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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须归(麻辣烫多醋)


大花二花就更不必说,别看个子比谁都大,胆子却比针鼻儿还小,怕极生人,当然生人更怕他们。
“主子,高祖皇帝他们会不会半夜里从皇陵里出来?”
“不会……吧。”
“主子,咱们吃饭睡觉如厕搓澡,高祖皇帝他们是不是都看得到?”
“不能……吧?”
“主子,高祖皇帝他们……”
“你能把嘴闭上么?”
“哦,那主子……”
“闭嘴。”
“哦,那……”
“敢再说一个字试试?”
“……”小安子知趣地闭紧嘴巴,气鼓鼓地瞪着身边人,什么嘛,他主子明明自己也怕得很,刚才在城里还不叫他买照妖镜跟护身符。
慕容胤就算不怕也叫这小子问怕了,什么半夜从皇陵里出来,不活见鬼么?
“殿下,殿下!”
远远听见背后有人呼喊,他应声回头望去,正见一个年轻人背着包袱匆匆赶来。
来人气喘吁吁奔到近处,看模样弱冠上下,一身内监衣饰,身材细瘦,长得眉清目秀,“奴才……奴才总算赶上了,殿下离宫,好生匆忙。”
慕容胤一脸疑惑,“你是何人?”
对方愣了愣,回过神来急忙放下包袱,跪倒在地,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奴才曹德,拜见殿下。”
“你是曹德?”慕容胤傻眼,曹德伺候了他二十多年,分明是个拱腰驼背,满脸皱纹伤疤的丑奴,不曾想,年少时竟是这般模样么?
曹德见主子生疑,本就悬着的一颗心,越加没了底气。
他自小入宫,家中贫穷,性子又怯懦,原以为只要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做事,就能在宫中好好过活,若是走运,说不准还能分到哪位主子宫里去。
可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与他同来的伙伴,伶俐些的都到各宫伺候主子去了,剩下的也陆续转去其他司局,只有他依然留在浣衣处,干着最低贱辛劳,没人肯干的活计,还要受管事的欺辱打骂。
他以为这辈子也就这般到头了,谁想,前几日忽听掌事公公说,六皇子殿下指名要他,虽然知晓此事的人无不冷嘲热讽,说那寒露宫比得浣衣局还不如,可他依然高兴得整晚睡不着觉,在宫里有了主子,就是有了靠山,有了靠山,他就不再是任谁都能欺负的那一个。
只是瞧殿下神情,莫非想要的不是他?
也对,他哪来这个福分入皇子殿下的眼,定是掌事公公弄错了。
这么一想,他只觉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满心失望却又万万不敢表露分毫,“回殿下,奴才……奴才是叫曹德,奴才进宫时叫曹芥,领奴才入门的公公说草儿太贱,叫奴才改叫曹德,自那以后,奴才便叫曹德了。”
慕容胤乐了,当年他身边那个曹公公叫他最满意的地方就是惜字如金,从不废话,想不到少时竟是这样一只能说会道小麻雀,“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好得很,往后叫回你的本名。”
曹德听主子这般说,更加迷惑,“殿下……当真要收了奴才么?”
“你不愿意?”
他观主子神情认真,语气郑重,知晓对方并非玩笑,大喜过望,连连叩首,“愿意,愿意,多谢主子,多谢主子!奴才定然尽心尽力,好生服侍主子!”
慕容胤叫他这高兴劲儿闹得老大不好意思,“莫急着高兴,跟着我,受罪的时候说不准还在后头。”
小安子的大名叫他从内官名册上勾掉之后,他又在名册上圈出了另外一个人——曹德,之所以没在一开始就把人要到身边来,是他觉得这小子是块料,是穿正五品官服,出入含光殿,执掌内宫第一署的那块料,到寒露宫来只怕耽误他的前程,却谁知,随口一问,才知晓他眼中的“那块料”居然正在浣衣局刷恭桶,倒夜香,并且还已经倒了很多年。
得,去他娘的前程吧!忍辱负重,刷二十年恭桶,坐李珲的位子,还是跟个没出息的主子,自在一生,若叫这人来选,虽不知他究竟会选哪一个,但事先不知此事便罢,既已知晓,他决然见不得自己人受这等委屈,遭这般罪。
“主子,奴才不怕吃苦,曹德……不……曹芥可能吃苦了!”
