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活在这世上,又哪能什么都不想。
魏壑声音低哑:“怯玉,你决定了吗。”
林笑却点头:“决定了。”
魏壑抱着林笑却,压下了哽咽,他竭力平静道:“好。”
“我放你回去,但你要好好活着。你活着,我会竭力护住晏家人的性命。你若被晏巉伤害,晏家的所有人都逃不过一死。”魏壑道,“他们是你从前的家人,可不该绑缚你一生。”
“他们救了你,你若以性命偿还这份恩情。别忘了,我也曾救过他们。”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魏壑带着林笑却上路。
临走前,林笑却看着天色,午后的光温暖和煦。而裴将军的鱼汤,他终究是喝不到了。
不留了。
也不要告别。
成婚只是戏言。他还小,等长大了自然会明白只是一时迷恋。
林笑却抱着魏壑的腰,靠在他的肩膀上:“魏壑,谢谢你。”
魏壑覆上他的手:“我会后悔,可我无法拒绝你。怯玉,抱稳,我送你回家。”
魏壑松开手,握住了缰绳。
林笑却紧紧抱着他,相依相偎。
裴一鸣傍晚回来时,提着两条鲜活的大鱼,这鱼肉一定很香。
裴一鸣笑着走进军帐,没有看见怯玉伮。
去哪里了?去玩了?
裴一鸣问小兵,小兵说是跟着陛下走了。
裴一鸣提着的鱼落在了地上。
鱼还蹦着,裴一鸣已无心去杀它们。喝汤的人走了,还生着病就离开。
裴一鸣不信,他跑到马厩去,骑马进怀京。
可等他赶到的时候,林笑却已经进了城。
晏巉拒不投降,林笑却的劝言无用。和谈达成,南周割舍了一些成果,大穆的军队放周军南归。
裴一鸣单骑入周军,想见林笑却一面。
林笑却拒绝了。
南周有将士说,趁此将裴一鸣杀了,以绝后患。
但大穆的军队就在旁边,最后不了了之。
裴一鸣骑着马,茫然无措。
周军南归,林笑却掀开一角窗帘望向他,裴一鸣心有察觉,侧过头来,但晏巉握住林笑却的手,将窗帏放下了。
裴一鸣只瞧见那春风将窗帏吹动。
马车里,晏巉咳出了血来,他笑:“你喜欢他?”
“是啊,身体健康,年少有为,英勇耀眼,”晏巉低笑,“我这残躯怎么比得过。”
林笑却拿过帕子,去擦晏巉下巴上的血,晏巉躲过了:“你是不是喜欢他。”
林笑却乏力道:“重要吗?”
晏巉攥住了林笑却的手:“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我们才是最亲近的人。”
林笑却说:“你病入膏肓了。”
“我没疯。”晏巉笑着攥着林笑却的手,擦脸上的血,“我只是贪求太过。”
林笑却落下泪来:“大哥,为什么不可以选择一个圆满的结局。大家都能活下来。”
南周已经无力再战了。
晏巉擦了擦血,将林笑却抱在了怀里:“我不认输,哪怕最后落得一场空。”
林笑却嗅闻到晏巉身上的血腥,不知道那是从他心里还是从灵魂里散溢而出。
“大哥,你是不是想杀了我。”林笑却问,“你救了我,我不会反抗。”
“这条命,本就是晏家养大,如父如母,我不会反抗的。”
晏巉紧紧搂着怯玉伮,他说怯玉伮说的不对。他不是父不是母,他只是怯玉伮的孽。
“我深陷泥潭,非要拉你下来。你恨我,应该的。”晏巉吻着林笑却的眉心,恨他吧,只是不要离开他。
林笑却流着泪,晏巉去吻他的泪,林笑却问:“为什么你们都不想活。大哥是这样,二哥也是这样。”
晏巉低声回答了他。
“我太贪婪,而晏弥,没有活下去的渴求。”
林笑却轻声问:“我只能陪着你们是吗。”
晏巉低笑:“谁让怯玉伮心软。”
233安慰,这个世界过去也就过去了。
“我不会去独享那快乐。”林笑却道,“我知道那很好,可我总惦念着你们。二哥不知道如何了,大哥又积病至此,晏余不知事,想来想去,我得回来把家扛起来。”
“一切未定,一切都说不准。大哥,我们回家。我给你们做吃的,不准晏弥乱吃东西,也不准晏余再胡混。”林笑却含泪笑,“你也是,不可以再疯下去了。”
