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一阵香风拂来,他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堂中弦歌乐舞戛然而止,他不大自在地蹭了蹭鼻尖,莫名其妙随众人一道翘首望去,只见楼上一抹窈窕细影款款步下台级,通身的素色更显得乌发如银,唇若丹砂。
他给那阵萦绕不去的香风熏得十分难受,忍了几忍才忍住没连着打第二个喷嚏,听得四周一阵唏嘘惊叹后,他这才在摇曳的灯火中看清对方那张雌雄莫辨的脸。
“他美吗?”身畔的醉鬼随同众人又来了精神,在旁笑问。
慕容胤没有点头,也未曾摇头,是很美,倾国倾城太重,闭月羞花又俗,但能令英雄折腰,美人侧目,女子见他心旌摇曳,男人为之神魂颠倒。
这便是传说中的南朝第一美人,美在那缕单薄的影子一揉便碎,美在那副脆弱的腰身一拗即折,美在苍白憔悴的肌肤吹弹可破,美在秋水盈盈的双眼我见犹怜,他其实毫不意外,陈人就是这副德行,文不成,武不就,偏偏还自命不凡,一肚子可怜的傲气,所以才会对这样的美人趋之若鹜。
因他惨戚戚可任人践踏,因他病恹恹没半分威胁,像水上一吹就散的雾,月下拢不住的烟,溪头涓涓流动的水,叶底一触便融的冰,即便最软弱的懦夫见着他,也能情不自禁奋发出英雄气概,在醉生梦死中臆出壮志豪言。
所以他向来瞧不起陈国人,尤其瞧不起陈国的世族,一个个尸位素餐,饱食终日,也瞧不起陈国的士子,空有进取之心,却无焚舟破釜的气概。
堂中不知谁人吟了一句诗,旁边立即有人唱和,文人雅士你来我往联词作句,三寸巧舌俱是雪月风花,慕容胤只觉牙都要酸掉了,刘镇未回,也不知自己要干坐到何时。
千呼万唤始出来,楚易之知晓堂下坐了欧阳羡,雅间驻了贺小姐,也明白这二人是在担心他,可是以司徒定海如今的权势,又岂是他二人能够冒犯的。
小丫鬟心中十分焦急,她已在堂中转了好几圈,始终没找见那位刘爷,公子有话叫她通传,说是万分要紧,谁想此时竟寻不见人了。无法,她只得先去找贺小姐与欧阳大人。
慕容胤怪自己耳力太好,他分明听见小丫头叮嘱这位欧阳公子勿要招惹新侯爷,难不成这小子跟楚易之……
装醉的人听了丫鬟的叮咛只笑了一下,洒脱里含着不甘,不甘中带着妥协。
欧阳羡瞧不起自己,楚易之这话根本不必对他说,他若果有胆魄,昨夜就不会让那禽兽上楼。
欧阳铎倒没太关注这位不务正业的庶兄,反倒一直在有意无意打量身边人。
第131章 十万金
堂中已备下银钱的恩客正在争执今夜谁能有幸做美人入幕之宾,外间又有一男子领着衣着鲜亮的随从大刀阔斧进来。
慕容胤背上更痒了,自从听了欧阳铎那几句闲话后,只觉这人竟真越瞧越像只虱子。
再看那位美人,若他没看错,楚易之好似很怕那男人,无论是本能后撤的步子,还是霎时白下来的脸色,又或是藏也藏不住的畏惧的眼神。
鸨儿笑呵呵将人迎入坐席,又殷勤交代龟奴招呼随行侍卫,“侯爷又来瞧我家公子了?哟,您瞧,今儿晚上客人是真不少。”
男人斜了她一眼,那张乏善可陈的黑脸上颇有些不耐烦,于他而言美色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出战在即,战船却年久失修,许多已经破损废弃,那批战船多为楚家匠隶所造,许多机关旁人破解不了,修补起来很是麻烦,楚易之却软硬不吃,至今也不肯把鲲玉令交出来。这是他的第一战,绝不能出任何差错,若楚易之还不肯就范,他不介意拿他来逼出那些楚家旧部。
“来者是客,但人只有一个,不如就按你们的规矩来?”
鸨儿讪讪笑道,“侯爷是说……竞价?”