小安子上前托他,“草儿哥哥,你快些起来吧。”
主子不发话,他哪敢起来,可抬眼望去,主子已兀自转身,迈开步子径直朝前走去了,只剩两个娃儿,还有两个绿眼睛的壮汉,目不转睛地瞧着他,他实在惶恐,“可……可主子还未叫我起来……”
小安子皱着鼻子“嘁”了一声,“他忘了,主子记性可差了,往后你便晓得了,难伺候得很。”
曹芥一听,越加忐忑,他从未在哪位主子跟前伺候过,半点规矩也不懂得,简直怕极了,他小心翼翼在少年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悄声问道,“该如何伺候才好?”
小安子搔搔脑门,不等他说话,前头已走出老远的人忽又顿住脚,回过头来不耐烦地出声催促,“磨叽什么呢磨叽,还不赶紧走。”
小安子不以为然地回了他一个鬼脸,曹芥捂住嘴巴,低低惊叫了一声,暗暗在心中记下,主子不喜奴才磨叽。

慕容胤带齐了离宫的最后一件行李,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他回头瞧了眼挎着包袱走在两个小鬼之间的年轻人,不觉心生感慨,说起来,当年这小子究竟是怎么到他身边来的?
他隐约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他独自坐在御花园的八角亭中下棋,园中忽然闯进一个刺客,刺客头脸上都是血,刚刚冲上步道就被侍卫给拿下了。
那“刺客”挣扎着要见陛下,索性他手边无要事,又好奇对方所为何来,便宣见了他。
来人扑到跟前,既未申冤,也不告状,只将本就伤痕累累的额头一下一下结结实实叩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奴才想服侍陛下,为陛下当牛做马!”
自他登基以来,毛遂自荐的人不少,文官投书,武将演武,甚至后妃也不时弄出些新奇节目惹他关注,但宫人这般胆大包天,却还是头一次碰见。
他问那人为何,对方答得也很有意思,他说,想找个世上最大的靠山,往后再不用受人欺辱。
他在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看到的是一副惨淡绝望的神情,与那天傍晚和煦的夕阳,园中茂盛的花草,金光粼粼的水面格格不入。
他没多说,准了,原因无他,若然不准,惊扰圣驾,这人只有死路一条,而他那天,刚好不想看见死人。
所幸,之后二十年,他从未后悔当日的决定。
“什么!那么多夜香全让你一个人倒,也太过分了!”
“一天要刷几百个恭桶!不累死也臭死啦!”
“恭桶好刷吗?主子们每天都出恭吗?”
慕容胤闷头走在前头,听着身后小鬼唧唧歪歪,说来说去也绕不开“恭桶”俩字,忍了几忍才没转回去将人捞起来胖揍一顿,谁能有他别扭?手把手伺候他衣食住行半辈子的,是个刷了半辈子恭桶的人,能他娘的别提“恭桶”了么!
裴公子并不是在同某人置气,他也清楚三皇子是在利用他拉拢裴氏,他同对方未尝没有自己的目的,只是目下还有一件事,母亲近来古怪得很,而更古怪的还有那位蒋家小姐。
莫说裴景熙意外,连一向对家务事粗枝大叶的裴老爷也意外得狠,先前与伏家的亲事都说了一半了,夫人突然改变主意,嫌弃人家姑娘不识礼数,如今蒋家姑娘已来京数日了,夫人那里竟半点动静也不见,人来之前,心心念念惦记得吃不下,睡不着,如今人来了,居然这般沉得住气。
他迈进卧房,正见许久未动过女红的妻子坐在灯下穿针引线,专心致志地绣着一件春衫,他以为爱妻体贴夫君,是在为他制衣,裴正寰欣喜万分走上前去,一瞧这花色衣料,全不是他的偏好,顿时失望地拉下脸来,“府中又不是没有绣娘,怎还亲自动起手来,灯光昏暗,莫瞅坏了眼睛,夫人这又是在为哪个孩儿做衣裳?街上有的是成衣卖,何苦受这些劳累。”
孙氏不动声色将手里未缝好的衣衫随同手中的针线,一并收好,“铺子里卖的成衣哪有娘亲手制的贴体舒坦。”
裴老爷酸溜溜地哼了一声,新婚之时,还穿过几件妻子做的衣裳,自打孩子出世,他这个丈夫便越加不够看了。
孙氏见那人处理完公事,回房不上床歇息,反倒在屋中转过来转过去,她好生奇怪,“老爷可是有话要说?”
