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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无此鸟(苏二两)


老式电视机上闪着雪花,薛宝添冷着脸爬到房顶修好了信号接收器。雄壮的狮子重新在电视盒子里巡视领地时,老妪从织机旁拿出了一条祥云纹路的织锦裤子,咳嗽着递了过来。
薛宝添瞧不上,却也接了,第二天还穿着裤子来街角晃荡,在石头上扔下几只梨子和清咽含片。
夜里的石头散了温度,坐上去冰凉入骨。手肘撑在膝上,薛宝添垂着混沌的脑袋,压抑着身体中不断翻涌的酒意。
车子驶离,声音渐远,迷蒙的视线中闯入一双皮鞋,薛宝添微微抬头,看到了阎野。
“说了让你先回去的。”
阎野蹲下,开了瓶水:“喝点水,别坐石头上,很凉。”
“坐哪里?又让我坐你腿上?”薛宝添一把打翻水瓶,“阎野,你已经有心上人了,别他妈再来黏黏糊糊,道德标准高一点行吗?”
阎野甩了甩手上的水,口吻有些无奈:“薛宝添,好好说话。”
凌厉的动作让薛宝添脑子更加眩晕,他摸了几次才从口袋里翻出烟,凑上去叼在嘴里一根,口齿含混地嗤道:“我不是广场上算卦的,唠不出那么多你爱听的嗑,离我远点。”
话音未落,刚刚衔进口中的香烟就被人一把拽走,薛宝添的下颌蓦地一疼,被迫向上抬起。
汹涌的眩晕又至,薛宝添“草”了一声:“阎野,你他妈有病吧?”
阎野微微沉身,看着薛宝添,他的眸色深沉晦涩,似乎比这深不见底夜色还要悠长:“我现在尽的只是一个朋友的责任,上升不到道德,也算不上骚扰,献殷勤就更谈不上了,薛爷别自行带入好吗?”
手指一捻,揉碎了香烟,烟沫子便从指缝簌簌落下,阎野的声音毫无温度:“薛爷不用觉得被特殊对待了,换任何一个朋友喝醉了,我都会将他安全带回住所,所以现在你和我回民宿,回去后随你怎样折腾,我都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
拇指在下颌的皮肤上轻微摩挲:“要么我扶你回去,要么扛你回去,薛爷选一个?”
无端的,薛宝添想到了那个飘雪的夜晚,阎野半蹲在自己身前,回转的目光明净温柔,他说:“上来,我背你回去。”
头更疼了,那颗破破烂烂的心脏也来生事,拉扯着心弦,勾起丝丝落落的痛。
“不用,我……”话刚出口就被深夜中骤然响起的声音打断。
吱呀一声,街角的老房被人从里面拉开,风烛残年的老妪披着外衣站在门口,温暖的灯光从她身后的屋子里倾泻而出,炉子上似乎烧着水,不断升腾的热气让那间老房看起来暖意融融。
薛宝添蓦地破开阎野的手,晃晃荡荡站起身:“我一个都不选,阎总不就是看不得你的朋友在外面游荡吗?那我就近找个地儿住,不劳您费心了。”
他头重脚轻,踉踉跄跄向旁边那间老屋走去,行到门前躬身向老妪说道:“奶奶,是我,帮你修电视的。”他扶着门框,没说因由,也没作解释,直接开口,“我今天想在这里住一晚。”
老妪不知能不能听懂汉话,却偏身让出通道,薛宝添抬脚跨过门槛,听到阎野在身后叫他的名字,又转头说道:“阎总不是特别有公德心吗?”他指指地上的烟沫子,“你弄的,捡起来。”
阎野的眉心在老旧的门板关合后,紧紧地蹙了起来……
老妪没什么话,给薛宝添安排了单人床铺,又送来簇新的毯子,便佝偻着脊背进了里间。
薛宝添醉意深重,躺在床上以为自己会很快入睡,却一直没等来睡意,睁着眼睛望着上了岁数的房巴。
夜很静,只有架在炉子上的烧水壶被热气顶着壶盖,发出砰砰的轻撞声。
