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事情,”柏延低头把外套的拉链拉到顶,眼尾淡淡一挑,“既然我们分到了一组,就好好把这场比赛打完。”
他不会手下留情,希望陆意洲也一样。
男单第一轮和女双第一轮同时进行,柏延上场的时候,陆意洲还在做最后的拉伸。
陆意洲对中远台的把握相比之前增进了许多,包括他的接发球,提升得非常明显。
一个乒乓球运动员的运动生涯就像一块不断被水浪冲刷得石头,起初它是平平整整的,经过了时间和流水的雕琢,浅浅形成了鲜明的棱角。
陆意洲显然雕琢出了属于他的“形状”。
裁判用英文提示“时间已到”,柏延将乒乓球在手心掂了几下,反手把球上抛,打出了今天的第一个开场。
“跑起来,柏延,跑起来!”
陆意洲常在他们训练的时候说这句话。
柏延喜欢以亲身尝试的方式去了解一个人的打法,而他尝试最多次的,就是陆意洲的中远台攻球。
但他今天不打算使用和陆意洲相同的打法。
前面几局里,柏延和陆意洲的输赢很平均,第五局结束,他们的局分来到了三比二的节点。
在先前的无数次练习中,柏延其实悄悄制定了一套针对陆意洲打法的方案,只不过他那会儿没有拿出来用的机会罢了。
现在刚好可以一试。
柏延换了反手攻球的打法,一局之内多次变化节奏,牵制住陆意洲的步伐,让他无法大幅度跑动。
他们的比分慢慢拉开差距,到九比七的时候,柏延小腿一歪,脚踝处传来一丝痛感。
这份痛意来得不算强烈,在他的接受范围内,柏延面部扭曲一瞬,然后定下心来重新回到赛场上。
方才的小失误令他接连错失两分,此时他们的比分已经持平。
如果陆意洲率先打满十一分,那么他将获得一次逆风翻盘的机会。
紧接着,他和陆意洲各拿到了一分。下一局对阵开始,柏延将球狠狠抽回去,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陆意洲的腕部动作上。
他的脑海中演化出他能想到的所有路线以及对抗方式,正当柏延做好回击的准备时,他打出的那枚白色乒乓球弹过球桌,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快的响音。
意料之外的,陆意洲没接住他的球。
四比二,柏延获胜了,但他脸上没一点高兴的表情。
章翼守在场外,拦住下场的柏延:“怎么回事?”
柏延撩开汗湿的额发,扭伤的地方隐隐作痛,他面无表情地收拾着背包,说道:“您问他去吧,我不知道。”
“慢着!”
章翼不愧是练就了满级火眼金睛的老教练,他察觉到柏延腿部的异样,立马变了脸色:“你受伤了?胡闹,你们两个简直是胡闹!”
他指着不远处的陆意洲,手指上下挥了挥,道:“你今天给我好好反思一下!”
语毕,章翼转了回来,动作轻柔地扶住柏延的胳膊叫他不要乱动。他拨了一串号码,语气中夹杂着强行压制下来的怒意:“请问是李医生吗?对,这里有一个运动员受伤了,伤在……”
“脚踝。”柏延接道。
章翼瞪了他一眼,说:“伤在脚踝。您大概多久到?哦……十分钟左右,好的,那我们在比赛场地等您。”
“教练,我……”
“你回房间反思!”
“你回去吧。”
章翼和柏延同时出声,把陆意洲的后半截话堵了回去。
伤痛对于运动员来说是“兵家常事”,一般来讲,伤得最多的地方就是腿部、拿拍的那只手以及腰部了。
柏延伤在脚踝,最好的处理方法是原地等候医生赶到。
“他把晋级的名额让给你了。”
陆意洲走后,章翼稍稍平静了一点,说道:“你受伤以后,他赢的概率非常大。”
“我知道,”柏延扶着他的手臂,脸上没什么表情,“章教,我知道的。”
“我知道你们是朋友,感情很好。但关系再好,上了赛场也不能感情用事,”章翼被陆意洲的行为气得不轻,道,“万一将来打进了世界前列,你们难道要用这么幼稚的方式决定冠军和亚军吗?”
