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 被爱包围着的感觉。
空虚的指缝忽然被人紧紧扣住,系着小黄鸭围裙的陆意洲一手稳稳地端着一大碗饺子,一手与他交握, 眸光深邃。
“盯着自己的手做什么?”陆意洲拉开椅子,分了双筷子给他, “趁热吃。”
碗中每一个饺子都煮得刚刚好,没破皮也不生硬。
柏延笑眯眯道:“可以啊,做得好棒。”
他很早就发现陆意洲特别吃这一套了,鼓励、表扬、赞美,但凡说了类似的话,或者表达了类似的意思,他的男朋友就像一只兴高采烈的小狗,表面上压着嘴角,实际已不自觉地昂首挺胸。
柏延分着吃了二十几个饺子,咀嚼的间隙,短暂下线的思绪重新登陆回来,他发现陆意洲始终都没有放开自己的左手。
“你这样不累吗?”他问道。
陆意洲转过头,满脸茫然。
柏延抬起他们相握的两只手,说:“这样,不累吗?”
“一点都不。”
陆意洲的筷子戳中一颗包得不太好看的饺子,说道:“我们本身就没太多相处的时间,所以我珍惜每一次机会。”
饺子还没落入口中,陆意洲猛地一顿,转过头:“怎么,你不喜欢吗?”
柏延看着他的神情,心中涌出一点酸涩的情绪:“没有的事,你赶紧吃吧。”
吃完他们可以一块儿洗碗。
虽然也就一个碗。
他们挤在狭窄的洗碗槽前,水龙头放出一股细小的水流,绵柔的泡沫将餐具团团围住,洗去了附在上面的油污。
陆意洲的体温永远要高一些,涮洗碗筷的时候,那条温热的手臂宛如一条悄然逼近的蛇,缠上了柏延的手臂。
换作以往,他肯定是要把这个喜欢动手动脚的家伙一巴掌推开的。
但柏延没有。
相反,他还若无其事地贴了过去。
原来情绪是可以相互传递的啊,他心想。
他好像被陆意洲的“黏人”情绪传染了。
“今天发呆好多次了。”
“嗯?”
柏延下巴被湿滑的手指捏住,被迫微微上抬,他猝不及防地对上陆意洲眯起的双眼。
“又被我逮住了,”陆意洲道,“想什么这么入迷?”
“……不知道。”
“撒谎。”
手指抽离,柏延的唇下留了道水渍,他双手津在泡沫里,只好俯身上前用下颌蹭蹭陆意洲的脸颊,把挂在脸上的水珠全部抹掉。
“干嘛!干嘛!”陆意洲脸颊爆红,语无伦次道,“不许通过魅惑考官蒙混过关!请考生严肃纪律!”
柏延:“……”
傻——算了,傻狗。
他叹了口气,决定蒙混到底。
柏延冲掉手臂上的泡沫,两手搭在陆意洲左右的肩膀上,带出的水滴从指尖滑落,把陆意洲的后背淋得透湿。
像下了一场小雨。
柏延啄了啄他的唇角,然后停下不动了,他看着陆意洲原本闭紧的眼皮一颤,气急败坏地睁开眼主动发起攻势。
他被亲得脑袋后仰,嘴边挂着一缕浅淡的水液。
“柏延,你有心事。”
陆意洲的拇指用力刮了下他唇角:“不能告诉我吗?”
