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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王(江亭)


上神发出轻柔的笑声:“起来吧。”他抬手扶了一把龙王:“爬到那么高的屋顶上去,万一摔了怎么办呢?要见为师,怎么不从门口进来?把基本的礼仪都忘了。”
但听他的语气,是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
同印像做了坏事被抓的孩子一样羞愧:“我只是想……想看一看师尊……我没想……”
上神难得逗他:“你上课偷看为师不够,夜里还要爬屋顶看?”
同印的脸唰地红透,支支吾吾半天回不上来话。
上神也没真的要他回答,站起身来。同印跟着他抬头,忽觉自己被宇宙包围。
只见室内一片银河浩瀚,无限的宇宙降临在有限的空间,上神盘坐在三垣二十八宿中央,烟海群星结成的法阵成为他的长塌,六御上神的灵智在天体万象中孕育。
“这是……”他瞠目看着远处滑过的星流,从未见过如此广袤恢弘的场景。
“盘古之前,天地混沌。天地之外,还有宇宙。宇者,有四方上下,而四方上下未有穷处。宙者,有古今之长,而古今之长无极。*宇宙汇合天地,天地包容万物,就是所谓大之无外,小之无内。*”上神伸手便摘下星辰:“这是玄武七宿。见过么?”
只见掌上八百星点分作七组,汇成蛇与龟的形状,其中组成龟背形状的两宿光芒更亮。
上神将那两宿抽出,星斗连成的线条形成一座屋顶。
“真美。”同印看得出神,“只是弟子不通星象。为什么这两宿格外亮些?”
上神将两宿放到他掌心上:“玄武坐北,五行主水,代表了四季的冬季,室宿与壁宿是七宿其二,因为形状如同房屋,组成了玄武龟背,所以代表的是屋室、家园。此二宿现身时,光芒发灰,预示人们要加固房屋,守护故土以待严冬。”
同印紧张了起来:“坐北主水,那不就是北海?可如今已经不是冬季,那‘严冬’的意思就是,北海龙族接下来要迎接一段艰难的时期?”
玄乙解释:“倒不一定是龙族,靠水而生的族类有许多,不拘是在水里还是在水边,像是人类渔民、游牧族类,都是临水居住。况且,水也不一定是海水,江河湖海都是可以的。此象,并不是凶象,只是一种普通的预示。不必一下子就往坏处想。”
同印听到不是凶象才放松些:“那还需要应对么……”
玄乙想了想:“室壁二宿也可以寓意重土少迁,族中近日没有乔迁、移居的大事吧?”
同印犹豫了一下,才说:“北海倒是没有,但听同泰说,西海龙族近日在找地方全族迁居,弟子就觉得不妥,住了千百年的地方说换就换。可……不知道是不是与星象对应……”
“西海地处偏北,倒也算是北方。”
“果然是迁居不妥?”
玄乙比较谨慎:“此事不宜过早下定论。他们既然还只是找地方,也不一定真的要搬。可以先看看事情的发展。找地方、定地方都是要耗费时间的,许是这段时间不大顺利,但过一段时间,星象变化了,时运变化了,会出现转机也未可知。”
同印还是放不下心:“那……可否请师尊递个消息给西海龙族,提点一下他们?倘若他们不听信这个,也就罢了,若是听了,少些不顺当,也是师尊的一份功德。”
玄乙笑着点点他的鼻子:“你这痴儿,本尊难道惦记着龙族这点功德?一心要帮着同族,话也不会说了。”
同印被他这样碰一碰,心都化了:“弟子……弟子嘴笨,师尊不嫌弃就好。”
他们宇宙中散步漫游。日月在他们身边轮转,流星从他们面前坠落。
玄乙目光悠远:“你这样挂念他们,是不是还担心自己的过失牵连了他们?”
“一部分是。”同印诚实地说。
“那其他的部分呢?”
“大约……还是不相信自己。我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犯错,会不会再犯弥天大错,万一我兽性难改、无法教化,不仅会为龙族带去灭顶之灾,甚至会给三界添麻烦。”
玄乙皱了皱眉:“为何要这样想自己?”
同印低着头,支支吾吾:“毕竟我是龙族,龙族是共工的血脉,谁也说不好……”
玄乙打断:“那你也不信为师么?”