男人粗声粗气嚷了一句,“楚公子岂止千金,便是万金也值,那便从万金开始吧。”
鸨儿瞧了眼不远处一言不发的人,心里很有些忐忑,昨夜房里传出的惨叫声骇得她天明还后背发凉,她也不是没见过爱玩的客人,可这么将人往死里折腾,怎能叫人不怵他,奈何侯爷发话,谁敢不从。
她端着笑容望向满座宾客,“各位爷,良宵难得,侯爷出价万金,诸位可有更高的么?”
鸨儿话音落下,堂中顿时鸦雀无声,万金已非小数,况且此时开口岂不是明摆着与侯爷作难?
此情此景,意料之中,男人洋洋得意,起身刚要上前领人,楼上雅座中忽有人较起了这个真,“一万一千金。”
刻意压低的嗓音脆生生像个少年,众人循声望去,神色各有不同,叫价的少年半边身子侧向屏风,低眉顺眼容貌瞧不分明。
众人倒并不在意一个面生的无知少年,反而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少年身旁年轻的校书郎。
欧阳铎脸色有一瞬间的阴沉,贺家兄妹也来凑热闹。
贺琮额上冒出一层冷汗,妹妹开口胡闹令他措手不及,他迎着新侯爷的目光望过去,知晓现下最明智的举动应当是离座起身,诚心诚意向人说上一句,“小孩子不懂事,误会一场,侯爷莫要放在心上。”
但他更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也不能这么做。他是贺家长孙,贺氏一门的尊严荣辱都系在他身上。贺家纵使没落了,在国中却也是出过公侯无数的高门大族,岂能向出身鄙贱,门第狭隘的一介武夫低头。
所以他什么也没做,既没起身,也未礼拜,更没解释这是妹妹无心之失,也未澄清此事绝非由他授意,只端起茶盏,向人略略点头,算作问候。
男人面上阴云密布,但令他恼怒的并不是有人在这种时候横插一脚,当面挑衅,而是对方那副骨子里带来的傲气,打娘胎里生出的高人一等。
此人他识得,官职小得金殿之上甚至连个位置都难找,却偏偏眉间眼底,举手投足都带着他学都学不来的王侯气派,“贺大人今夜好兴致。”
贺琮已镇定下来,事已至此,得罪便得罪了,比起得罪威远侯,他若战战兢兢,畏首畏尾,堕了家风,回去才真是无法向父祖交代,“不及侯爷春风得意,夜夜笙歌。”
贺岚在心里暗叫了一声“好”,兄长与父亲平日事事谦退,只知明哲保身,此时她才知晓是自己旬日轻视了自家哥哥。
众人闻听此言,尽皆倒抽一口冷气,只道贺家此时得罪权臣,实为不智之举,心中却无不欣慰赞叹,贺氏门第虽朽,风骨犹存。
司徒定海没想到一个微末书生敢在此时与他作难,若他今日让步,日后只怕莫想再在这些世家贵族面前抬起头来,倒不若杀鸡儆猴,就此立威。
处置一个小小的校书郎,陈王不会把他怎么样,况且听说此人与欧阳家早有嫌隙,也算卖给欧阳大人一个人情。
贺琮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已经预见了最坏的结果,如若无法应付,只能走为上策,但能带着妹妹从留景轩出去,管保司徒定海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二人心中各有盘算,贺琮外看镇定自若,却已叫男人眼中迸出的杀机唬住了心神。
司徒定海心知料理一个小小的校书郎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唯独顾忌大庭广众之下动手,会叫人说他倚仗皇帝恩宠滥杀朝官,犯了君王的忌讳。
慕容胤瞧了眼人前面如死灰强作镇定的人,只觉这人贵得离谱,刘镇还没回来,欧阳家两兄弟还在身旁,眼前这般情景,上去问话只怕想也不要想,若他没有那么贵,花些银子借他一时半刻倒也无妨,可眼下莫说万金,便是将他主仆三人卖了去,也难凑出一金来。
突兀至极的一声笑,打破堂中剑拔弩张的静寂,他循声望去,却见身边那位醉鬼已懒洋洋站起身来,“贺大人心忧国事,这是等不及要看侯爷厉兵秣马,一展雄风,早日平定外患澄清四海了?”