他不知道。
柏延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砰砰,砰砰,仿佛摇摆的古董钟。
他刚张开嘴巴,陆意洲再次黏黏腻腻地吻了上来,含着他的唇舌留下一句模糊不清的话语。
“那就不说了。”
这周的训练迎来尾声时,陆意洲也收到了一条短信,来自他们系的辅导员,内容大致是让他抽空回一趟燕大,补全休学手续。
上次他办得匆匆忙忙,漏了好几个重要步骤。
柏延周天没什么要做的事,索性和他一道去了趟学校。
辅导员办公室所在的那栋楼和图书馆是一个方向,距离有点远,步行得走十来分钟。
柏延开了辆共享电动车,他右腿一跨,十指握住两边把手:“上来。”
这次共骑一辆车,陆意洲不会像上次那样有任何意见了,他轻快地说了声“好嘞”,紧接着上半身靠住柏延后背。
“……”
途径操场,柏延把车速提到了最高码,迎面扑来的凉风将他们的发丝吹得凌乱飞扬,陆意洲在后面问为什么骑这么快,柏延笑而不语,暗想说还不是怕遇见熟人,毕竟他两先前那么不对付。
但往往怕什么来什么。
柏延在停车处锁好电动车,和陆意洲上楼的时候,正好撞见下楼梯的周东阳。
柏延死去的记忆复苏,默默给这个个子不高的金发小卷毛补足备注:
阳阳不吃苦。
他当初来找陆意洲,联络过的微信好友。
“柏延?”
周东阳第一眼没认出来他,到了第二眼,他吃惊地捂住嘴巴,指着柏延身边的陆意洲:“卧槽,牛逼啊!”
“你真泡到陆意洲了!”
柏延:“……”
陆意洲:“?”
“没,不是,你误会了,”柏延不打算选择这个时机公开,他三连否认道,“陆意洲回来补个手续,我们碰巧遇上而已。”
周东阳半信半疑,须臾,他视线集中在柏延脸上:“得了吧,你少来这套!嘴巴都肿成这样了,还说没谈?”
“这样,我答应你绝对不说出去,”周东阳挤眉弄眼道,“你就承认了吧!”
“真不是。”
柏延朝陆意洲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赶紧上去找辅导员办事。
“我实话告诉你吧,”陆意洲走后,柏延装出一副迫于无奈的样子,指了指嘴上的印子低声道,“这个啊……”
周东阳:“嗯嗯嗯!”
“是上火导致的。”
柏延发誓道:“你说的,陆意洲英俊,却实在直男,强扭的瓜不甜,我和他真没什么。”
他这番真情实感的胡说八道可算是把周东阳唬住了,周东阳同情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道:“原来是我误会了啊。没事姐妹,下一个更乖!”
“嗯好。”
柏延点头附和,改了称呼:“姐妹。”
周东阳在学生会身担要职,比起八卦,他像是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完成,柏延笑着和他告别,气松了半口,只见陆意洲不知何时站在上几阶台阶上,垂眼凝视着他。
生气了?
柏延:“事情弄好了?”
陆意洲:“嗯。”
生气了。
“现在还早呢,”柏延看了眼时间,道,“要不要在附近逛逛?”
“不要。”
陆意洲走下楼梯,单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回头道:“和我去一个地方吧,柏延。”
“有点远,但我刚刚突发奇想,挺想跟你回那儿逛逛。”
出租车上,陆意洲拉开副驾的车门坐了进去,一路上只偶尔与司机交流一下路线。
柏延被他晾了半天,直到车停在某个学校的大门口,陆意洲付了车费,这才开启破冰的第一句开场白。
“你还记得这里吗?”
今天是周末,诺大的校园里没有一个人,门前的街道上洒满被风吹下来的落叶,颇有种萧索的意味。可校门附近那块雕着“平成外国语中学”几个灿金大字的墙面,又将这份孤寂冲淡了不少。
平外?这是……他们的母校。
“记得。”
柏延问道:“怎么突然带我来这?”
“进去逛逛吧。”
陆意洲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平外周末闭校,没有老师没有学生,保安更不会把两个身份不明的校外人员放进校园。
柏延跟在他身后,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话:
他们怎么进去?