“小的时候,你们养我,现在,轮到我照顾你们。”林笑却泪水落下,“别难过,我会陪着你的。”
晏巉蓦然泪流。他扭过脸去,说他不值得。
林笑却捧起晏巉的脸颊,慢慢擦他脸上的泪。
林笑却的神情那样专注,就像是在粘合一个破碎了的瓷像。
晏巉想让他放手,别白费功夫了,碎了就是碎了,何不远远地丢弃,再也不见。
可他就是那瓷像,他说不出口。
被捧在手心里的滋味太温暖了,而废弃之地只有终年的寒凉。
可晏巉忘了,瓷像的碎片是会伤人的。
捧在手心,血会流得满手。
233说宿主不必如此。
【大哥过得苦,可我以前花着他的钱,仗着他的势,却从来没想过为他做些什么。】
【他从菜市场牵走我,避免我成为餐食的命运,那在故事结局之前,也请让我牵起他的手,温暖他哪怕一刻。】
【恩报了,我才无愧于心,走向下一个轮回。】
【我不会爱上他,可我会学着爱护他。】
林笑却擦干净晏巉脸上的泪痕与血迹,笑:“干净了。”
“我刚说错了,大哥不是疯了,大哥只是太清醒。”林笑却道,“这个世界对大哥真坏,大哥人很好,大哥太清醒了,清醒的人总是痛苦的。”
“不怕不怕,”林笑却抱住晏巉,将晏巉抱在怀里,轻轻拍他的背安慰他,“不怕,大哥睡吧,你太累了,睡一觉。”
晏巉不肯闭眼,他攥着林笑却的手,不肯闭。
怯玉伮会走的,一定会走的。他是疯了,他早就疯了。
他自私自利自毁自败,他咎由自取。
怯玉伮为什么不离开。
晏巉抓得林笑却很疼,林笑却咽下疼痛的哽咽,轻柔笑道:“我会陪着你们,我不会走。”
他拥有时间的长河,愿意停留这一瞬。
时光荏苒,他及冠了,长大了,长大的孩子应该扛起责任来。
晏巉这次没有阻拦,跟着一起回到晏宅。
这几年的时光逝去,晏宅好些地方变了样。当初的老树被濮阳邵时期住进来的人砍了,那些看上去值钱的摆件也早就不在了,许是遭到劫掠,换成了新的。一样好看,甚至更值钱,只是不似过去了。
晏余接见了他们,却怀着怨恨。
林笑却提到晏弥,晏余腾地站起,眼里满是红血丝,他对晏巉道:“如您的意,他快死了。”
晏巉手里的茶盏一下子碎裂,碎片刺入血肉,鲜血滴滴流淌。
南周北伐的时间里,晏弥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好几次大量服用五石散却又没有行散,最危险的一次险些身死。
晏余这才知道五石散竟危害至此,将家里所有的五石散都搜出来烧了,又把家里的财政捏在手里,把家里的下人全部教训了一顿,再不准这物出现在晏宅。
只是已经晚了。
晏弥形如枯槁,重病在床,皇帝赵璃专门派了太医来,也无济于事。
说是伤到了根基,没办法了。
林笑却要去见他,可晏弥不见。
林笑却站在门外敲门,晏余拦住了他,将他拉到别屋里:“二哥不想见你,你不要打扰他了。”
林笑却泪流如雨:“为什么不见,我生病的时候晏弥照顾我,他生病了我也要照顾他。会好起来的,会的。”
晏余红着眼眶道:“不会了。”
晏余抱住了林笑却:“怯玉伮,不会了,不会了。”晏余的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正是因为和二哥一样喜欢怯玉伮,正是因为这份心,他明白,二哥不愿意自己如今的模样被怯玉伮看到。
二哥希望,他留给怯玉伮的印象永远是当初那个名士君子,宽袍大袖如松如竹,而不是这般枯朽模样。
应当如山间泉、空谷琴,而不是衰败至此。
他想成全二哥,他过去不知事,老是跟二哥争这个要那个抱怨这个骂骂那个,从来也不曾真正注意过二哥,保护二哥。
他怎么这么坏啊,晏余泪流满面,纨绔子弟,无能暴躁,应该死的是他才对。
晏弥不肯见林笑却,只见了晏巉。
晏巉走到那屋子里去,药气已经浸透了。
晏弥衰败不堪,躺在榻上,虚弱至极,仍然扬起笑来:“大哥,你回来了。”
晏巉一下子湿了眼眶。
心似要撕裂般,过去种种,他养大的孩子,他在娘亲病榻前发过誓,要养大两个弟弟。可到最后他都做了什么。
