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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疆病(瑜飒飒)


“那……”倪彬思索地道。
“只能且放下了!”谷梁立挺了挺胸,似在抒发压抑,“他把儿女都舍在这儿,吞了屈辱做好臣子,朕还能再步步紧逼吗?朝中文武看着,要记朕个凶残狠辣!辽东难免一战,只看他是不是真心守卫大祁也就罢了。也不是日日矗在眼前的殿上臣,朕非要他老老实实干什么呢?如今立班这些,不说匡铸,便连许正那样的,也不是真老实。皇帝这个活儿,就是要跟他们周旋的。”
“是!”倪彬立刻附和,“老奴也这般想,管他到底出于什么心思,只要肯好好地做大祁的臣子就行了。大祁的臣子就是皇上的臣子,为大祁效力便是替皇上效力了!”
谷梁立仍旧眺着远处的殿顶,“这宫宇里,也就只有公公能懂朕些。希望弓掣穹把他家里那个小倔货也教好些!朕虽不怕人诟手毒,到底子嗣稀少了些,不愿意为个小儿更碍父子之情。你今日也当看见了,朔王竟然少了许多避讳,眼睛只往那小孩子的身上转,分明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心里知道朕和弓掣穹都晓得了,更要往明里晾!”
倪彬轻笑起来,“弓总兵都能淡然处之,咱们朝内纳的,何必计较孩子们的那点心思?王爷年轻,虽极聪慧,也当有些软弱之处,不然只要吓人起来。弓小郎中看着也很能干,他若一心一意想着王爷,对咱们家也是好事。”
“咱们家?”谷梁立也轻声笑,“你还没看明白?儿子大了心就狼了,眼睛里面只看得到自己的小家,哪里还会在乎爹和娘呢?”
倪彬依旧赔笑,“这也不是特例,古来如此,皇上看开些个。总归是有忘了爹娘的儿子,没有忘了儿子的爹娘。”
“是!”谷梁立转了身去,负手回殿,“朕也不与他计较。宠个把人,又没坏事,总比厚儿……那样自私要好。”
弓捷远默然陪着父亲回家,进了府门方才站定脚跟,凝声询问,“爹在殿上说的那些,都是真心话吗?”
弓涤边仔细看看儿子,眼中有惜有愧,又有一点儿怨怪,“爹是那种假话连篇的人么?便是对着皇上,也并不用总是处心积虑地编谎。你疑哪些?是疼我辽东军兵?还是推荐李猛出来?”
身边没有旁人,弓捷远就不掩藏神情里的痛楚,“爹疼辽东军兵,我会才知道吗?李猛将军的事,我确有点儿吃惊,也不过是之前从来没有想过罢了,并不怀疑您的真心,只是儿子心里……爹会长命百岁。”
弓涤边不舍再多折磨,缓缓点头,“我说的就是百岁之后,并不是现在就让给他。只不过……挽儿,你小的时候,爹总喜欢戏说父子同进同退,那些话可能要作不得数了,你莫怪我!”
弓捷远听到当爹的人亲口承认了放弃,如被冻在地中,呆愕好久才磕巴道,“戏……说?”

第205章 离随聚各得其所
便连做梦,亦总是爹爹怀抱自己横鞭筑防的情景,可他却如此清楚地说了不作数。
不作数。
弓捷远似被什么东西当胸捅了一刀。
弓涤边好像没看出来,扭身仰首,举目望向天边云朵,“这词也不恰当,是爹没有远见,那时没有想到这些变化。挽儿……从前爹总遗憾你娘只留了一个婕柔给你,惜儿长年孤单无伴,身边没有兄弟可以倚仗,如今反而庆幸——爹只有你,便怎么做,你的怨怪也并不会太深,莫管时间长短,总归能够知道爹是出于无奈,没有别的选择。倘若再有一个儿子,那你当真是要恨爹舍掉了你,觉得为父不良无情无义。孩子,一个儿郎和万千儿郎,你要爹怎么选啊?我都能奉篡者为皇,三叩九拜当殿垂涕,不外是想少死些人,这般心思,等你到爹这个年纪大概就明白了。人生在世,除掉死生什么都不重要,别管遭遇何事,只要能熬过去,都是过往……爹在京里也待不了几天了,很想挽儿能够知道,自从你娘离开咱们,爹将稚弱之儿团在胸腹之间度日,便如同你娘的呼吸味道还在我的身边一样,每每能从你的心跳里面听见她的嘱托呢喃,因此才从痛失爱侣的死别之苦捱了过来。加上父子血脉,你的性命你的喜乐远远大于爹自己的疾苦,可是……大不过阔阔辽东泱泱大祁!去岁一别,昔年的镇东将军当真就不在了,辽东总兵没有儿子陪伴在侧,心是空的,日子也是虚着过的,即便如此爹仍不悔,这里面的情由你若肯懂,是我父子之幸,若只不解,爹也不责怪你,只望挽儿好好珍重自己就是。”
弓捷远的痛楚又换一种滋味,眼泪不由涔涔而下,哑声问道,“真的能少死些人吗?不是又将要战了吗?”