同印抬起头来看他。
“收你、带你到天界、把你留在我身边,是我经过考量决定的。难道我会随便收徒吗?或者不经过审慎思虑就带回来?你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为师么?”玄乙郑重地说。
同印很感动,去握他的手:“师尊对我恩重如山,我只是怕万一……”
玄乙叹气:“你思虑太重了,同印,这对你不是好事。忧思过度,如何静心?”
同印咬了咬唇,想了半天终于开口:“前几日,师尊不是让掌事给了我从北海寄来的信么?”
“是。”玄乙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这个。
同印坦白:“那信里,其实藏有龙族长老给我的密文。”
玄乙一愣。
“密文中交代,让我寻找一位叫同征的侍者,他可以对我有所助益。”同印一股颅脑干脆全说出来了:“我乍见到这个消息,是很欢喜的。长老必定为了我疏通了许多关系,打点了各方面才能安排同僚来帮助我。我本来想尽快与他联系上,可想了一夜后又觉得不妥。”
“师尊的宫里,竟然出了这样的逆徒,私底下接受龙族的打点,为龙族效力,而不是一心向着师尊,事事以师尊为先。倘若他被发现,传开了,不知道的会觉得他是龙族的奸细,是师尊御下不足,甚至怀疑到师尊的头上来。到时,坏了师尊的清誉,我就真是万死不足惜。”
同印越说嘴边越苦:“您看,我虽然还什么都没有做,就已经给您添了麻烦。”
他跪下来给玄乙磕头:“还请师尊立刻找到这名侍者,尽快处置。但请您体谅长老,他也只是担心我在天界受苦,并非要谋逆作乱,请不要降罪在长老和龙族身上,您要罚,罚我一个就是了。”
玄乙将他扶起来:“怎么动不动就请罚。为师对你这样严苛么?”
同印不愿意起来:“此事重大,请师尊决断。”
玄乙干脆坐下来,与他对视:“起来吧。”
北海霸主眼睛微微发红,看上去伤心极了。
“你担心我,为我考虑,我很欢喜。”玄乙笑道:“你看,你都把事情告诉我了,我自然就会处置,那还叫什么麻烦呢?”
“何况,这不是什么大事。”玄乙并不在意:“你都说了,长老为你打点,只是想让你在天界过得舒服些,想来,也就是找个侍者平日里照顾你、接济你一下,既然并非要作乱犯事,那也就不算是奸细。”
“今日晚了。明天早上,我会让鹄仙把同征叫来,大家面对面问明白了,兴许他并非接受过任何馈赠,只是像同泰一样,乐于襄助同僚,就答应了长老,那不就变成一桩善事了?”
同印觉得玄乙看事情总是往好的方面看,不像自己,一想事情就往坏了想。
这大概才是六御上神的通达与大爱:“师尊……不怪我么?”
“你自己也因为这件事煎熬了好几日,已经受了苦,为师何必再罚你。”玄乙拥抱他。
同印蹭了蹭他的肩膀,闻到他身上令人安心的香气:“师尊为什么待我这样好?”
玄乙拍抚着龙王的背:“待你好,难道还不好么?”
同印一头乱发往上神的怀里拱,发出愉悦的哼哧哼哧的声音:“除了长老,哪怕是同族也没有师尊待我好。弟子怕,怕哪天师尊就不待我好了。”
玄乙发出柔和的笑声:“傻。”
同印听着他的心跳,头晕目眩。
他想,他是傻啊,傻,才会喜欢上六御上神。
他们拥抱了一会儿。同印重新化了龙形,爬进上神的袖袋里,绕着上神的手腕缠出几圈,龙头正好枕在腕骨,尾巴一蜷,便不动了。上神也没有赶他,拢了拢袖口,以免风钻进去。
手部暖和的体温熏着,空对月的香气更迷离,同印没一会儿就睡过去。
这是他在天界睡得最好的一觉。一夜无梦。
早上他醒来,室内宇宙银河已经褪去,鹄仙正敲门而入:“师尊,时辰到了。”
玄乙嗯了一声,打开袖袋将龙王放出来。同印游到他肩膀上,蹭了蹭他的脸颊,尾巴愉快地拍打上神的脖子,见鹄仙走了进来,这才化了人形,规规矩矩坐在旁边。
鹄仙见到他倒也不惊讶:“是否要备早饭,师尊?”
