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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不会搞权谋啊(一林修竹)


“我不知道。”傅轶吸了吸鼻子,好像不想再回忆,“我真的不知道……当时一下子酒就醒了,直到现在,才渐渐明白整件事情。”
陆屏锁眉沉思:“你是说,许岩跟陆执有勾结。”
“我不知道。”傅轶重复。
陆屏发觉他的神色既怅然又颓废,几乎是瘫坐在台阶上的,一直在持续摇头,一直在说自己不知道。估计是被好友欺骗造成的打击实在太大,再加上连夜作战,被身体上的劳累和精神上的崩溃双双折磨,已经不想再动脑思考。
陆屏没有再发问心中其余的不解。
他想,假若陆执谋反真的和许岩有关,那他绝不会放过许岩。
陆屏一夜没睡。
他睡不着,守在陆景灵前听了一夜的啼哭声。后来有人建议让皇帝和陆景的棺木分开两个殿放,陆屏才得以和众嫔妃分开,独自和傅妤在偏殿陪陆景。
后来傅妤困得歪在蒲团上睡了过去,被傅轶强行抱回了安仁殿。
再后来,皇帝生前的辰贵妃来见陆屏,说明日一早的朝会,需要陆屏上朝主事。
陆屏才发现,整个宫城竟然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主事人选。
他彻夜未眠。
天终于蒙蒙亮。
雪已经停止,太阳未出来,路上的冰还没融化,陆屏换了身衣裳,在内侍省老太监的带领下从两仪殿走了许久,终于走到太极殿。
太极殿是平常皇帝上朝听政的地方,陆屏从来没来过这个地方,他走到垂帘之后,本能地停下脚步,抗拒走出去。
外头吵吵嚷嚷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空,他听着头晕。
身后的太监催促了好几遍之后,他才僵着身子登上台阶。
朝堂之下,紫色的红色的绿色的官府瞬间转动着整齐排列,向陆屏叩拜。寒风穿过大殿,陆屏不禁抖了一抖。
堂下的大臣,他几乎都不认识。
首先是一个紫色朝服蓄着胡子的大臣,眼中泛着泪光,悲切道:“陛下以往早朝晏罢,历经为治,抚恤臣民,在老臣心中更甚广孝皇帝,可与日月齐天!只可惜……”
说着便放声大哭。
这位是谁?
陆屏实在认不得,也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想了良久还是生硬地接下去道:“大人节哀。”
接着从行列中走出一个穿红色朝服的年过半百的大臣,颤颤巍巍道:“陛下在位多久,老臣便在位多久,二十三年以来,恩德深厚,……如今陛下大行,老臣真的也想跟着去了!”
说着便向后倒去,几乎要昏厥,幸好又被旁边的官员扶起来。
这位又是谁?
“……大人节哀。”陆屏重复。
连续好几个大臣都如泣如诉地表达了自己对皇帝驾崩和宫廷政变的悲切,最后,站在最前面的一个人走了出来。
那人两鬓斑白,满脸皱纹,步履缓慢,背脊已经有些弯了,手里拄着一根简朴的木杖。
终于有陆屏认识的了,他是中书令梁瀚松,清流大儒,两朝元老,如今即将成为三朝元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见梁瀚松缓缓开口:“老臣十七岁进士及第,文帝三年中得殿试魁首,入朝授吏部郎中,后亲见陛下登基,君圣臣贤,风飞云会,结缘万古。没有陛下知人善任,便没有如今海晏河清的大晟。太子殿下宅心仁厚、礼贤下士,老臣老了,原以为有如此圣明储君,陛下后继有人,也可安心告老了。没成想……”
陆屏原本无动于衷的心情终于有了波澜。
梁瀚松是第一个提到陆景的。
陆屏忍下眼眶中的泪水:“梁大相公的心情何尝不是我的心情?父皇驾崩,皇兄护驾而薨,一昔之间物是人非。为今,只能彻查吴王兵变谋逆一事,绝不姑息放过任何一个党羽,以慰父皇和皇兄天灵。”
梁瀚松微微弯腰:“依臣之见,应从昨夜当值的神策军、各宫门尤其是安礼门监门的府兵,以及进宫诵经的家眷中查起,严刑逼供,将牵连其中的一干人等全部查出,依罪行判罚,主谋者株连,轻者流放。”