柏延沉默不语。
章翼这番话没说错,他站在教练的角度,不会偏向任何一个运动员,他平等地希望所有人能够发挥出自己的最佳水平,拿到一个好名次。
“李医生,这里!”
章翼冲着那名白大褂被跑得飞扬的中年医生挥挥手,侧身把柏延旁边的空位让了出来。
柏延脱掉受伤那只脚上的鞋子,跟随医生的动作缓慢挪动脚踝。伤处过了一段时间已经没那么痛了,医生戴着口罩,时不时询问他的感受。
“医生,我明天能上场吗?”柏延问道。
章翼:“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这个!伤重了你现在就得退……”
李医生:“问题不大,可以上场。”
柏延得意挑眉,一副“看吧,医生说没问题”的模样。
章翼:“……”
柏延伤得不重, 经过医生的简单处理,他基本感受不到痛感了。
第二轮比赛在一个小时后,章翼看完名单回来, 告诉他说他的对手来自鹿阳。
他之前听刘锐提过一嘴,鹿阳派出参赛的运动员里,有一个人实力非常强劲。
刘锐说这话时意犹未尽的神情历历在目,柏延问他那人叫什么名字,他摸了摸头上的青发茬, 道:“忘了, 我就找他打过一场。”
“我只记得他的外貌特征, ”刘锐不以为然,宛如万花丛中过的渣男,“跟你差不多高,娃娃脸, 大眼睛。”
柏延上场的时候特意比对了一下, 他的对手除了“跟他差不多高”这条勉强对上,其他都八竿子打不着。
从乒乓球袭来的速度与角度, 柏延不难看出他的对手是个心急的人。或许是因为他撞见了医师为柏延料理伤口的一幕吧, 他理所应当地认为负伤的柏延一定会输。
球桌另一面的选手跑动起来,妄图打乱柏延的节奏,使他在脚踝受伤的情况下发生失误。
但他想错了。
越急于赢球, 越能暴露这个人的错漏。
柏延扬拍, 当机立断地将球抽了过去,在场外摄影机器的捕捉下,球体仿佛快成了一道闪电, 直直地越过球网向对手的斜下方飞去。
球体安然落地,柏延再度拿下一局。
这场好似跑完一段冲刺后的匀速慢走, 柏延掌握着他的节奏,从始至终占领着主导的地位。他拿下第四局胜利,走到场外,不小心踉跄了一下。
章翼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掏出手机就要给李医生打电话。柏延抬手挡住他的拨号界面,说道:“我没事。”
“真没事?”章翼絮絮叨叨道,“我可和你说好了,小延,我们运动员是万万不能逞强的,这关乎到你的职业生涯。”
说白了他还是不信柏延说的话。
柏延哭笑不得,道:“没骗您。”
“行,”章翼把他扶到比赛场地外,说道,“你歇着去吧,晚上要吃什么让意洲帮你带,腿虽然没多大事但能不动还是尽量不动。”
章翼待会儿得找朱萍汇合,总结今日的比赛情况,柏延应了声“好”,一个人慢吞吞地往全运村的方向走。
明天上午有陆意洲的附加赛,柏延走之前留意了第一轮淘汰下来的选手名字,他一边掏卡刷门,一边分析陆意洲可能面临的局势。
房门的感应器未响,门却开了。
门扇开合时掀起的微风拂过他的脸颊,柏延嗅到一股名为“陆意洲”的气味,下一秒,他跌进一个充满克制的拥抱里。
陆意洲不敢下大力气抱他,但交叉的双手仿佛在他身后打了个死结。
“有没有事?”
柏延的颈侧被陆意洲温热的气息“攻击”着,他单手抚摸陆意洲宽厚的背肌,轻声道:“为什么不发消息问我?”