上神想了想:“传膳到莲台吧。你将邮亭的同征带过来一起用膳,为师有事要问一问他。”
鹄仙应诺:“不知师尊找他,是什么事?”
“有关龙族,虽不是什么大事,但还是当面问清楚了好。”玄乙说。
鹄仙去传膳。同印陪着玄乙往莲台去。
早上几缕清凉的风扑在脸上,精神一下子振作起来,莲池里一波一波的荷香,仙宫里格外暖和些,荷花也早开些,粉的黄的白的一团团堆在青青的荷叶上,像碧玉盘子里托出来的酥点。
“下个月初三,是王母生辰,你想不想同我一起去?”玄乙说。
同印一惊:“我?我合适吗?”
玄乙将一封请柬拿给他:“是王母邀请你去。我思量着,东、西、南海龙王必然也会去,北海应当也会派遣使者,你许久不见同族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去见一见也是好的。”
同印接过了请柬看,他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玄乙的后面。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玄乙已经为他考虑过:“帝君自然也会去,你与他关系不和,见了面恐怕会尴尬。但王母生辰毕竟是喜事,帝君要考虑王母的体面,若是在好日子里与你有了争执冲突,搅坏了瑶池盛宴,不要说龙族,王母第一个也要和帝君过不去的。何况,有我在,帝君也会给我几分薄面。”
同印明白:“我不是怕他。”他想起象耳谷的情景还心有戚戚:“只是怕,我要是有不周到的地方,丢了师尊的脸面。”
玄乙怡然道:“为师的脸面要是这么容易丢,这个上神也不必做了。”
同印也的确很久不见同族了,很是想念:“那好,我同师尊一起去。”
有大侍者过来传膳。只是半天不见鹄仙。
玄乙又派了侍者过去找,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鹄仙才匆匆忙忙赶回来。
“弟子有罪。”鹄仙语气还算镇定,但脸色很不好:“同征,他死了。”
(*“宇者,有四方上下,而四方上下未有穷处......”出自郭象庄子注。
*“大之无外,小之无内。”出自《管子·宙合》)
作者有话说:
上课偷看被师尊发现啦。

玄乙也蹙起眉头,但脸色是冷静的:“好好说,怎么回事?”
鹄仙如实禀报:“同征这个时候本应该在邮亭当值,弟子方才去邮亭寻他,却没找到,邮亭的其他侍者们也说没见到他。明明今日点卯的时候他并未迟到旷缺。于是弟子又去了他住的房间找,发现他倒在床上,被剖……剖丹而亡。”
说到最后四个字,声音不自觉小下去。
凡人苦修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结丹成仙,金丹乃是仙人最重要的赖以生存的根本,剖丹的死法实在太过残忍。
玄乙脸色一沉,随即也站起来:“去看看。”
同印随着他们一起去。
到了侍者住的偏房,门口已经被堵了个水泄不通。见到玄乙来,围观的仙人们立刻安静了,默默退到两侧让出一条道来。他们进了房间,里头又黑又冷,日光经过糊窗的黄纸,一切的家具铺陈都染成油腻腻的酱黄色。
同征睁眼躺在床上,手里握着一把短剑,腹部被剖开一条三寸的口子,虽不长,但极深,骨头和脏器清晰可见,还有几截段掉的肠子被挤出腹部,滴滴答答淌着血,把地板上洇出小小一滩血洼。
他的金丹在他另外一只手边,发灰破碎,看起来已然是不中用了。
有两名邮亭侍者站在床边哭。
玄乙两步上前,手掌拂过被剖出的灰丹,一缕缕紫气沉入丹丸内,丹体悬浮在空中震颤,不断发灰发亮,但始终不见到颜色的转变。玄乙又变换手势,指尖凭空捏出一枚金丹,迅速送入同征腹内,再往脉门输气,依旧不见遗体有任何变化。
同印神色凝重地看着他救人,预感到结果可能不好,一颗心不断往下沉。他环顾四周,先查看了门窗里外,然后又看了看桌面与几只大的箱匣,最后回到床边四周检验细节,并让邮亭侍者清点同征的个人物品。
“他体内一点灵气也没有了,已然是一具空壳,哪怕用一枚虚丹顶上,体内没有灵气能运转丹体,也是不行的。”玄乙放下了遗体,皱着眉看着短剑:“凶手应该是在同征活着的时候生剖了金丹,然后耗尽同征的灵力碎掉丹体,导致他枯竭而亡。”
鹄仙脸色发白:“这……这是一定要置他于死地啊。”
饶是在天界呆了数百年,她也从没见过这样惨烈的死法。
玄乙俯身沾了一点地板上剩余的血迹:“血还是发红的,没有完全变黑,金丹破碎,但没有化灰,都说明,他死的时间并不长。”
鹄仙算了一下时间:“点卯的时候他还在,但没有去当值,那就应该是在点卯过后,也就是侍者们用早饭的时间内出事的。”
玄乙看了看遗体周围:“找一找,是否有遗书?”