朝堂上瞬间鸦雀无声。
陆屏从一个个官帽上一一看过去,突然想起昨夜陆放生前说过的那句话——朝堂上有一半是吴王党的人。
他不禁不寒而栗。
究竟是哪些人不得而知,但终究没有人站出来为陆执说话,也没有人反对梁瀚松的提议。
陆屏点点头:“那便依梁大相公所言,由礼部承办父皇、母后和皇兄大丧的事宜,再由……”他顿住,有些陌生地接上,“由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组成三司同审,彻查吴王兵变案。”
说完,他看见行列中缓步走出来三个人,应当是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御史大夫。那三人跪拜领命后便回来自己位置,陆屏朝大理寺卿的位置望去,看到他身后站着一个人。
由于周围都是生面孔,许岩年轻,又生得过于好看,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陆屏很快便注意到他。
他又想起天亮前傅轶说的那些话。
许岩如果真是吴王逆反的参谋者,那他现下一副事不关己、淡定自若的神情,未免也演得太好了。
陆屏想着,被启奏的大臣打断。
礼部在问昨日朝廷收到严岑大帅战陨的捷报,问如何办丧礼;刑部在问大牢可能不够能不能问兵部借点场地;工部在问宫里有没有需要重新修缮的地方……陆屏听得头疼,幸好每件事情梁瀚松和中书门下其他丞相都给了具体的实施建议,他才不至于被绕晕。
最后有个武官进言汇报:“昨夜子时,宋太师府上忽然走水,火势在宋太师卧房左右三间之中蔓延不绝,直到天明,烧得只剩下空架子了!”
陆屏脸色大变。
满堂哗然,神色各异,有的面露悲痛,有的唏嘘不已,有的面无表情。
怎么这么巧?怎么宫里发生乱政的同一个半夜,宋思源的府邸就同时起了火?陆屏急忙问:“老师他人呢?”
“……在太师房中被烧毁的床架中找到一具烧焦的尸体,已经分辨不出面容,但从身量上看,约莫就是宋太师本人。”
陆屏脚下发软,后退两步才勉强站稳。
宋思源是他在白虎殿拜了好几年的老师,虽然因他藏拙,宋思源没怎么注意到他,但宋老所讲学识皆十有九成被他记在了心里,他心中同陆景一样,十分敬重仰慕这位老师。
他不由怒道:“夜巡的府兵呢?怎么不救火!”
“救了,但火势太大……没有救下来。”那武官说完,便执笏跪下,大声道,“走水原因不明,若说天干物燥打翻蜡烛还说得过去,但若是有人为非作歹谋害当朝太师,便是大罪。臣恳请殿下纠查此事!”
陆屏心中思绪万分,不知道怎么决定,梁瀚松刚想开口,陆屏便打断他:“我知道了,此事交由……”他顿了顿,看向大理寺的地方,转道,“大理寺全力审理吴王燕王案,无法分身,太师府走水一案,交由京兆府主审。”
说完,他添了一句:“梁大相公以为如何?”
梁瀚松道:“殿下圣明。”
陆屏见他整个人颤颤巍巍,快要站不稳了,忽然想起以前听陆景说过,皇帝在位时上朝时常会给梁瀚松赐座。于是他道:“梁大相公站累了,还是坐下来议事吧。”
梁瀚松却摇头:“殿下不坐,老臣岂敢先坐?”
陆屏想了想,道:“也是,那给我也拿把椅子。”
太监下去拿椅子了,陆屏却听到梁瀚松道:“殿下以后即位登基,也要坐明堂高座的,如今先坐,也不算僭越。”
“什么?”陆屏愣住。
只瞬间,他便立刻明白过来梁瀚松的意思。
一股没来由的恶心感溢满整个心头,他脱口而出:“我不登基!”
大殿静了下来。
陆屏觉得自己说的还有歧义,于是大声补充:
“我不当皇帝!”
【📢作者有话说】
发现海星破万了,谢谢你们,哐哐感谢!
◇ 第42章 42 我还是登基了
朝堂上,只要是个人都知道陆屏是最不起眼也最不成器的皇子,以前便从来没有受过皇帝正眼,更是跟储君沾不上一点关系,如今皇帝的儿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满朝的文武都意想不到。
然而再震惊,还是只能拥他当皇帝,别无他法。
尚书省右丞相吴纮元道:“殿下不可意气用事。如今太子遭薨,吴王伏诛,燕王、六皇子暴死,只有九殿下堪当大任啊!”
