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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疆病(瑜飒飒)


“是谁?”谷梁立来了兴致,马上就问。
“前兴州卫都指挥使宋栖。”匡铸缓缓地,却也毫不犹豫地道。
许正听了这话不由侧头看一看他,心道荐人你就荐人,都老狐狸也不用说什么越不越权,旧臣新臣也没关系,怎么还提个罪人出来?这可实在不像顺便想到。
谷梁立自也凝眉思索一阵,“朕记得他。匡大人不愧是兵部之首,凡能想到的人都是带过兵的。不过这个宋栖曾经惹得开武皇帝生了大气,严命不准用的。”
匡铸点了头说,“宋栖确实有些呆气,昔年当庭顶撞开武皇帝,老臣确是亲眼所见。也不敢保证启用了他还会不会惹皇上生气,所以才说冒责推荐。不过此人是个肯做事的,脑筋虽嫌直些,其实很有忠君爱国之心,这个大家也都知道,所以当年恁般忤逆,开武皇帝也没要他脑袋,只是责备褫官罢了。至于从前的严命么……老臣不敢多说,全凭皇上决断。”
“朕记得当时是因为造船的事忤逆了开武皇帝吧?”谷梁立问。
匡铸再次点头,“宋栖性倔。当时军费紧张塞防任重,开武皇帝也没办法一下恩泽全境,觉得事有缓急,应该逐步解决,他却屡次催促兴建海军,咄咄逼人如同讨债,该受责备。不过说起这个也是难怪,宋栖本是渔民出身,爹娘想他不受飘零之苦为其取名栖字,拼命供了个武举出来,可他从小受惯了海盗和倭寇滋扰,心心念念的自然都是海防,行事难免有些偏执。因为总无大局之观,挨了申斥还要振振有词,所以惹了开武皇帝生气。”
谷梁立听完微微笑了,“也是犟货。朕听说开武皇帝当众骂他,这家伙竟然还敢上折子反驳。”说完这句又不笑了,“当时开武皇帝正愁一个辽东不够弓掣穹管的,自然借故抹他不用。”
谷梁初听了这话,眼尾迅速扫扫匡铸。
此局自己算有收获,这个老尚书竟也得了好处,便是尚川有什么差池,也算以马易炮优势不失。
匡铸仍旧面色平淡,仿佛谷梁立说的事情与他无关。
“心眼儿蠢些,却也知道做事,”谷梁立便点了头,“安排到工部去费脑子自然正好。只是朕记得他也有点儿岁数了吧?不知道身体怎样?”
“他还没到六十,定能走路。”匡铸回道,“又不用去上阵杀敌,督造点儿兵器火器应该成的。”
“嗯!”谷梁立就定下了,“原是都指挥使,既是起复,给个尚书也不为过,可朕不能一下赏他这么大的脸面,省得后面奖罚不好办了。且先任命为侍郎吧!许大人作速拟了旨意,朕批办了,待他入京领过了职,朕再仔细嘱咐嘱咐。”
许正立刻应了,随后便道,“皇上,周阁珍既已获罪,户部……”
谷梁立刚刚好点儿的心情又阴沉了,“且等两天再说。朕就不信他们能把尚川给化了!汤强怎么还没到家?朕指望着他来拿下周阁珍这个该被细刀子剐的烂东西呢!”
谷梁初从乾清宫里出来,望望天色该已过了午时,便绕几步路,走到北镇抚司来接弓捷远。
卢极还坐在值房里同弓捷远说闲话,见他来了立刻起身见礼,“王爷也辛苦了。”
“国家的事,都是该的。”谷梁初很是客气,他状若随便地望了望弓捷远,又问卢极,“可有的审?”
卢极烦恼摇头,“只怕审急了弄死了这老东西,且等等汤指挥使。”
谷梁初点了点头,“如此镇抚使也要张驰相辅,莫太劳累,孤就先带司尉回去了。”
卢极当着他的面拍了拍手,弄掉了指尖残存的点心渣子,“劳王爷惦记。这个老鬼实在重要,卑职需紧看着,也没工夫陪伴司尉吃个午饭,快带回去犒劳犒劳。好一上午,这副细身架子必然难捱。”
这人见惯了秘辛,不显摆显摆自己触觉灵敏必要难受。
谷梁初不置可否,浅笑一下便走。
弓捷远也无心仔分辨卢极的话为夸为贬,无声地跟着谷梁初出了诏狱 。
见他始终情绪不高,谷梁初劝解地说,“此案牵连甚广,许多细枝末节要问,地方上那几个恶官押解到京也需一两个月,却急不来。疖痈溃破就是愈合的希望,你莫只是烦恼,以致白吃了药。”
弓捷远话语简单,“尚川还没下落?”
