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像机下的张佳乐有些拘谨,脸色不太好,下颔较孙哲平印象中更加尖了一些。
是了,他从来不擅长也不喜欢应对记者的。孙哲平想。
镜头里的张佳乐低着头,对着事先准备好的稿子念了起来。
话语的意思很简单,他在退役的一年中没有放弃训练,而今准备复出,感谢媒体和大众的持续关注云云,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官方说辞。
念着念着,他的声音却低了下去。
然后他沉默了。
台下的人群渐渐吵闹了起来。
就在声浪渐渐要涌上发言台的时候,张佳乐却突然抬起了头。
他的眼中,是孙哲平再熟悉不过的、坚强笃定的光芒。
“我很感激我和百花的粉丝们。”他没有再看手中讲稿一眼,缓缓开口道:“从我第二赛季出道至今,八年时间,没有你们的支持,我不会有今天的成绩,而与你们相识,是我可遇不可求的幸运。”
“之前由于我的不成熟,做出了非常不理智的举动,伤害了许多人的感情,我在此再次向大家道歉。对不起。”
他深深鞠了一躬。
“百花是我梦开始的地方,是我人生中最重要、也最美好的一段记忆,但可惜,记忆是一条不回头的路。”
台下开始骚动,嗡嗡的人声甚至传到了电视机外。
张佳乐没有理会,他的眼睛似乎看着台下的记者们,也似乎是看向更远处的虚无。
“经过一个赛季的反思,我想,我还是希望在荣耀这个世界中发挥我的光和热。我很遗憾,很抱歉,很惭愧,我辜负了大家的期待和喜爱,但是我不能就此隐瞒。”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决定复出,效力于霸图俱乐部。”
如同一滴水掉进油锅般,台下霎时间炸了锅。
就在张佳乐复出的发布会举行之前,网络上的骂战还在持续。
那些奉张佳乐为神明的百花铁杆粉丝,犹在与说着风凉话的看客们唇枪舌剑。
然而张佳乐却在此时,将一盆冷水,凶狠而确确实实地兜头泼了下来。
有的人哭了。
但更多的人却在发出长长的嘘声。
台下的声音显然明明白白地传进了张佳乐的耳朵。明知此时已经没有谁会听他的辩白,他却还是轻声开了口,语意间带了些苍凉。
“无论如何,我有一些必须去追求的东西。”
“您的意思是说总冠军吗?”有记者讥诮般开口。
张佳乐慢慢地、郑重地点了点头:“是的。”
“冠军,真的有那么重要?”
“是的,很重要。”张佳乐抬起了头,直直对上了记者鄙夷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是超越一切的重要。”
“喂,我说,孙少?”
眼前有一只手在晃来晃去。孙哲平扭头,看到钟叶北腆着一张让人烦躁的笑脸向他眨着眼睛。
见孙哲平回过神,钟叶北移开视线,手指向下一指:“你裤子,再攥下去要破了。”
孙哲平垂下视线,这才发现,自己的一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死死攥住膝盖处的布料,直用力到指尖发白。
他松开手,血液流向血流不畅许久的手指,带来一丝麻酥酥的痛感。
这若有若无的、触电般的感觉,传进他心中,却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他轻笑一声:“再给我四个月。”
“啊?”钟叶北一脸状况外,看得孙哲平忍不住松了又松半开的衬衫领口。
“我说,再给我四个月。”他站起身来,伸手关掉了电视。
“最迟来年一月。”他低头移目向坐在一旁的钟叶北,再平常不过的语气,却让钟叶北觉出十成十睥睨天下的傲气与霸道来:“我去陪你那发小好好练练。”
钟叶北被震得说不出话,待到他大脑终于将孙哲平的话一字一句地理解通顺了,明知道自己该高兴,最终却只梗着脖子鼓起掌来:“有……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发话!”他瞥了眼孙哲平犹缠着重重绷带的手,“要不我雇人来天天给你炖猪手补补啊?”
孙哲平大笑着拒绝:“那样估计我会血脂和胆固醇严重超标。”
但却还有一句话,他始终没有说出口。
有谁炖的猪手,能让他尝出曾几乎让他上了瘾的、出自张佳乐之手的滋味?