裴正寰当然有话,他意有所指出声问道,“夫人近来是否忘了什么事情?”
孙氏愣了愣,“老爷说的是?”
“还能说甚么,三儿的婚事啊,旬日里夫人最是心急,蒋家小姐,夫人可看过了?”
孙氏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见丈夫面露诧异,忙理直气壮解释道,“急甚么,我们这般心急,好似巴结他们一般。”
儿女之事,裴正寰一向全凭夫人做主,夫人这般说,他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爱妻性情较以往好似变了一些,叫人摸不着头脑。
孙氏并不像丈夫所想的那般性情转变,她只是放下一桩心事,又有了另外的心事。
自那日街上遇见六皇子,口没遮拦跟人说了一通没边没际的气话之后,她这心里就越加不是滋味,这些日子更是一闭上眼睛就想起那竖子强颜欢笑朝她道喜的模样。
她虽埋怨六皇子将他三儿引入歧途,可那小子原本不也是个孩子么?如此年幼,他能懂些什么呢?
她偏爱自家孩儿,便将所有错处都往别家孩儿身上推,实在没有道理。如今是皇后娘娘不在了,若是娘娘还在,哪能坐视亲儿受这般挫折委屈。
她越想越无法释怀,亏她自己也是个做娘的人,一片怜子之心不假,却光怜了自家孩儿,还理直气壮拣个没娘的娃娃来撒气,先后娘娘若是在天有灵,不知该是怎样的愤怒伤心。
裴正寰脱了外衣躺上床,见自家夫人仍旧坐在灯下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出声呼唤,“天色不早了,夫人还不上床歇息么?”
孙氏闻声回过神来,也放下端在手中的针线笸箩,宽衣就寝。
裴老爷怀中搂着爱妻,心里还在计较那件天青色的绣罗衫没有自己的份儿,“夫人心血来潮,又替哪个孩儿做衣裳呢?”
“嘁,一把年纪还吃孩儿的醋,明日给你也做两件便是。”
“为夫已许多年未穿过夫人手制的衣裳了,往后莫再替那帮小子操劳,他们长大成人,有了妻室,还怕无人关爱么?”
“那老爷是在埋怨为妻对老爷不够关爱了?”
“哪里,哪里,是为夫忙于公事,时常疏忽了夫人。”
孙氏心有戚戚,她这个主母做得并不称职,年轻时把着后院,不许老爷纳妾,不单京中传她善妒,连公婆也履有微词,好在丈夫对她一心一意,事事依从,她也尽心尽力替裴家养育了众多儿女,这才堵住族中长辈的嘴巴。
毒蛊一事,家中已查出些许眉目,万没想到竟会扯到二妹的身上,当年她怀着三儿回家省亲,父亲醉酒信口开河,竟要她将二妹带去相府,叫夫君收入房中,纳为妾侍,姐妹共侍一夫,也免得她在府中无人帮衬。
彼时他夫妻恩爱,情投意合,哪里容得下旁人,父亲这般胡言乱语,她自然不肯答应,谁知二妹竟因此怀恨在心,以至于后来对她下那般毒手,更阴差阳错叫三儿这些年替她受尽了苦难。
恨则恨矣,但没想到此后不久二妹竟在出嫁的路上叫山贼劫了去,至今音信全无,恐怕……亦是凶多吉少。
至于那位段先生的来路,目下还没有什么确切的消息,他手下门徒胆敢追到燕都行刺三儿,不知此人背后又是何方神圣,实在叫人不能安心哪。
淮安王近来心情郁郁,燕国老皇帝故意拆他的台,他刚要跟六皇子殿下好好培养培养感情,将人唬去南国一道游山玩水,谁知喝了一顿大酒,醒来那人已被皇帝安排了其他差事,出了皇城去了。
这倒也罢了,更奇怪的是,自离开国都便开始苦口婆心劝他莫恋异乡,早去早回的景云景护卫,自从景风来了之后,回国的事竟半字也不提了,合着他们兄弟团圆就万事大吉了,他还惦记皇兄呢。
戏楼里锣鼓喧天,人声如潮,王爷暗嗤满城外行人,尽听几下热闹,这般缠绵的曲韵,便该安安静静听来才有味道,这帮看戏的可好,不谈节律,不说唱腔,尽对那戏台上的花旦品头论足,没少讲些龌龊下流的露骨言语,实在惹人鄙夷。
王爷想起千金楼里那些豪放的女子,又觉讪讪没脸,罢,到底是他不习惯北国的人情风物,还是少来评议为上。
趁喝彩声低下去一些时,王爷急忙问向身旁一左一右两个门神般的卫士,“礼程已毕,明日便启程回国吧。”
两卫士对视一眼,景风率先说道,“王爷,明日有雨,不便上路。”
陈准从善如流,“那便后日吧。”
景云面无表情,“后日忌出行。”
王爷皱起眉头,“你二人究竟怎么回事,本王想四处游历,你们个个怪我贪玩,如今想回家去,你们又推三阻四,不叫我成行,你等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本王?”