谷梁初见他总问尚川,知是不信自己,答话似是而非,“周阁珍是接到外面传回来的消息后发的难,汤强也快回来了!”
都在等着这个名噪一时的都指挥使来破僵局。
汤强到京时一直都在诏狱和刑部大牢晃荡的弓捷远刚刚走进冯锦的官署讨茶喝,听到冯季的禀告神色登时一亮。
可是冯季后面的话却彻底打掉了他心里升起的喜悦——“那个周运亨死掉了!”
“什么?”冯锦腾地转身,竟然不敢置信,“死了?”
“是!”冯季也觉得很可惜,“听汤指挥使说是急着返京复命,那小崽子本来娇生惯养,前面已经折腾了一路,本就在闹水土不服,被捉住后心里忧恐不堪,又同指挥使大人快马加鞭地往回赶,突然就发了急症一命呜呼了。”
“屁话!”冯锦气得狠狠一拍桌子,“根本就是他下手太重给弄死了。”
弓捷远怔在地中说不出话。
很多事情就这么断在周运亨身上了,别的也就算了,尚川还能活吗?
冯锦无奈地看看他又看看冯季,“消息传开了吗?”
冯季点了点头,“全都抻脖子瞅着呢,根本瞒不住。”
冯锦赶紧起身,扯着弓捷远的胳膊就走,“去北镇抚司。”
进了北镇抚司的值房,谷梁初已然在了,神色淡而严肃,看不出具体心思。
卢极正在和他说话,“我能保证丁点消息传不进诏狱,可那周阁珍老奸巨猾,明知汤指挥使已经捉住了周运亨,再等个五天六天的还看不着活影儿到他跟前,自己也就猜着了。”
谷梁初面上堆了凝重,“这也无法。镇抚使只管看住了人,案子没结之前万万不准他死。”
“王爷放心。”卢极答应下来,“暂时不打他了就是。都在架子上吃睡,手脚根本动弹不得,平时嘴也塞着,舌头也咬不着。”
“他有宿疾,”谷梁初又提醒道,“便绑也得容他躺躺,且等网子收全再说。”
“还有宿疾?”卢极倒不知道,又下保道,“卑职晓得了,打今儿起就宝贝着他,必然吊着口气儿。王爷也莫担忧,失了个小崽子又能怎样?有名有姓的都跑不掉。”
话说得很明白,有名有姓的跑不掉,还没露出水的也就隐匿住了。
谷梁初不再说话,瞟瞟站到旁边的弓捷远和冯锦,转身出了诏狱。
冯锦立刻跟上的他脚步,“王兄,蓟州周家押解到京了。”
谷梁初闻言点了点头,“韩将军辛苦了。这几天刑部和顺天府都忙乱了套,锦弟跟着不眠不休,实在辛苦了。欲速不达,就偷个懒,分身去犒劳犒劳韩将军,说孤囿于朝制,不便面谢,心里记着情分。”
“他哪会在意这些?”冯锦说道,“就是没想到汤指挥使会让咱们空等一场,这里面……”
谷梁初的脸色终于阴郁起来,“孤还有事,锦弟先忙。”
冯锦何等聪明,闻言便不啰嗦,与他拱了拱手,自回官署。
弓捷远立在原地看谷梁初。
谷梁初也瞧着他,不说话。
弓捷远一言不发地等了会儿,到底也没等来谷梁初开口,转身跟上冯锦,大步走了。
奉命陪着人的梁健有点儿不知所措,“这……王爷……”
谷梁初只是面无表情地说,“看好了他。”

张家获罪的消息也瞒不住,王府死般沉寂,气氛特别压抑。
傍晚时分,弓捷远率先回来,换了衣服就躺下了。
不一会儿谷梁初也回来,见他在寝殿躺着,自己换了衣服走去书房的小榻子上歇着。
谷矫终于得着了空,问梁健说,“你陪着的那个祖宗又闹什么?王爷惹他了吗?”