“我……”
陆意洲:“我怕影响你。”
柏延脖子有点僵,他挣了挣,陆意洲却误以为是自己把他抱疼了,立刻松了手后退一步。
热源一下子退去,柏延瞥了眼在一旁乖乖站好的陆意洲,绕过他把包搁在桌上。他整个下午出了许多汗,尽管穿的衣服透气吸汗,但身上那种黏腻的感觉挥之不去。
他决定先洗个澡,洗完了出来再和陆意洲“好好”谈一谈。
细小的水柱倾泻而出,裹挟着滚烫的热意浇在柏延身上。
他柱了根陆意洲塞过来的手杖,木质的,通体深棕,把手处做了防滑设计,一看便知造价不菲。
柏延把沐浴露打出泡,搓洗膝盖那块的时候,他不免放慢了动作。
哪个运动员没点伤病?
比起那些高难度、受伤概率大的项目,他们这些打乒乓的安全太多,可话又说回来,乒乓球运动员就完全没有受伤的可能吗?那倒也不是。
柏延在原来的世界见多了大大小小的遗憾。
有好不容易凭积分拿到远征奥运资格,结果训练时因手腕受伤不得不放弃,甚至离开国队的;有比赛中途扭了脚踝,伤势严重无法继续比赛,只能当场退赛得;也有打完封闭就上场的。
太多了,数都数不完。
连他自己也做好了准备,一旦发生意外,他有足够的勇气接受一切可能。
柏延的额头抵着冰凉的墙壁,水珠流经额角,顺着他的发丝断断续续地滴下来。
光他有准备没用。
体育竞技永远不缺新鲜血液,你走了,后头还会有无数个人接替你的位置,代替你继续往前走。
陆意洲必须明白“冠军只有一个,要时时刻刻做好越过前辈站上顶峰”的道理。
柏延扭紧花洒开关,深吸一口气。
他将手杖擦干,穿上换洗用的家居服。房间提供一次性拖鞋,他脚底那双吸了水,走起路来嘎吱嘎吱地响,他一出来就看见陆意洲双腿叉开地坐在床沿。
“在想什么?”
柏延揉开那团缠在一起的湿发,他在陆意洲面前站定,指尖逗弄地刮了刮他的下巴尖。
“我在想你是不是还生我气。”陆意洲道。
柏延:“那你说说我为什么生气?”
“我不应该放水。”
柏延笑了声:“你这算放海了吧。”
“可如果你输了,你会进入附加赛。”
陆意洲双手合十,宛如鸟笼一般拢住柏延的那只手。宽阔的掌心磨搓着柏延的指骨,柏延不理解他的意图,却还是放任他这么做了。
柏延直视他的眼睛,道:“所以……你不相信我能赢,对吗?”
“我——”
人的眼神是有魔力的,至少他的眼神在陆意洲这里非常奏效。
赛场无队友,这句话适用于所有单打比赛。
章翼说得没错,对手在场上受伤,对另一方运动员来讲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机遇,尽管这看着有些缺德。
陆意洲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他眸光低垂,闷闷不乐道:“我是怕你输。”
怕他附加赛也没挺过去,无缘今年的国队选拔。
柏延:“我不怕。”
“陆意洲,”他道,“人不可能一辈子一帆风顺,在来之前,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学会接受。
这是他当年加入国队后,学到的第一课,也是最重要的一课。
“要么光明正大地输,要么堂堂正正地赢,”柏延似笑非笑地看着陆意洲,道,“你放水让我获胜,究竟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你自己?”
到这里,他们的对话戛然而止。
陆意洲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说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什么其他原因。
柏延闷头倒在床上,点开和王飒的对话框,编辑了一条消息:
【某个人需要被开导。】
小孩姐,交给你了!
柏延委以重任。
训练馆。
张清驰瘫坐在原地,连着耍了好几分钟的赖皮。
“起来接着打。”
王飒走去拉她,此时裤子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两下,她一边拽住张清驰“柔若无骨”的手臂,一边查看消息。当看到消息的内容时,王飒轻轻皱了皱眉。
诚如柏延所说的那样,没过多久,她们的场地上多了一个心事重重的人。
王飒记着时间,她和张清驰打了快一个半小时,已经到休息的时间了。
她收好拍子,朝那个撒娇求饶的小鬼头点点头,张清驰“耶”了一声,一溜烟跑地没影,估摸着是去骚扰宋一宁了。
“陆哥。”
王飒走到陆意洲身旁,装作对此一无所知:“来练习?”