陆意洲把他带到平外的围墙尽头,他轻车熟路地卸下几块松动的红砖,三两下蹬了上去。
一连串的动作好似排练过无数遍,柏延呆呆地仰头看着陆意洲,下一秒,墙头的“不良学生”对他伸出手,淡淡道:
“上来。”
柏延下意识地把手伸了出去。
一股向上的力量几乎将他整个人“连根拔起”, 他狼狈地趴在墙头,远没有陆意洲来得云淡风轻。
红墙以内,两片铺着草皮的操场侵占了他的所有视线, 陆意洲像一只敏捷灵活的大型猫科动物,轻轻跳到了柔软的草坪上。
陆意洲站在墙下,朝他展开双臂。
柏延迟疑一秒,正正好地跳到了这个充满安全感的怀抱里。
操场的尽头伫立着几栋七八层高的建筑物,风格和校门口那金灿灿的题字格外一致, 主打一个恢弘豪华。
尽管柏延储存着大量有关这所学校的记忆, 但他依然感到非常陌生, 因为这不是他的人生,是原身“柏延”的。
东边的操场设置了足球围栏网,他被陆意洲带着往那边走,可能是他走得有点慢了, 前头那人放缓了脚步, 守株待兔地拉住他的左手。
“我们在这踢过球,”陆意洲低声道, “你当时输了, 看我的眼神就像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似的。”
柏延没有犹豫,回应道:“十七八岁嘛,胜负欲最强的年龄段。”
在喜欢的人面前不能认输, 在讨厌的人面前不能跌份。
他完全可以理解原主的心情, 就算是他,遇到这种情况也会悄悄怄半天气。
陆意洲没有说话,反而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
主席台被建在操场中央, 是每周举办升旗仪式的固定场所,柏延不过多看了一眼, 就听见一句凉飕飕的话语:“你通报批评的人里,我应该是出现次数最多的吧。”
高中时期,原主学习成绩不错,且连任了两年的校风纪委员一职。
柏延没有多想,道:“觉得我公报私仇啊?”
陆意洲语气中多了几分调笑:“主席台上的风景不错,我挺喜欢的。”
柏延嘴角一僵,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他看着陆意洲的侧脸,很想多问一句“那主席台上的人呢,也喜欢吗”,可他到底还是压下了这股冲动。
不想问,也不敢问。
他害怕得到一个无法接受的答案。
滋生出不安感后的每一个晚上,他窝在陆意洲怀里,靠着他宽阔的胸膛,凝视着爱人静谧的睡颜时,总在不受控制地想着那个不确定的可能。
陆意洲、柏庭、尹青青、张清驰……
假如他在这个世界上就收获的所有东西,爱情、亲情、友情,原本就不属于他呢?
刚穿来的那个柏延或许会洒脱地回答说,不属于就不属于,他习惯了孤独乏味的生活,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可现在的他不行。
他做不到了。
他仿佛一颗漂泊了许久,终于在某块泥土里扎根的蒲公英的种子,吸收着此前从未感受过的养分和阳光,贪恋着充足的营养来源,然后卑劣地破土而出,伸展出新生的叶片。
你在逃避什么呢?柏延时常这样问自己。
青春年华里最具存在感的死敌,敬仰对象唯一的亲弟弟,哪怕是想看两相厌的关系,也有着深深的羁绊和牵扯。
你在逃避什么呢?
柏延手举白旗,缴械投降。
好吧,他承认是他不敢面对这个“陆意洲对他究竟是日久生情还是一见钟情”的问题。
柏延任由陆意洲牵着,避开校内保安的巡逻路线,横跨大半个操场走进其中一栋教学楼。
这栋楼年份有些久远了,顶上一层是天台,上了锁,倒数第二层的教室基本废弃闲置了,地面散落着数不清的一次性餐具、烟蒂和空笔管。
是平外的“三不管”地带。
之所以被称为“三不管”,是因为班主任、教导主任、校长管了也没用,每个星期换下来的报废摄像头就有两位数,就算那些父母在平成排得上名号的姑爷爷姑奶奶们砸得起,校方也修不起。
于是校长无声妥协,只要不违法乱纪,抽烟喝酒抄作业这种事情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陆意洲推开一间名为“603”教室的门,柏延跟着走进去,心说还算干净。
凌乱的桌椅像水缸里的鱼,要么遗世独立,要么围成一团。上面没有灰尘,只有来这抄作业的学生水性笔透过薄薄的试卷,留下的深深浅浅的划痕。
“我以前喜欢在这抽烟,”陆意洲拉上纱窗,既阻隔了蚊虫,也使空气在室内流通,“你说奇不奇怪,每次我都能被你抓到。”
“可能这就是冤家路窄吧。”
柏延手指掠过桌面,指腹无意间触碰到的凹凸不平让他低头看了一眼。
这张桌子被人写了一句话,柏延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抽烟对身体有害,我是在帮你”,一边辨认每个字的字形。
……鹿……阳?