“憋了这么久还是不能痛痛快快!”梁健答道,“司尉那般性子,定要气闷。不舒坦了自然就耍脾气。”
“王爷也是忙了,”谷矫便哼,“没精力哄他。”
“是没法子哄。”梁健叹了气道,“他要王爷力挽狂澜,王爷却得思虑周全……欸,这个汤指挥使也不争气。”
“那有什么法子,王爷还能管得了汤强吗?”谷矫满心都要维护主子。
“咱们是觉得管不得,”梁健很是无奈,“他和卢极都是能进皇上寝殿的人,只要天子不吭声,做什么都是对的。司尉不会这样想,他是捅天捅地的性格,就想让王爷说明白汤强到底是自己和周党有牵扯所以杀人灭口还是为皇上弄死了周运亨,省得再有什么内情泄露出来!我猜他甚至想让王爷去与皇上据理力争,非把件件桩桩都弄透了才甘心的。”
谷矫更不乐意,“王爷如此宝贝他,常日里吃穿服药的琐事都要亲自问上一问,对儿子也没这么上心在意的,还是寻常情谊?他却不知道心疼王爷,只要随心所欲。能把窟窿捅到这个份上还不足吗?咱们跟着跑了许多年忙了许多年都没不舒坦呢,他又凭什么诸多要求?干么非要看到人家父子反目?挨着皇上的事儿怎么弄通弄透?眼看着爷们吃亏,他就能高兴了?”
梁健轻轻叹息,“司尉也没吃过什么挫折,想事情自然与王爷不一样。你莫跟着急躁,咱们既然改不了谁,且帮着圆和就是。好在司尉的年纪还小,气恼来得急,散得也快。”
粗中有细的人这次却想错了,一宿都没过去,两个绷不住性儿的主子便在寝殿里面吵了起来。
始终立在门边等召唤的吴江清楚听见谷梁初摔了什么东西,“你只不吃不喝却是吓谁?”
吴江立刻习惯性地吐舌头——刚才还在温言细语地哄,这就恼了,疾言厉色好不可怕。
弓捷远却不害怕,也不示弱,反驳的声音虽不甚高,半点儿都没让步意思,“干嘛要吓唬谁?别的事情我管不了,还管不了自己?”
“你到底要管什么?”谷梁初明显是在克制怒火。
“我能管什么?”弓捷远的声音满带讥讽,“王爷装的好大方人,说什么齐心协力同心同德,要撤退时却不知会知会。”
谷梁初始终如湖如原的眸心到底起了火簇,“孤要往哪里退?”
“我不知道。”弓捷远本来躺着,听见这句反问立刻坐了起来,使劲儿一扯身上的薄被,“我不知道哪里能够保你片羽不掉还不辜负这么多年的隐忍铺垫。只是王爷,之前还说暗卫归我管辖,怎么我派他们去查访查访尚川的下落却不成呢?你不准,他们就不敢动弹。既然如此中间非得夹我这个傀儡幌子有什么意思?谷梁初,逗人玩这么有瘾头么?”
“说了不能着急……”谷梁初努力保持耐心,“这时候妄动摆明了惹祸上身……”
“你自然是不着急。”弓捷远却不肯让他把解释的话说完,伸手就推翻了什么东西,引得屋内哗啦啦地一通乱响,“尚川是什么玩意儿?补丁或者抹布嘛!王爷想用就用想丢就丢,犯得着为他沾上什么麻烦?关在哪儿死在哪儿有什么要紧的?都比不过明哲保身。”
“捷远!”谷梁初的声音明显严厉了,“孤之前都是怎么与你说的?若要明哲保身,哪有这许多事?”
“从前?”弓捷远的声音又冷又讽,“桌子掀到一半又按下了,这个碗不能砸那个盘子不能掫的,王爷倒还觉得自己是个盖世英雄?我真怀疑自己,甚至师父郭全还有二十四卫都被你给骗了,什么家国百姓,什么防务军政,不过是你壮大自身的借口和幌子。”
这话太过分了,立在外面听音的谷矫梁健都黑了脸。
寝殿里面骤然安静。
诡异地安静。
吴江胆战心惊地候在门口,突然生了逃跑的欲望,还没得空思索可不可以,面前一阵疾风猛刮,谷梁初怒气冲冲地从寝殿里冲出来,身上滋滋闪着雷电,脸黑如墨的去了书房。
吴江躲闪不及,脸颊被他的衣襟刮着,扫得生疼,刚要腾手去揉,里面的弓捷远又摔碎了什么东西。
闻讯过来的弓石也听见了,愕然顿住脚步。
一干亲随全都木在庭内,不知如何是好。
整夜如死沉寂。
第二天早上谷梁初自己出了门。
梁健没得他的吩咐,不敢乱动,弓捷远倒也没难为他,全天憋在寝殿里面,并没怎么作闹,只不过谁也不准进去。
梁健索性就不管了。
反正各处忙活也是那么回事,能做的事情太过有限,不如歇歇。
或者就能平下心来。
连着数日,谷梁初只在府外待着,似乎是忙得没空搭理任何人,回来就去书房过夜,也不看书,只是睡觉。
弓捷远则自己给自己关了禁闭,谁都不见。
冯璧和尚川都是心头的刺,薅不出来没法痛快,可他又知自己孱弱无能,恨意煎熬,火急火痛。
弓石见自己和吴江都捞不着瞧主子的脸,急得嘴上长了个大泡,脚下不断逡巡,“我家少爷从来都没这样过,怎么办啊?”