景风神色如常,开口劝慰,“王爷多虑了,燕陈分立南北,自古守望相助,共御外侮,陛下命王爷出使,就是想叫王爷与燕国皇帝培养培养感情,来日对两国邦交也有益处。”
陈准尴尬地摸摸鼻子,不以为然嗤了一声,“我跟个老儿有什么感情好培养,皇兄可真是的。”
景云知晓方才言辞不够委婉,惹得主子生疑,忙放缓了语气从旁附和,“陛下良苦用心,王爷照做便是,无论如何,总归是为王爷好。”
陈准悄悄盯着自己这侍卫好瞧了一阵,方才他虽嘴上责怪,却并未多想,可听了对方这话,心中倒真是犯起了嘀咕,这不像景云会说的话,太过委婉,委婉得好似话里有话。
“金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台上捻曲唱戏之人身段窈窕,婀娜多姿,举手投足,无不赏心悦目,分明男儿郎,扮作女娇娥,竟比货真价实的女子还多三分妩媚。
齐少东家坐在台下看得如痴如醉,满脑子“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满脑子水袖翻扬,谪仙落地,满脑子六哥哥言而无信,说好请他看戏,却又多日不见人影。
眼见得台上的人蓦然回首,媚眼生波,仿佛正看着他这一处,喜得齐公子霍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禁不住连声喝彩,冲台上人不停摇臂招手。
只可惜台上的人看的并不是他,锦莲公子不着痕迹将视线从戏厅东南角那扇屏风隔出的雅间拉了回来,淮安王书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杀他不难,可他身边寸步不离的两个护卫武功高强,着实不好对付,并且二人行动默契,一时之间很难将两人一并支开。
他知晓,无论成败,他今日都是死路一条,但受人恩惠,无可回报,理当以命相偿,既然要偿,那便要偿得有价值,主子虽未直说,但他听得明白,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太精彩了!”
“莲儿唱得太好了!太美了!”
“莲儿再唱一折!再唱一折!”
他轻轻瞥了眼戏台下聒噪的众人,与众人中最聒噪的那位齐少当家,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齐老板大方是大方,可惜没有智慧,想到这里,他忽然灵机一动,这个没有智慧的齐公子倒是提醒了他,或许再唱一出机会便来了。
齐少东家这辈子只有过两次受宠若惊的时候,一次是儿时六哥哥当街抢了他的小红马,骑罢拐回来把缰绳往他怀里一撂,颐指气使说“以后你跟我混”。
第二次,就是现在,也许是今日来得早,挑见了好席位,台上的人总算听见了他的喝彩,并且头一次回眸正眼瞧他,不单正眼瞧了他,还笑吟吟答应今日再唱一出。
他欢天喜地想点那出《双团圆》,可不待他开口,那人已走到戏台边上,朝他拱手一揖,情礼兼到,“锦莲登台至今,蒙少东家厚爱,常来为我捧场,锦莲心中不胜感激,我唱的那些戏,少东家想必也都听腻了,今日我便在此为少东家唱一曲家乡的小调,图个新鲜,少东家以为如何?”
齐业想说不腻,不腻,一点也不腻,你唱哪一出都好听,哪一出我都喜爱,可张开嘴却只呆呆说了一串“好”字。
台上的人笑着点点头,不知是在笑他痴愣呆傻,还是在笑今日这烟和露润的明媚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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