晏巉侧过身去,咽下了口中的鲜血。他擦了擦嘴角,不想让晏弥看到。
可他的手没有包扎,手用力太过,伤口又撕裂流出了血来。
晏弥看着大哥,落泪道:“大哥,自小我和晏余就是这个家的累赘。”
“我从来不曾为你做过什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逃避厌世,是大哥撑起这个家。”晏弥缓缓坐了起来,咳嗽两声,“大哥,我走到今日这地步,是我自己的选择。”
“与大哥无关。”晏弥说得缓慢而虚弱,他必须临死前见大哥一面,告诉大哥,从来就与大哥无关。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样的结局,早在很久之前。
晏巉走在病榻前,坐了下来。
他此来,本带着怯玉伮的信,在离开绍京前,怯玉伮给晏弥写了信,托侍卫送去,但是他拦下了。
他那时候满心郁怒,决意让怯玉伮与晏弥断了联系。
拿到信也未看,本准备直接烧了,迟疑半晌留了下来。
等他现在想把信给二弟,已经晚了。
怎么能说与他无关。
没关系,晏巉抱住了晏弥,二弟,没关系。大哥杀了太多人,大哥会用性命来偿。
“二弟,别怕,大哥明白。”年幼之时,他也曾这样抱过二弟,只是渐渐长大了,他开始厌倦所有接触。
此刻他没有戴手套,没有穿盔甲,他突然发现二弟就是二弟,不是什么别的人,他不感到恶心了。
他抱过、养过、哄过的弟弟,从来就不是累赘。
“二弟,大哥做错太多事了,大哥不求原谅,见怯玉伮一面吧。”
晏弥默了会儿,笑:“我不敢,我活得太糊涂了。哪怕怯玉伮不会嫌弃。”
晏弥回抱住晏巉:“大哥,听我说,我已经晚了,你还有时间。大哥,不要以为我这样是你的错,我会死不瞑目。”
“大哥跟怯玉伮好好过日子,别学我。等我真的落到如此,我发现原来我也是会后悔的。”晏弥流着泪浅笑,“我——我想他——”
想见怯玉伮,想见见在他怀里长大的孩子。那时候他小,怯玉伮也小,他背着怯玉伮,抱着怯玉伮,他无光的世界里,怯玉伮在他怀里做了萤火,亮了他前方的路。
他本以为会这样走过一生,即使这个世界不值得眷念,可怀中的怯玉伮他放不下。
他本以为会这样度过一生。
不理世事,什么都不理,就只是两人,就只是两捧灯火。一簇挨着一簇,一路挨着一路。
他想见他,想抱抱他,想告诉怯玉伮好好活下去,别学他。
可是他不敢。
他把自己作践到如此地步,又怎能再拥萤火入怀。
怯玉伮应该飞远,远远飞去,飞到天上去,做谁也够不着的明月。
就只是看着,看着他们,别落到泥淖中来,太苦了。
晏弥渐渐乏力,喘息不已,晏巉将晏弥好好放回床上,满眼血丝:“我去叫他过来。”
晏弥拉住了晏巉的衣角:“不,大哥——我不值得,我不想——不愿,不愿到最后看到我这个样子。太狼狈了。”
“大哥,我不配做你的弟弟,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晏家,对不起阿娘。到最后,我还是成了重重的担子。如果一开始,我没来到这个世界,所有人都会幸福许多。”
晏巉泪如雨,他侧过身去擦了擦,不能哭。不要哭。
晏巉从怀中取出信来。
“二弟,是我拦下了怯玉伮给你的信。你从来不是担子,从来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晏巉道,“大哥不是好大哥,我——二弟,”晏巉笑了下:“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的。”
晏巉给出了信,走了出去。
天明明亮着,他却看不清了。
晏巉口吐鲜血,走出屋门十几步后,倒在了庭院里。
好累啊。阿娘,我累了。
晏弥抚摸着信封,抚了许久才将信打开。
我要出发啦,不知道什么时候战事才会结束。想了想,总是放心不下。你之前说我在的方圆百里,你会好好活着。