楼上贺琮知道欧阳羡是在给他找台阶下,此时若接着这等谄媚言辞说下去,或许也能转危为安,可他不肯理睬,欧阳羡也好,威远侯也罢,这二人一个不学无术,一个狂妄鄙夫,要他青眼,万万不能。
欧阳羡也没指望对方似他这般,将操守脸面一概抛却,他说着又笑,“侯爷也是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方才我身边这位少爷说了,他愿出到一万两千金,可见何其情切也。”
慕容胤叫口中将咽未咽的茶水狠呛了一下,二花忙在他背上拍了两拍,他莫名其妙看向那醉鬼,目光遇上的那一刻,对方却又故作不觉别开了视线。
欧阳铎眉头皱得更深,却并没在此时多言,知晓欧阳羡为了袒护贺实,欲将祸水东引,但不妨事,他瞥了眼身旁被吓得呛了茶水的人,心中不满,这人在担心什么?他拿不出一万两千紧,欧阳家还拿不出吗?
贺岚知晓此时稍有迟疑,她与兄长性命不保,当即果断开口,“一万三千金。”
欧阳羡瞧了她一眼,也将戏做足了,他压低身子凑到邻座跟前,目光却望着对坐的二弟,用全场都能听见的嗓音“低声”询问道,“少爷,贺大人出到一万三千金了,您呢?”
慕容胤眼皮“噔噔”跳个不停,不等他开口,眼前倏忽半点醉意也不见的男人已替他报出了价钱,“这位爷说了,一万三千五百金。”
“一万四千金。”楼上的客人堂而皇之继续加价。
初时堂客畏惧新侯爷威权,不敢造次,没想到贺大人先拔一筹,此时又闻得两位公然竞价,丝毫没将那蛮横的武夫放在眼里,着实大快人心。
大战当前,这些老世族最怕皇帝超拔庶人,令鄙夫贱吏一步登天骑到他们头上。贺大人这一出,反令众人如梦初醒,封侯拜相又如何,京都还是世族的天下。
待司徒定海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片刻犹豫,已失了动手的机会。方才若当机立断,那是姓贺的口出狂言,以下犯上,他处置便就处置了,此时二人已公然叫起价来,且激得旁人也大摇大摆掺和进来,他若只拿一人,不合情理,若全拿了去,只怕明日皇帝面前参他的奏本就要摞如山高。
他心中暗恨,勉强压下怒气,重又将目光移到楚易之身上,眼下最要紧的是问出鲲玉令的下落,待他真正拿稳了兵权,这些人再挨个收拾不迟。
“侯爷,这位公子已出到两万金,您还加价吗?”鸨儿瞧瞧坐在欧阳大人身边那位不声不吭的俏郎君,再望望这边沉着脸臼头深目的丑将军。
“三万金,你问问那位公子是否还肯加。”
欧阳羡瞧也没瞧身旁那位一穷二白且毫无说话余地的冤大头,“十万金。”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司徒定海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抽出腰上的佩刀,“嘭”得一声将三人面前的几案劈成了两半,连带案上的物什也震得七零八落,“若是再加上本侯这把刀呢?”
二花给掀起的酒杯砸了脑袋,大花叫颠飞的瓷片划伤了脸,慕容胤眼睁睁看着雪亮的刀锋从自己斜上方正对着头颈的位置,落向身侧的木几,自始至终纹丝未动。
欧阳铎眸中闪过一丝杀机,这匹夫太狂妄了。
欧阳羡也白了脸色,虽预料到终会这般收场,但生死瞬息之间,实容不得他面不改色。
贺岚也早从座上惊起,楚易之急忙上前,“不过小小游戏,侯爷何必动怒。”
司徒定海收起佩刀,朝堂上只与欧阳恺匆匆一面,并不知这两个年轻人与欧阳家的关系,阴鸷的目光始终落在面前这个有魄力豪掷十万金的小子身上,心中越发疑惑,这样的家底只怕整个陈国也找不出几个来。
“都是留景轩的客人,侯爷息怒,如此良夜,莫为这点小事扰了兴致。”楚易之到此时已看出,那客人是欧阳羡强行攀扯进来的,若他没认错,正是那天夜里他在陈宫外的小道上捡到的人,他不欲连累好友,也知晓不必再做无望挣扎,徒惹是非。
男人将注意力从那面生的小子身上移开,转而看向身旁脸上殷勤,眼中惶恐,越加惹人怜爱的美人,回头吩咐跟前战战兢兢的鸨儿,“今夜这里本侯包了,该请出去的及早请出去。”
“是,是,这就请出去,这就请。”
欧阳铎自始至终没有开口,在风月之地与皇帝的宠臣争胜绝非明智之举,他也绝不相信僧道那些欺世盗名的问卜之术,只是今夜一过,南陈氏族总该知晓这位龙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他看向身旁动也不动的人,“吓傻了?”