不可避免的又想到了阎野,想到了张弛,想到了披着晚霞向自己走来的男人,和耳边那句甜得发腻的“二百块”,也想到了两人的相恨相杀,以及抵死缠绵。
“真他妈娘们。”淡淡的声音划开深重的夜色,“薛宝添,结束吧。”
顶着醉意翻身而起,他从口袋里翻出钱包,隔层鼓鼓囊囊的,夹在里面的是几张叠放整齐的便签。
次第展开,几个名字跃然而出:阎天泽、阎野、张弛。
薛宝添还记得自己几天前预演的表白:你看,你的名字我都会写。
“傻逼。”他骂自己,“脚趾甲都抠秃了。”
最后一张便签是鹅黄色的,压线平整,叠得最整齐方正,薛宝添犹豫了一下,缓缓展开。
阎野的笔记,他写的“薛宝添”。
靠近炉火,名字逐渐清晰,指尖缓缓滑过字迹,每一笔的起承与转合,都像是在心尖刻下血淋淋的一刀,无以名状的悲凉不知从何而起,却掙不开、逃不脱,禁锢着整个身体,连呼吸都是清浅破碎的,无法逃离。
原来这就是失恋的感觉,薛宝添自嘲一笑,也他妈不过如此,又死不了人。
敛起便签,再次看了一眼自己的名字,薛宝添提起了水壶。
炉火不算旺,正好添一把柴,轻飘飘的张纸悬在炉子上,一松手,落了下去。
火舌轻轻舔噬着纸张的边缘,过火之处逐渐卷曲,犹如死亡前的最后挣扎,伴随着炉火的噼啪声,那些名字,那些留恋,连同薛宝添短暂的初恋,都化成了一片灰烬……
山里的夜很漫长,不知过了多久,薛宝添终于昏昏欲睡,恍惚的梦中似乎有人在耳边放着广播喇叭,一遍遍搅扰着来之不易的梦乡。
下意识向声音的来源一探,薛宝添摸到了手机,迷迷糊糊地放在耳边,“嗯?”了一声。
“花开富贵吗?我是孤影残刀。”
“谁?”
“……给我一个机会,还你一个奇迹。”
薛宝添缓缓睁开眼睛:“你是那个……小黑客?”
“是我,我找到魏华的线索了。”
薛宝添从床上猛然翻身而起:“你说什么!”
还未醒酒,脚下依然虚浮,撞开门,薛宝添迈出老屋,却脚下一绊,差点摔倒。
不等他骂,先出声的是碍脚的东西:“别怕,是我。”
竟是阎野!
薛宝添扫了一眼蜷膝坐在门旁的阎野,蹙眉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阎野有些哑言,随后起身指向石头:“刚捡完烟沫子,坐这儿歇一会。”又觑着薛宝添面上的神情,正色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薛宝添举起紧握的手机:“有魏华的线索了。”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不是魏华本人的线索,是他的前女友,魏华的前女友这几年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一点活动的信息都没有,不过就在刚刚,有人查到了她名下的银行卡取过款,位置在三十公里外的一个银行网点。”
薛宝添握着手机急不可耐地迈开步子:“这是现在唯一的线索,我得去看看,现在就去看看。”
“薛爷,薛宝添!”阎野一把拉住慌乱无错的人,双手捧着他脸颊,沉声安抚人,“别慌,深呼吸,别慌。这条线索很有价值,我们现在就赶过去,但一切都要有计划,要沉得住气,不能打草惊蛇,你信我,只要魏华露面,我一定抓得住他。”
急促的喘息慢慢平缓,被紧握的手机滑入口袋,薛宝添拨开阎野的手,抛了一根烟到口里,恶狠狠地咬着:“我和魏华是应该有个了结了。”
他拉开步子向公路走去,边走边埋头点烟,夜风吹鼓了他的衣衫,青白色的烟雾模糊了他的五官,转过头,他瞥来淡薄的一眼。
“我也不能再做你的累赘了。”

第62章 哥夫!