“不,我是想散散心。”
场馆里摆了一排折叠椅,陆意洲选了最边上那个,全身好似一滩烂泥,将椅子糊得明明白白。
王飒搓搓手臂,怎么忽然感觉周围有点冷?
“什么心事?陆哥方便说吗。”
陆意洲:“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迂回地把他和柏延的情景套在了王飒头上:“假如某场比赛中,你和张清驰是对手,但他不小心受了伤,这个时候你是选择趁机打赢她,还是放水把赢的机会给她?”
“唔。”
王飒:“我想想。”
她放空的时候,视线一直追逐着那抹移动的身影。张清驰的存在,仿佛死气沉沉的画布上多了一笔鲜亮的色彩,仅仅一笔,整个画面都活跃了起来。
“我选前者,继续打下去。”
陆意洲:“为什么?”
“清驰和我不光是对手,我们还是队友、朋友。关系越亲近,越要使出浑身解数打败对方,这是尊重。”
“而且我们之间,无论是谁走到终点,另一个人都会由衷地为她高兴。”王飒语调平静。
她看向陆意洲,嘴角翘起一抹小弧:“柏延哥也是如此吧。”
“陆哥你获胜,或者他获胜,在他看来是一样的。”
“我希望我们一起站在领奖台。”
陆意洲:“当初是他驱使我重拾乒乓球,省队选拔、赞助赛、全运会,我们共同度过了那么多时光,我不想最后是我独自走到终点。”
“陆哥,你太依赖柏延哥了。”
王飒冷静道:“体育竞技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与旁人无关。如果我是柏延哥,我不想看到你变成这样。”
“我……依赖他吗?”陆意洲喃喃道。
“能意识到问题,说明还有救。”
王飒逐字逐句地念着柏延发来的信息。
她手机左上方的绿色电话标识常亮着, 将他们的对话收录给了不在场的第三人——柏延。
陆意洲从躺椅上坐起,沉声道:“你在听吗?”
王飒起初以为陆意洲这句话是在问她,过了一会儿, 她意识到他问的是另一端的柏延。
“嗯。”
可能是场地的信号比较差,柏延的声音有些失真:“我一直在听。”
“你……”王飒抿了抿唇,组织着措辞,“你们为什么不当面说呢?”
她跟张清驰呆久了,不自觉地生出一点淡淡的冷幽默:“不怕中间商赚差价吗?”
手机里传来几声卡顿的单音节, 听起来像是柏延在笑, 他说道:“因为你陆哥害羞, 如果当面说,他很容易开不了口。”
王飒偷偷瞥了眼陆意洲,他头上仿佛悬着一个蒸汽炉,吭哧吭哧地冒着白烟, 并且即将由于温度过高报废。
柏延的下一句来了:“没办法, 只好请我们的飒飒当一下沟通的媒介了。”
他语调轻扬,却一点儿也不轻佻。
王飒揉了把脸颊, 她快和陆意洲一样运转过载了。
“你现在回来吗?”柏延对陆意洲说。
这会儿张清驰得逞归来, 手中拿了两个球拍,一个是她自己的,另一个是被她骚扰得没法的倒霉蛋宋一宁的。
张清驰朝休息区的王飒和陆意洲挥舞手臂, 球拍相对转动, 活像一个正在工作的大风车。
“飒飒,看我双拍合璧!”
陆意洲默默收回目光,回答道:“我在当张清驰的陪练, 晚些回来。”
王飒一个人压不住这个混世大魔王,既然章翼朱萍不在, 那就由他代劳了。
柏延在房间里叫了外卖服务,他挂断电话,盯着王飒拍下的那张照片发了会儿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