我……想回……鹿……
我想回鹿阳。
他看向搬了张椅子坐在窗边的陆意洲,问道:“这张桌子上的话是你写的吗?”
“是。”
陆意洲压着上半身,不由分说地捏住了他的手腕,目光如炬:“是我写的,过去的我写的。”
“柏延,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明明是他在俯视陆意洲,他却丝毫没有“占据上风”的感受,反倒像被人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碾压。
柏延不舒服地侧了侧肩,这下可好,他两只手都被陆意洲攥在掌中了。
“你还是过去的你吗?”
寂静中,柏延心脏有如擂鼓。
他装作不懂:“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你明白的。”
他被陆意洲拉近了,困在这人敞开的腿间。柏延听见他一字一句地说,什么足球场的较量、升旗台的通报批评以及刚刚提到的举报抽烟,全都是编出来的,假的。
陆意洲和原身“柏延”根本就没有这样的经历。
三分真话,七分假话。
原主的中学经历是柏延不熟悉的领域,他不会因为陆意洲的几句话特意翻找核实这些事是否真的存在,所以三次试探,他就在陆意洲面前把自己暴露的一览无余。
柏延像一只奓毛的猫,受控的手掌紧握成拳。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陆意洲:“不早,几天前。”
“我们现在能好好聊了吗?”
柏延的手一点点松开,他卸了力,向陆意洲的脸颊摸去。
意料之外的,陆意洲没有阻止他。
柏延用掌心贴着他的侧脸,沿着骨骼上下滑动着:“我是柏延,但也不是。”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害怕直视陆意洲的眼睛,他选择了一个偏离的角度,无意识地抿了抿唇。
要不要问清楚呢?
别了吧,万一结果不是想要的,会很难过。
他心底有两个声音同时发出呐喊。
柏延犹豫不决的时候,陆意洲放开手,改为两臂圈住他的腰臀:“柏延,看着我。”
“……”
这分明是他之前在场上对陆意洲用过的那套话术,怎么反过来被用在他身上了?
柏延视线微动,与陆意洲四目相对。这人的眼睛像是一壶吐真剂,又像是某种摄魂的灵体,柏延宛如被吸进去了一般,在旋转的漩涡里起起伏伏。
“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挣扎了好久,还是开口:“过去的那个人和现在的我,你喜欢的……是谁?”
陆意洲“唔”了一声,并没有立刻给出答案。
柏延心里有点慌,问道:“答案很难想吗?”
还是说,陆意洲怕答案会伤了他的心?
“不难想。”
柏延的手背被抓着亲了一口,紧接着陆意洲抱紧了他的腰,下巴抵在他肚脐上方,抬首道:“只是我觉得,你问的问题很奇怪、很无厘头。”
“但我好像弄明白你这段时间在想什么了。”
陆意洲道:“第一,我喜欢你的时间点是在和你组队之后。第二,在高中时期,我对……的印象真的不太好,虽然接触的次数不多,也没有直接冲突。第三……”
他顿了顿,笑道:“好吧,想不到第三点了。”
柏延腹部一热,陆意洲直接把整张脸闷进了那处的布料里,声音闷闷的:“之前你……还有尹随山都叫我多读书,我真的有看很多书呢。”
是哦,说话变得有条理多了,柏延想。
“嗯,好棒。”
他下意识地夸夸。
陆意洲后脑勺上的头发被风吹得翘起,柏延帮他顺平,手指绕回去摸了摸陆意洲的鬓发:“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让你觉得我是一个疯子。你想听吗?”
埋在他腹部的脑袋上下点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