“又将战了!”弓涤边点头回他,“战非请,自至于,非吾怨,必不畏。只要打起来,定然要死伤的,可那都是躲不了的牺牲,只能捍卫只能迎击。爹做了一辈子大祁将领,身负防戍之责,若有怯懦之心该受世人唾弃子孙咒骂!可是内乱,同室操戈,君臣相忌,皇族与边臣的各揣心思而招致的生灵涂炭,能少一回就少一回吧!挽儿,人固会死,然则若能好好地多活几年,哪怕就多一年呢,也是至善之事!便有父亲可以看到儿子成亲,亦有子女能够奉养爷娘入土。这世间,总当得有这样的时候吧?总不当是个个命如草芥,人人暴毙于野吧?久处庙堂的富贵之身常常想不到啊!爹得想着。”
爹得想着。
这几个字便是最有力量,最不该质疑的总结。
有风起于庭前,带着秋的凉飒,旋转飘缠,缓缓将这父子二人拥裹在内,似是探究窥测,也似轻柔抚慰。
弓捷远任凭眼泪渐渐干涸在脸颊上,于这短短一刻想明白了,他的旷野不能等着谁来赠予,而该自己摸索开拓。
当爹的人可以心存遗憾,他不当恨。
转日八月十八,新妇新婿喜庆回门,都是一副嫩鲜鲜俏生生的漂亮模样。
望眼欲穿的继夫人天还没亮就已等在二门口里头张望,见到人来甚至顾不上个礼数,直接就把婕柔搂进怀里抹眼泪了。
弓捷远的目光也只追着妹妹,用心端详了她好半晌儿,但见婕柔脸色红红润润,眉眼之间甚为娇羞妩媚,管怎么瞧也没揪出凄苦之色,微微放下了心,终于看向刘跃。
刘跃已经认真拜过岳父,瞧见弓捷远终于瞅他,开玩笑道:“小舅兄总算赏个正脸。”
弓捷远虽然与他很有了一些交往,还不习惯太过亲热,因而抿住唇道,“舅兄就是舅兄,怎不正正经经地叫?偏要加个小字在前?我要疑你心里隐着轻视。”
刘跃闻言更加笑了,“捷远都未轻我,我怎舍得轻视捷远?满京城的青年才俊,能做至亲的人又有几个?除了家里兄弟,捷远就是刘跃最能指望的人。放着这么好的舅兄不珍惜着,可是傻么?所以加个小字,无非是要提醒自己捷远不比婕柔年长许多,便如跃的弟弟一般,尚需多加呵护。”
见他说得这样中听,弓捷远不由轻叹,“我当与兄学学好生说话。虽说身无所长,但于说话一道也实在太短了些。”
“嬉笑怒骂如何不是会说?”刘跃摇头不同意道,“你在朝上慷慨陈词之时,又见我来?跃说什么言辞也得要看人和坎心情,并非时时一样。”
“时时一样你就假了!”弓捷远的赞叹更真实些,“必无半分真情,定是极其伪善之辈!兄无那等家风家教,这个我深知道,否则哪里舍得托付妹妹?婕柔这二日,在你府上过得还习惯吗?”
“哪会这样快就习惯?”刘跃实话实说,“转圈都是陌生面孔,认也认不全呢!好在我的身上还有几天官假,可以陪一陪她。”
“兄也是张陌生面孔,称谓叫做丈夫而已。”弓捷远毫不转弯,“婕柔也有小性儿,相处起来难免要有不耐烦的时候,还请想想自己姐姐妹妹去了别人家里也是一样,会少烦躁些个。总之我将妹妹着落给你,好了必会视兄异姓血亲,倘若不好可有的缠。”
刘跃嘻嘻乐了,“捷远,我若明说不敢,像是迫于妻家势力舅兄能耐,显得没情意了。可你这样厉害,我也真的很害怕呢!”