“回师尊,没有找到。”同印刚刚就已经在找了,“另外,我查看了房间环境,内外一切完好,窗户、门和陈设都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也没有发生了打斗挣扎的线索。虽然凶手可以在同征死后打扫案发现场、消抹痕迹,但那需要时间,短时间内要把现场还原得这么整洁完美不太可能,所以应该可以判断,这里没有发生过肢体冲突。”
“房间里的个人物品也清点了,基本没有缺失,前几日才领了的分例也没少,不像是被搜过东西或者遭遇了抢劫偷盗。”同印补充总结:“可以说明,凶手不是图财,应该也不是图丹。否则,凶手应该会把丹体剖出来之后盗走,不会碎掉。”
鹄仙对同征的来历比较熟悉:“我记得,同征到天界来的时间不算长,他平时也少有机会与外面往来。一名普通的侍者,不至于和人结下深仇大怨,让对方仇杀他。”
“既没有打斗痕迹,又没有图财害命的动机,那就不是他杀?可是自杀一般不是会留遗书吗?他也没有遗书。”她觉得实在诡异。
同印不相信哪个仙人会如此决绝地自尽:“或许凶手是他熟悉的仙人,他从没想过会被对方杀害,所以没有防备挣扎?”
“不可能。”玄乙看着同印手里握着的短剑:“被利器刺入腹部生剖丹体,是最难、最耗时、最痛苦的剖丹方式,这个过程中完全不挣扎不太可能。其实凶手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剖丹,但凡有点修为本事,还可以利用法术、符咒、毒药……哪一种方法都更快捷、高效,而且还不需要亲手沾血,防止留下凶器作为证物。”
同印问:“有没有可能他其实是被法术杀死或者剖丹,但凶手故意制造了一个腹部的创口,误导我们?如果被使用了法术,同征身上是不是会有受到法术攻击或者邪咒的痕迹,遗体肯定也会有异样。能否查验一下?”
玄乙在这方面不是专长,不好做严格判定:“鹄仙,去请藏牙婆过来一趟。”
藏牙,游医,既不隶属任何府司,也不效忠主君,行踪神秘不定。因为医术诡谲,擅长各类虐杀伤情,尤其爱收集奇奇怪怪的惨状尸体,她在三界之中名声大噪。
与阴森奇异的名字不同,这位三百多岁的老太太其实生得面相很和善,有一双笑眼,弯弯的眼梢,像牙齿弯弯的牙槽。只是这眼睛看不见了,所以她常拄着一支竹棍走路,棍子上吊一串牙齿,走起路来牙齿丁零当啷地响,便得了外号叫“藏牙婆”。
“劳烦婆婆辛苦一趟,想请教婆婆,能否判定是他杀还是自杀。”玄乙很尊敬老太太。
藏牙摸了摸同征腹部,又将短剑摸了一遍,再从同征的面部一直摸到足底,来回反复细验,才开口:“不敢瞒天尊,这确实是自杀。”
她指着同征的腹部详细解释:“首先,从剖腹的创口形状看,上浅下深,创口比较平整,不像他伤,否则,受害者惊慌害怕之下本能会想躲避利器,这样造成的创口就会不规则,深浅交错。这种平滑规整的创口,一般来说是自己造成的。”
“其次,主要伤口附近,还有一些平行但表浅的小伤口,可能是在真正下手之前的试刀,这也比较符合自杀者的心理。往往自杀者是第一次伤人,没有经验,会造成一些踌躇创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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