慕容胤顺着他的话点了一下头,心里却在想着另外一件事,今晚又白来一趟,还碰见了那只膈应了他半辈子的虱子。
欧阳铎以为他当真是心中害怕,“他不会把你怎么样。”此人再如何猖狂,父亲的面子总还要给,都怪欧阳羡那疯子,平白无故拖一个事外人下水。
“走吧。”
慕容胤当然不能说不走,况且留下也没有什么用处,他依言起身,与人并肩走出大堂,“欧阳公子何往?”
欧阳铎问他,“你呢?”
“时辰还早,大抵再逛一逛。”
欧阳铎刚想说,他知道一个地方不错,忽有暗卫附耳来报,“爷,郑万祥已料理了。”他皱皱眉头,沉吟一瞬,“转过这条街,有家听风楼鼓乐歌舞,酒菜装潢都不错,你可去那里坐坐。”
“知道了,多谢欧阳公子。”
慕容胤从容拜别,欧阳铎望着对方的背影,吩咐身旁暗卫,“多找几个人跟着他,提防司徒定海手下的人。”
“是,爷。”暗卫想了想,说出自己的担心,“此人的身份尚未查明,不可不防,爷难道忘了前些日子那裴家兄弟?”
欧阳铎笑说,“所以我让你们跟着他。”
“若他有不轨之行?”
欧阳铎斜了他一眼,“有事速来报我,不可轻举妄动。”
“是!”
灯火通明的厅堂中,欧阳羡沉默地立在原地,望着他儿时最好的朋友头也不回地跟着男人步上画楼,他仍然还记得楚夫人过世前是如何拉着他的手,殷切嘱咐要他好好照顾幺儿,可过去的这么多年,却都是好友在安慰他,风雅之人到这风雅之地,不外吟诗赏月,没什么打紧,也说不上难捱。
那人这样说,他便这样信,假装自己一无所知,便能心安理得不闻不问,而这一次他明明知道去的不是什么风雅之人,楼上也绝非吟诗赏月那么简单,可他却像个废物一样什么也做不了。
不等龟奴来请,堂客已知趣起身鱼贯而出,贺岚也被兄长黑着脸拖出门去,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她分明看见欧阳羡想触碰她,可指尖爬上衣角,转脸却又放开了。
当然要放开,必须要放开,不能不放开,太平之日他是卑微庶子,岂敢痴心妄想,时移世乱,无处存身,又拿什么许诺她共度余生。
他长叹一声,终于转身步出重门,走进外间灯火明月。
“大花,你脸怎么样了?”
花蒺捂住脸上微不足道的小口子,望望主子铁青的脸色,面上又羞又窘,“没……没有事。”
慕容胤伸手摸了一把二花蓬乱的脑袋,“你呢?”
花藜憨憨一笑,瞪圆了一双绿眼睛,“当然没事!”
慕容胤一脸无奈,以他二人的身手,这点意外岂能躲不过,可两人愣是老老实实动也没动一下,只为了不给主子惹麻烦。
三人离开留景轩,却也并没走远,房檐上的月亮白灿灿一片明,主仆一同蹲在临街一处背人的墙根下,刘镇一去多时,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主子,要去听风楼吗?”
慕容胤知道身后有人跟着他,听那位欧阳大人的意思,稍后忙完说不准还要去听风楼找他,但他现在实在无心喝酒。
花藜瞧他主子又开始扭,体贴地伸手在他背上挠了挠,“主子你又痒了么?”
痒倒不至于,心急倒是真的,裴景熙叫刘镇带他来找楚易之,却又没交代找他之后又该怎么办,楚易之是戴罪之身,又困在这烟花之地,除却消息灵通,旁的也是自身难保。
他思来想去,脑中没有主意,干脆一猛子站了起来,楚易之脸色白中带青,必是身上有病,步履蹒跚,想是带伤,领口淤青若隐若现,唇色殷红绝非染朱,再想想他方才瞧见恩客进门时那副魂飞魄散的样子,继续这么耗下去,不是他三哥叫人填在丹炉里炼成药灰,就是留景轩里那人给禽兽祸害了性命。
两鬼奴见主子起身,也忙跟着站起来,“主子?”
慕容胤朝两人勾勾手,“你们听我的,一会儿就这样。”
藏在暗处的卫士见三人折返,心中奇怪,“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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