然后跑到园子的东面,找篱笆角的那棵野山椒谈心——他暗恋对方已经数千年了。于是问:“你呢?你不是说想要修炼成人,然后跑到园子东面去找椒椒吗?”
“她——”老枸杞脸色微白,似乎被本仙君问到了痛处,叹着气说:“别提了,还未等我修得人身,她便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几个莽撞小仙童摘走了内丹,嗯,就是她枝头挂着的一颗娇艳至极的紫色辣椒,然后就……就香消玉殒了。如今、如今只剩了一具干枯的尸骨。”
本仙君一愣:“竟有此事?”
老枸杞哽咽:“她这一走,我连修行的念头都没了,只想着哪日也跟着去了,与她在九泉之下再做一对夫妻。”
“你也不要太伤感。”本仙君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容我去看看,也许椒椒还有救。”
老枸杞:“嗯?”
本仙君起身,走去园子的东边,找到老枸杞所言的那棵死掉的辣椒树,分出一丝元神混合着灵力灌输到她的枯枝上。慢慢的,她黢黑的枝干颜色变浅了些,隐隐有回春的迹象。可她毕竟失去内丹多时,并非本仙君的一点儿元神就能一下救回来的。
“仙君,椒椒如何了?”老枸杞眼巴巴地道。
本仙君又分了些元神与灵力给他,淡笑道:“有救,有救。只要本仙君用元神养着她,养个三十六日或者四十九日,就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