弓捷远听他一味相让,终于不再咄咄逼人,小些声道,“我和婕柔都是心思少的,兄若好好待她,不愁两情缱绻。捷远盼着你们夫妻和美举案齐眉。”
刘跃闻言拉住他的手说,“我知道你是百般万般的不放心,可我怎么做事,只能给你看着,也不合总挂在嘴边表白。家父一向是个只知朝堂不理家务的疏淡性子,我娘甚为和善,又极怜疼儿女,尤其悯我是她最幼骨血,自然不会舍得难为婕柔,兄弟姐妹里面没有难缠的人,阖家要说最最泼悍的还算姑母,那也不是她原本恶坏,而是生活逼迫,不得不厉害些。况且她又不当真能是我家的人,一年到头也就来个两回三回,总不好欺负到侄子媳妇头上去的。所以捷远真真宽心些个,莫要因为思念妹子,怎么看我都可恶了。”
给人这般好言好语地哄,弓捷远还能说出什么来呢?彻底收了凌厉,点着头道,“兄可是我细心挑的,自然许多好处,否则怎做得亲?既是一家人了,也不必为言语认真,哪句不中听了,便是我想妹子想得难过,非要迁怒于你,且只当成玩笑听吧!”
“是这话呢!”刘跃心里越发亲热起来,“我出门时父亲亲自追着嘱咐过的,说是如今成为一家人了,全无可避嫌处,明日想请岳父去我家里用餐便饭,捷远也好跟着见见刘府情形。”
弓捷远闻言稍感意外,不由扭头望向父亲,颇为遗憾地道,“恐怕是不得去的。父亲只留这夜,明晨就要回辽东了!”
“竟然这样急吗?”刘跃十分意外。
“若非太后亲召,即便嫁女,他也未必肯回来的。”弓捷远幽幽地说,“秋粮逐渐入库,北境外的强盗们快要等不及了。”
刘跃听了这话脸色更变,“还要打吗?月前北疆一战,朔王如同天神下凡,没有骇住他们?”
“豺狼嗜血,”弓捷远的目光里起了薄薄一层寒意,“最不怕撵。若不叮来撕咬,怎么活呢?”
刘跃闻言脸色亦沉,缓缓停了话头。
刚至四更时分,弓涤边便即起床,立在屋中穿戴铠甲。
弓捷远站在旁边看他,“爹,只三百军,一定要这样甲胄齐全地走吗?此处距离辽东路途遥远,一道都是如此沉重披挂,岂不疲累?”
“当兵的人怎能怕累?”弓涤边动手整理身上腰封,“莫说是三百军,便三十军,又非响马草寇,出门回家总得有个正经样子,这是辽东男儿该有的体面,也是所有行伍的人都不能丢的气势。爹奔天子而来,又别天子而去,领的都是守境护篱的人,岂能歪盔乱甲没个模样?未战已溃不成?”
弓捷远不说话了。
姜重手脚迅速,此刻已经装束完毕,过来帮助弓涤边上背甲,一边忙活一边越过将军肩膀看向弓捷远,语含深意地说,“少将军虽然暂任工部郎中,却是自幼随军,边疆印记必已浸在骨子里了,便只孤身在京也当意气风发地活,一刻不死一刻都要斗志昂扬,时刻不能堕了气势!纵然遭遇胯下之辱孙膑之祸也并不要灰心丧气,只要咱们自己把它当成粪土,自然就是粪土。什么磨难也挡不住好男儿建功立业的。”
弓捷远轻轻摇头,“姜叔叔莫记挂我,捷远不想为谁建功立业,但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一刻不成挣扎一刻,除非死了,否则绝不干休!”
姜重见他说话虽然铿锵有力,气势又如天将欲雨,隐恨含悲似的,不全慷慨激昂,未能解得真正意思,不由停了手上动作望住这个半徒半儿的年轻人。
舍不得啊!
却只得舍。
弓涤边也再深看儿子一眼,“你有想做的事情就好。爹这辈子就是自己成全自己,绝对不为任何东西改变想法,甚至不吝牺牲放弃。你亦一样,想做什么放手去做,不必瞻前顾后投鼠忌器!什么羁绊都是羁绊,倘若挡了你的脚步,就踢开它!”