阳光斜照,光影缓慢移动,起初反射在车漆上的明亮,如今投射在一只素白的手上。
冷白的腕骨露出一截,长指松松夹着烟,搭在车窗上,偶尔拇指轻弹烟蒂,便破坏了袅袅一线升腾而起的长烟。
顺着手臂向上,是一张男人的侧颜。像炭笔勾勒出来似的,轮廓清晰,眉目冷峻,半明半暗的隐在车内,虽然看不清面貌,但仍能断定是个清隽俊秀的人物。
车子守着别墅区,这处地界儿即便是冬季,也红墙绿瓦、匠气十足的彰显着富贵。
忽然,不远处的一栋别墅大门洞开,里面传出凌乱繁杂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哭哭闹闹的吵嚷声。
车内响起一声轻轻的冷嗤,白腻的像要被阳光融化了的那只手,缓缓抬起送烟入口,长烟被吐出的同时,手指也弹开了烟蒂。
推门下车,阳光照在了男人的脸上,淡漠冷厉,却也好看的不像话。
是薛宝添。
他双手抱胸靠在车上,冷眼看着轰轰烈烈的闹剧,当那个被羁押出来的微胖男人,从他身边路过时,薛宝添嘴唇轻启,叫了声:“齐叔”。
60多岁的男人身体一颤,待看清来人,目光心虚的躲闪:“你…薛宝添…”
低垂的睫毛翻起,露出漆黑而锐利的眼睛,薛宝添勾起唇角半笑不笑:“齐叔,好久不见啊。是不是已经快把我忘了?不过我倒是日日夜夜都挂念着您呢。”
他拿出根烟送过去,见人不接,便夹在自己手中:“你一定没想到魏华还能落网吧?当初不是信誓旦旦没有与他私下串通诈骗吗?据说魏华撂你撂得可快了,罪名都往你头上安,不过想想也是,齐叔都土埋半截身子了,死不死的谁又在乎?”
舌尖轻啧几声,薛宝添又表现出惋惜的样子:“不过你儿子倒是可惜了点儿,还那么年轻,就要背着诈骗犯的身份去吃牢饭,算算出来也得是齐叔这个岁数了,正好把你没活完的岁数帮你活了,多好。”
对面男人的脸上惊惧未消,此时又添了一层愤怒,急急辩解:“事情都是我做的,和我儿子没有关系!”
薛宝添吊儿郎当地嗤笑:“这些你和我说不着,去和警察和法官说吧。”
“哦对了,”他像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收了面上的嬉笑,情深意重地开口,“齐叔一倒,你的家人可怎么办?”
薛宝添轻佻的目光扫过正堵在警车门口,哭哭啼啼纠缠着工作人员的年轻女孩。他挑挑下巴,问苍老的男人:“听说你这个刚成年的小老婆怀了?你儿子是不是有一个情妇也怀了?双喜临门,真是可喜可贺。”
“你想做什么?!”
“凭我们两家这么深厚的关系,当然是替齐叔你照顾她们了。”
“你混账!”
薛宝添拍了拍男人的肩膀:“我可看不上这些趋炎附势的女人。”他微微倾身,凑近男人的耳边,低声说道,“不过我知道齐叔有一个死对头,年纪与你相仿,也爱年轻女孩,如果你的小老婆和你儿子的小情妇,都被他收了,你说那肚子里的孩子要是生下来,难道都叫他爸爸?”
薛宝添略作苦恼:“这辈分可不好论了。”
“薛宝添!你这个卑鄙小人!我豁出我这条老命也要跟你拼了!”
薛宝添轻巧的向后一撤,笑着说:“齐叔,你的老命属于枪子儿,我就不收了。对了,上次齐叔将手表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这次你手上这副银镯子就自己留着吧,挺好看的,配你。”
赘着肥肉的老脸涨得通红,又气得苍白,腕子上的手铐叮当作响,短短两三个月苍老了数十岁的男人,张口结舌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薛宝添素淡的眸子挑了一眼旁边闹哄哄的人群,那个正抱着肚子堵着警车车门的年轻女孩,抽了一下鼻子,缓缓收了哭闹,看似不情不愿的妥协了。
待涉案的嫌疑人都被押解上车带走,那个女孩才冷着脸看着车子驶离的方向,骂了声狗东西。
她夺了薛宝添手里的香烟送进嘴里,又看了一眼腕子上的手表:“薛少,说好了我拖三分钟让你打击报复,你现在可是超时了。”
薛宝添笑了一下,摆弄了几下手机,转了红包过去。
“加钱了,收一下吧,戏不错,用在正地方应该挺有前途的。”
他拉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室,踩下油门之前,对那个瘦小落寞的身影说道:“孩子打了吧,既然不爱这个孩子,就别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受苦了。”
跑车滑行而出,薛宝添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间,拿出电话打给了助理。
“看守所那边放人了吗?”
手机里的回响有些空旷,过了一会儿才有人低语:“正在办手续,估计一会儿就放人了。”
“去晦气那些东西都买了吗?让他把火盆跨了,他要是不耐烦,就说是我让的。”
“好的老板。”助理在电话中问,“老板你不过来接人吗?”