我之后才发现这句话实在太残酷了。
为什么一定要是方圆百里,为什么不能是千里万里。哪怕生死两端,你也该好好活着才是。
我知道你觉得这个世界无趣,觉得你自己无关紧要,觉得生与死没有太大的差别。
活着似乎总是痛苦的,快乐总是难得。你一直经历着我无法想象的内心的痛苦,我却无法感同身受。晏弥,只是我想,即使我无法感同身受,即使我什么都不懂得,即使我并不能真的为你做什么,可是我……在我眼里,晏弥从来就不是无关紧要。
晏弥,我会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回来。
也请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等我回来。
我们还有那么多的山未至,还有那么多的曲未谱,泉风雨雪,春夏秋冬,那么多那么多的事物我们还未亲眼见过。
晏弥,倘若你厌倦了这个世界。
等我回来,我带你去看新的世界。
你会看到春天的风怎样拂来,夏天的花热烈盛放,秋天田里的庄稼金黄,冬天雪来了,小火炉子红通通噼啪响。
一日有一日的欢喜,一月有一月的安乐。我们不管世事,只在当下活着。
晏弥,倘若你厌恶了人的事,没有关系,仍有万物等待我们去亲历。山风清露,朝阳晚霞,芦苇丛飘荡,莲花池芬芳……等我回来,我们一家一起去。
在信的最后,林笑却画了一家四口手牵手的火柴人画。
在留名旁,还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晏弥抚着林笑却的名字,泪水滴滴不经意润湿了信纸。
晏弥赶紧将信挪开了。
他突然想起那一年冬天。
下了好大好大一场雪。
他说冷,会冻僵的,不准怯玉伮出去玩雪。
但怯玉伮说不会的,他真的很想出去玩,他说你看那雪好白好白,我们去堆雪人去滑冰好不好。
他拗不过怯玉伮,最后还是出去了。
先是堆雪人,他不知道堆雪人有什么好玩的,可是怯玉伮很喜欢。他堆了五个雪人,有大哥有他有怯玉伮自己,连很讨厌的晏余赵异都堆了。
小小的五个。
怯玉伮也小小的。
他说雪人虽然总有一天会化掉,或许在冬末,或许在初春,可是晏弥你看,现在他们一个摆一个嘿嘿,都在我这里。
堆完雪人又想滑冰,找了个大木盆,怯玉伮坐进去,让晏弥推推,晏弥说很危险,怯玉伮非要推推,推推。
晏弥推了,不敢使太多的劲,木盆就在冰湖上遛出好远。
怯玉伮高兴地大叫出来,还要晏弥推推,晏弥又去推了一下,怯玉伮享受速度的时候,晏弥只是看着。
最后怯玉伮拉着晏弥一起坐到盆里去,都还是小孩子,坐得下。
坏心的赵异路过,一脚狠踢盆上去,木盆遛出好远,怯玉伮惊吓出声,晏弥紧紧将他抱在了怀里。
风声、雪花、叫声、赵异的笑声,晏弥抱着怯玉伮遛出好远好远。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往后退,而他抱着怯玉伮一直往前。
不知不觉,他竟笑了出来。
还有那一年,那一年的春天,他牵着怯玉伮去踏青。
带了好多零嘴儿,遇到好多的人。怯玉伮长得跟小金童似的,路过的人都要多看几眼,怯玉伮也笑着跟他们打招呼。
有自来熟的小孩,过来让怯玉伮跟着一起玩。
怯玉伮牵着他走入孩子群,一起玩游戏,有那么一刻,他是喜欢的,说说笑笑闹闹。
最后许多的零嘴儿分了出去,孩子们都在笑,他也不知不觉扬起了唇角。
记得那次过年,饺子里包铜钱,怯玉伮一定要先用开水烫,又用烈酒浸泡。最后吃到的是赵异,结果晏余使坏,说是怯玉伮用童子尿泡过,弄得赵异立马眼瞎耳聋闹个不停。
怯玉伮不理赵异晏余,牵着他离开屋子,牵到自己的房间里,掏出礼物给他。是一个如意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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