第六十一章
自己的这一只左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好不容易将钟叶北送出家门,孙哲平坐在沙发上,抬起左手,迎着午后从阳台落入屋内的灿烂阳光,眯起了眼。
金色的阳光透不过手掌,只得将手指尖映得一片绯红,复从他指间绕过手背,将那一层层的绷带照耀得刺人眼目。
他用力张开五指,又轻轻屈指握拳,不过一个简单的动作,做着并不如当年那般费力。但那包裹着他一半手掌的绷带,却在他不断重复的动作下,在他握紧拳头时,一次次勒进肉里,用鲜明的触感险恶地提醒着他,他这只手距离“废品”一词,曾有多么相近。
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人物账号卡,起身走进了书房。
第四赛季,百花战队最终止步于季后赛第二轮。对于这个结果,孙哲平与张佳乐倒不觉意外,只是稍稍沮丧了一刻,旋即便整理队伍,提前开始了他们的夏休期。
百花新大楼建设完成,等到新赛季就能投入使用。老队员们得知后一片欢腾,因铩羽半决赛所带来的些许不快也随着这个消息的传布而烟消云散。
回到小楼后,队员们纷纷雀跃着回到自己房间收拾东西,只孙哲平与张佳乐坐在电脑已经被转移一空的训练室里。孙哲平低头瞥了一眼张佳乐,却发现他有些郁郁。
“怎么了?”他搭上了张佳乐的肩膀,感觉到张佳乐的头轻轻点了点,旋即靠上了他的颈窝。他眨了眨眼,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在张佳乐的发顶摸了又摸。
“别闹。”张佳乐怏怏将他的手从自己的头上拿开,抬眼看着孙哲平:“我可以不搬吗?”
“这小楼一开始也只是老板租下来的吧。”孙哲平无奈地笑了起来,“老板不续租的话,你要还住在这里肯定有天要被房东赶出来的。”
张佳乐气闷:“这儿哪里不好了。”他恶狠狠瞪了一眼憋着笑的孙哲平:“我在楼下花坛种的花明年肯定开了!”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孙哲平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并不是不好,但是你既然想要往前走,那总是需要选择最适合自己的道路而放弃一些东西的。”他向张佳乐伸出手去:“不愿意住新大楼里,我们可以回自己家啊,反正也没那么远,打个车转眼就到了。”
闻言,张佳乐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般,从脖颈到耳根红了个透。孙哲平看着有趣,捉弄之心又起:“说起来,以前装修的时候,咱俩定的那个到处都试试看的目标……还有一大半没实现呢吧?”
张佳乐的脸烫得几乎要冒烟,想起某一日清晨,莫楚辰打着哈欠,顶着两个乌眼圈叩开了他的房门,当头就是一鞠躬——
“我对你俩好没啥意见,但拜托你俩晚上稍微轻点别那么激烈好不好?我都几个晚上没睡个好觉了……”
那时孙哲平尚在洗漱,于是也只有张佳乐一个人被煮熟了般戳在门口,之后连着几个礼拜都不敢正眼直视莫楚辰一眼。
被脑内无意间翻出的尴尬往事再一次刺激了个透的张佳乐搓了搓脸,挑衅般瞪了孙哲平一眼:“有时间想那些有的没的,不如赶紧收拾东西回去练习,下赛季一定得得个冠军,要不然都对不起新大楼!”
孙哲平大笑:“转移话题这本事倒是越用越溜了嘛。”
将小楼寝室中的各种杂物搬回了家,也顾不得形象,张佳乐只将手中纸箱就地一放便背靠箱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不搬还没发现。”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掀开额前被汗水浸透成一绺一绺的刘海,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咱们在小楼的时间也就三年多一点,东西竟然有这么多!”
孙哲平从纸箱里翻出电水壶,进厨房接了一壶水:“都是你的东西。我的所有东西加起来可就只有一行李箱。”
张佳乐哼了一声,懒腰一伸,向后躺在了铺满光洁瓷砖的地上。躺了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张佳乐又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双眼亮亮地盯着孙哲平,贼笑道:“咱俩切磋一把怎么样?”
“刚搬完那么多东西就开打?”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孙哲平却伸手将二人的笔记本电脑都从包里抽了出来,摆上了张佳乐背后的箱子:“小同志,投机取巧是不好滴。而且就算刚才东西都是我搬的,咱们分了那么多趟,我的手的状态也是不会出问题滴。”
二人打开电脑,刷卡上线。
坐在地上只能屈起腿,纸箱的高度也并不是很合适,张佳乐的电脑甚至在二人激战正酣时弹出了电量过低的提示框。
但最终,竟然还是他赢了。
他好不得意,手舞足蹈地耀武扬威了一番,在因为没有摆放太多生活用品而显得有些空阔的房间里又跑又跳,还冲着孙哲平连着做了好些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