汽车的后视镜中,薛宝添的眸色很淡,拨动方向盘,他驶向看守所相反的方向:“我不去了,晚上把人带到丽枫,告诉他,我给他摆酒庆祝。”
绚烂到诡异的灯光,照射着浑浊的酒汤,高脚杯相撞的声音与男女调笑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共同掩埋在强劲的音乐中。
最为豪华的包房中,调酒师拿着一杯精心调制的鸡尾酒,小心翼翼的调整着步伐,越过几个醉醺醺的富家子弟,送到了一个漂亮女人手中。
“薛爷,”女人趴在薛宝添的怀中撒娇,“你又逼人家喝酒。”
薛宝添咬着烟哧哧的笑:“喝完酒你才蒗啊,薛爷才更喜欢你。”
女人娇柔造作的一口闷了整杯,赢了个满堂喝彩。薛宝添含着坏笑鼓掌,摘了烟,在女人脸上重重亲了一口,又引发了一波震耳的鬼叫。
如今的薛宝添风光无两,并不是曾经的瑞祥太子爷可以相提并论的。
曾经的薛宝添空有名头,却无实权,手里的股份不多,在公司也无话事的权利,人人口中都有“太子爷”,是尊称还是嘲讽就另当别论了。
可如今,薛宝添追回了魏华诈骗的巨款,又收回了当初分别转让给两家公司的股份,一下子成为瑞华持股最多大股东,瑞华现在的董事长也有意让位,董事会择日召开,薛宝添便可走马上任。
世态炎凉,多捧高踩低。
负债累累的丧家之犬,摇身一变成为手握龙头企业的实业家,众人蝇营狗苟,攀扯关系的层出不穷,除了曾经捧臭脚的那些富家子弟,也不乏一些真有些本事的商海精英。
这种场合,自然有人凑上来献殷勤。是望川连锁餐饮的二公子黄嵩,他与薛宝添天曾经过节颇深,如今倒是一副讨好的面孔。
他奉上雪茄:“薛爷来根这个?”
薛宝添瞧了一眼摇摇头:“不习惯,二哥自己来吧。”
黄嵩放下雪茄,先一步给薛宝添续了酒:“我就说薛爷命相贵胄,人生即便有些风雨,也会化险为夷,之后便一路顺畅,万事亨通了。”
这种话三个月来薛宝添听得耳朵起茧,唇角荡起弧度,语调端得散漫,他不走心地回复:“那就借二哥吉言了。”
“怎么抓到的人啊?据说还挺传奇?”
唇角的弧度收了几分,薛宝添不咸不淡地开腔,仿佛在回答一个极其无聊的问题:“魏华原来家穷,高中时就哄着他的前女友打工赚钱供他读书,后来他书读得越来越好,攀上了一个富家小姐,两个人去国外留学,自然也就甩了没钱没本事的前女友。
前女友受了打击,有些疯疯癫癫,魏华曾经有一阵子,不知怎么良心发现,给这个前女友汇过几笔钱,后来他跑路不成,身上的现金花完了,又不敢动自己账户里的钱,就从前女友的手里骗来银行卡,想要取一点现金,用来度日。”
薛宝添眸中划过一丝狠厉:“他那边刚刚取钱,这边就被我们抓到了蛛丝马迹,当晚就给摁住了。”
“威武!”黄嵩拍了拍手,又问,“魏华这么久为什么还没逃走?”
薛宝添嗤道:“他那个人疑心重,联系了几个蛇头,都觉得对方想谋他的财、害他的命,就这样一直畏首畏尾地窝在边境。”
黄嵩来了兴趣,向前凑了凑屁股,跟着问:“你那个保镖身手那么好,抓个菜鸡,怎么还给自己抓局子里去了?”
薛宝添的眸光似乎恍惚了一瞬,随即吊起眼尾,冷凝过来:“二哥话这么多,人参果给你安排一个润润喉?”
被安排了二师兄身份的黄嵩讪讪地闭了嘴,薛宝添身边清静了不少,他看了一眼时间,刚想给自己的助理打个电话,包房的门就被人推开了。
走廊明亮的光线与包房内混乱的光影极不融洽,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的交界处,身后的明亮在他的五官蒙上了一层暗影,身前的霓虹又让他看起来有些莫测,连投来的淡淡目光,都藏着意味深长。
薛宝添摘了烟,靠在沙发上,懒洋洋的向门口勾了一下手指。
男人走了进来,中途绕过两个正在跳贴面舞的男女,站在了薛宝添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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