吴江的声音更是弱唧唧的,“我听两位卫长说王爷也很少这样……”
弓石没有心情数落他管闲事,只忙着愁。弓秩如今不管这边的事了,他可是拿自己家少爷一点儿办法没有。
真正破了僵局的竟是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人。
周案不是一日半日能厘清的,六部官署却需迅速恢复正常运转,这天宋栖快马入京,先进宫里拜见谷梁立,匡铸和谷梁初都在殿里陪着。
宋栖虽只五十多岁,发上霜雪颜色已经十分明显,好在精神却很矍铄,身子骨看起来也极硬朗,行动间的利索劲儿比他大上几岁的匡铸看着要强不少,勉强能贴敏捷。此人半字不提经年落寞,痛痛快快地给谷梁立磕头,“臣宋栖叩谢吾皇赏赐报效国家之机,此身得用,天恩浩荡。”
谷梁立已经阴郁了数日,此刻终于高兴了些,“宋爱卿请起。你是有本事的,朕指望着爱卿再替大祁出力。”
“臣必然竭股肱之力。”宋栖回话的态度十分认真。
“嗯!好!”谷梁立亲自把他扶了起来,“此番之职虽是侍郎,工部却得指望爱卿挑起大梁,你来得甚急,可曾带了帮手?”
宋栖立刻禀道,“工部乃是国之重署,臣这些年只在家中闲养,哪有什么帮手可以自带?”
“这样开头要难一些。”谷梁立轻声地叹,“大祁是不缺人,朝廷却缺能干的官。工部剩那几个老资历都在忙活新都兴建,朕品着他们兀自焦头烂额,根本无暇旁事。如今运河算是急务,马上又得安排长江黄河,水利不离天道,已很磨人,然则还有一事更不能轻,兵器制造乃是大祁的底气,抓不上手就误事了。”言谈间他瞟见旁边的冯锦似有插话之意,不由顿住,“平定候可是有什么见解?”
“微臣不敢乱讲。”冯锦忙道。
“如今是忙着做事的时候,”谷梁立微露不悦,“有什么想法都但说不妨,不必太多忌惮。”
“方才听了皇上的话,让臣想起一个人来,”冯锦便说,“或者能给宋侍郎当个臂助。”
“是谁?”谷梁立当即问道。
冯锦不由瞟瞟谷梁初,“锦僭越,皇上和王兄勿怪。这一段办差做事,常常会遇上王兄府里的司尉,不免交流闲谈,私下觉得他略懂兵器之道。”
谷梁初的眉头微微一跳,尽量不动声色。
他是想借冯锦的嘴推弓捷远入仕,心里指望的却是武职,将门之后自然应该一点一点地领兵上阵,往当镇国重器的路走,万没料到冯锦竟要把人弄进工部。
谷梁立也扭回头来看住谷梁初,“朕倒没有想到。”
“皇上。”匡铸开口说话,“老臣也注意到了这位弓司尉,他既甚长骑射,自然是懂弓箭刀枪的人,又在辽东长大,放在宋大人身边干不了别的,检验检验兵器质量是否过关定能胜任。”
谷梁初咽下了说话的冲动。
说也没有用了。
弓捷远还在床上躺着,听到来了旨意急召他入宫,心里虽然诧异,精神却是立刻一振,忙忙地换了官袍,翻上梁健给他备好的马,疾步入了皇庭。
丹阶之下遇见了倪彬。
这位公公的神情要比往日严肃,也无寒暄之意,只说了句,“工部是个好地方。”
弓捷远一时没听明白,倪彬脚步甚促,他也不好多问。
进了乾清宫,跪拜完毕,谷梁立先给弓捷远介绍了宋栖,而后问道,“平定候和匡大人向朕保举你,佐宋侍郎都辖工部,专理兵器制造之事,你可愿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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