意思是,实在没人了,不然也轮不到你即位。
但陆屏没空理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他急道:“京中不是还有广平王、朔平王等一干亲王郡王,京外还有……”他一时想不起来还有哪些以前皇帝叔伯的宗室子,只胡乱道,“还有很多比我更适合当皇帝的!”
“九殿下这是说的什么话?”
“殿下应该是哀伤过甚了,也是,臣也无法接受陛下驾崩……”
广平王和朔平王也在朝列当中,突然受到旁边其他大臣的注意,皆惶恐地跪下大喊:“臣不敢!”
陆屏看着昔日地位比自己还高的两位亲王突然跪在自己面前,真想转身逃离这个大堂。
最后,梁瀚松和其他人一样道:“广平王、朔平王虽政事勤勉,但终究并非陛下龙嗣,也非文帝遗脉。而九殿下虽未历经朝事,但乃陛下亲子,自小拜皇后膝下,名正言顺,将来也必定如太子一般勤以养德,是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
“是啊,哪有放着皇子不登基,让亲王和郡王去即位的道理!”
“殿下万万不可意气用事啊,当以大局为重!”
“臣附议!”
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劝谏陆屏即位,声音如同潮水一样灌满整个太极殿,令人窒息。不知是否是一夜未睡的缘故,陆屏竟觉得整个大殿颠倒过来了。
他忍着呕吐的恶心道:“还是先办国丧吧,此事日后再议。”
对于皇位,他从未想过,也并不想坐。
以前他做什么事都能委曲求全,别人怎么说他便怎么做,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他绝不屈服。
往后十几天,大臣们果真很少提及登基的事了。
但陆屏仍旧是主事的那个人,整日在太极殿和两仪殿之间来回,与朝臣商议国丧,听三司汇报谋逆案的进程,又和梁瀚松等几个丞相单独议事,再去皇帝和陆景灵前上香,直到深夜才回到苍篴院。
禁军统领傅宣面见陆屏,说自己在兵变当天晚上被手下的将士请去敦义坊喝酒,原本只准备喝一两杯就回禁军营,没想到第二杯下肚,竟醉得不省人事。他和傅轶一样,都被人算计了。
傅宣将禁军里的叛兵悉数上交之后,竟然决定引咎辞职。陆屏知道他将皇后和陆景的死归咎于自己身上,实在拗不过他,最终只答应他下放到洛邑折冲府。
二十天后,繁复的国丧终于进行到奉移殡宫。皇帝的梓宫安在紫微殿,陆景的则安置在观云殿。
紫微殿外,终于又有大臣提出“国不可一日无君”,建议陆屏即位登基。
陆屏铁了心要与这些人周旋到底,摇头道:“我这些日子主理父皇丧仪,自知樗栎庸材,力不胜任,很多事情都做得一团乱麻,诸位大人都看到了,我本就不是当明君的料。大人说得对,国不可一日无君,那么趁现在咱们还是一同讨论让哪位亲王即位最为合适。”
又是满堂哗然。
这似乎不是那些大臣愿意听到的话,陆屏预料之中,看着一拨又一拨的人上前苦口婆心地极力劝说他。
陆屏想,自己这执拗又不堪大用的形象算是根深蒂固了。
“先帝已经撒手离去,先太子也不在了,如今放眼整个大晟,无人以大局为己任,竟是这般光景!”
“广平王一无先帝遗命,二无正统血脉,一旦即位,那起心有歹念的藩王、世家必定不服,借口抗旨,到那时如果州县起兵反叛,苦的是百姓啊!”
“更甚导致藩镇割据!拒不服臣!穷兵黩武!流民暴增!耕田荒废!社稷不稳!我大晟的江山要完!我大晟的百姓要完啊!!!”