弓捷远不吭声,他不哭不笑不怒不喜地看住父亲,只是看,什么都不说,脸色显得有些漠然。
弓涤边终于穿好了衣甲,片刻未再停留,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路过儿子身边重重拍拍他的肩膀,“男儿大了先管顶天立地,孝道亲情之类,有空时候再说。爹就走了,麻烦你将继夫人送到德寿园去,以后就只自己支撑门户,好好过日子吧!”
“爹!”弓捷远看他行了几步,由后唤住了说,“您既然都在皇殿上提到了身后事,儿子也想追问一句,倘若……倘若真有长别之日,捷远却当如何侍奉继母?待她百年,应该葬于何处?”

第206章 做狂徒又疑情愫
这话唐突不孝,说于行前更伤吉利,弓捷远已经存在心里横了好几日,艰难犹豫,到底还是问了出来。
无他,随时都将有战,此番做儿子的却不能厮守父亲身边。
弓涤边顿在门口,默然伫立一会儿,沉声说道,“弓家低贱,祖辈草芥,寿长者鲜,多是破席荒山了却一生,既没阳宅更无家坟,你娘这个嫡媳也已留在了自己喜欢过的地方,继夫人将来……若能得你照料百年,也挑个她自己喜欢的地方就是了。爹呢,虽然一生从戎,却也不必马革裹尸,死在哪里就葬在哪里,与老伙伴们一处相陪也不寂寞。魂魄可以瞬行,我若想你娘了自己会去寻她,并不必千里迢迢地夫妻合墓,除了折腾活人毫无用处。继夫人更该自由,她已为我误了今生,熬过这世各自解脱了吧!”
弓捷远一言不发地听着,目光却已扎透父亲的背甲看透了他的内心。
辽东总兵这是打算生死捍守长城和卫所,彻底丢下燕京城里的家宅亲旧了。
将军心中还有什么牵挂无人知道,但他势必不会回头。
这次没有眼泪,弓捷远默默地随在父亲身后,把他送出家门送出城楼,勒马立在自己不该继续前行的路口,静静地看着甲胄威武的将军带着三百随从迅速奔上官道,一行队伍很快就由人影变成灰团,没过一会儿就连灰团都不见了,神情始终平淡,似乎无大波动,木着张脸慢慢回来。
刚刚走进外城,谷梁初已经带着谷矫梁健寻了过来,眼睛望到弓捷远便露关切,“捷远……”
“王爷,”许是起太早了,弓捷远竟然有些疲倦,声音低懒地说,“若非我还要回家里去敬送继母,也不愿意直接进城……好想一起去野路上跑跑马啊!”
谷梁初过来与他并辔而行,“德寿园也不甚远,咱们送过夫人再跑不迟!”
“可我又想睡觉。”弓捷远简直不说道理。
谷梁初全不在意,只是纵容地道,“那便睡上一睡再跑。晚些也不怕的,咱们的马都非
凡驹,又不用灯照路。”
几个亲随互相望望,没有听懂两人在说什么。
唯有郭全聪慧,他记得叔叔曾和自己说过,人小的时候遇到特别难过的事总要哭累了喊
累了之后大睡一场才能复原,等到长大,哭和喊就渐渐不管用了,大睡一场也常无用,需得经过消沉颓废甚至长久的自我煎熬才能慢慢恢复,有的根本就恢复不了的,伤痕永远存在那里,永远会疼。
弓捷远能不能当真恢复起来他这做近卫的不敢断言,好在小主子还想要睡,好在还能有
人纵着这睡。
继夫人离开将府的时候亦很少见地凝视了弓捷远一会儿,而后柔声说道,“捷远不要挂念于我,能伴太后左右,日夜陪她侍奉菩萨是我的福气。昨日细看婕柔模样,听她言语说话,像是有了幸福着落,如此我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若极思念她的时候,自然会央太后去接去请,娘们团聚不在话下。你虽然也有几位亲随陪伴左右,总是独个儿撑着府门度日,日常起居之时仔细照顾自己才是。”
弓捷远没什么话能讲,只是点头,然后亲手把继夫人扶上了车,缓缓送去德寿园里。
马离府前街道,将将拐角的时候,弓捷远下意识地回首望望自己家里那已几年没大修缮过的门庭,不由自主地想:这个宅子大概再也没有悉数迎回几位主人的机会了。父亲回来之前,他和婕柔还有继母虽然都在外面,这里毕竟是家,如今分头一走,家就再没有了。
从此之后,弓府只是他弓捷远一个人的房子,是个遮风避雨睡觉的地方,永远也不会有好几个亲人围在自己身边的日子。
八月花香未落,他在马上悠悠前行,却觉到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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