“……”
一个个哭天抢地的,陆屏十分不解。
他们在逼我么?他心想。
他冷下脸来,心如古井地听着一个接一个大臣的滔滔不绝喋喋不休,最后拂袖道:“先查吴王余党,此事容后再议。”
陆屏拒绝登基的事传遍了整个启安城。
不说是京中大臣,就连坊间百姓,都在暗地里笑话这个皇子。
皇帝驾崩,吴王、燕王、六皇子联合起兵谋反,太子被叛军杀害。一夜之间死的死,皇帝的儿子只剩下他一个还活着。
本来是个籍籍无名的透明皇子,一朝摇身,成了唯一能即位的储君。
这种天大的好事,这个蠢笨的皇子居然不买账,果真是傻得可以。
陆屏也知道所有人都在暗中嘲他傻,但还是明面上苦苦哀求他,不管在太极殿还是两仪殿,大臣们把唾沫都说干了,他却始终摇头。
就连梁瀚松每日也都要花上一炷香时间在他案前长篇大论。
陆屏不堪其扰,找了个午后从两仪殿偷偷溜出来,去往东宫安仁殿。
安仁殿内只住着傅妤和懿文,暖炉烧得很旺,懿文正在午睡,傅妤便在外堂屏风后的小案上抄佛经。
陆屏在案边跪坐下来,问:“懿文最近睡前还哭么?”
傅妤搁下笔笑道:“没有先前哭得那么厉害了,但还是会喊几声爹爹,无妨,会慢慢好起来的。”
陆屏眼神一黯。
是啊,一切会慢慢好起来的。
傅妤道:“怎么有空过来看懿文?看你最近忙得都瘦了,等会儿我做些果糕,让人带去两仪殿给你。”
陆屏皱眉:“不想去两仪殿,那些人太烦了。”
他没忍住,尾音变了,眼里也模糊起来。
傅妤看到他委屈,不禁心疼:“我知道,最近大臣们都在催促你登基,又临近年关,事务繁忙,你太辛苦了。”
以前遇到什么难办的事情,陆屏总会去问陆景有何解决的办法,陆景总会耐心与他分析其中利弊,最后给他一条最稳妥的建议。陆屏做事没有计划,往往随心所欲,他觉得只要有陆景给他出谋划策,一切便不会有太大的误差。
想到这里,陆屏便趴到案上,枕着手臂抬眼看傅妤:“嫂嫂,你说我该怎么办?有没有更好的推脱说辞呢?谁当皇帝不是当呢,那些人怎么就如此喜欢跟我耗着,放过彼此不好么?”
傅妤浅浅一笑,柔声道:“可他们说得对,你是先帝的遗嗣,正经的皇子。无论如何,你都不占理呀。”
陆屏皱眉,提高声量:“那我就这样任由他们摆布吗?到底谁才是皇子谁才是臣民?他们如此咄咄逼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龙椅让他们来坐好了!”
傅妤眉间轻蹙,叹了口气。
“留安。”她唤。
陆屏注视着她。
她缓缓道:“我知道你的性格和为人,你必定志不在此。我想,对你来说最幸福的事,大概便是仰之登基,让你做个领闲职的亲王,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做什么做什么。”
她说得对。
让陆屏当皇帝,等同于杀了他。
陆屏一言不发,静静听着傅妤继续道:“从私心来说,我真的跟仰之一样希望你能无忧无虑一辈子,不被世俗所困,不为樊笼所囿。如果可以,抛下整个皇室出走启安又有何妨呢?”
陆屏抬头怔愣地看着傅妤,仿佛心口被击中。
然而,傅妤摇摇头:
“但我们不是在做一个漫长的噩梦。”
陆屏瞪大眼睛。
傅妤的眼底瞬间蓄满泪水。
“它不会醒,不会回到以前。仰之已经不在了,这是事实。先帝的皇子只剩你一个,这也是事实。”
仿佛万籁俱静,寒风吹不过屏风,周遭变得窒息又昏暗,陆屏只觉心中有什么东西断了。
“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是其他宗室亲王登基称帝,你就真的能得偿所愿么?”
陆屏陷入沉默。
傅妤忍着泪水,声音仍旧温和:“到那时候,人家是正统,你便是亲王或是郡王,未必能求得个好的去处。就算一时可以,但你身上毕竟流着先帝的血,万一哪天新帝开始忌惮你,想对你除而后快呢?”
“眼下那些大臣已经把你当新帝看待,你尚且还不能事事如愿,更何况是你不登基,那将会有多少身不由己的时刻,已经可想而知了。”
“所以,为了保护你自己,我终究认为登基是最稳妥的选择。在整个大晟,没有任何一个位置比皇位更安全。”
最后一句话,傅妤加重了语气。
陆屏怔愣地看着她,她眼里的泪水瞬间滑落下来,她来不及拿手帕,只用袖子轻轻擦过眼角,对着陆屏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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