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场馆他们就看见尹随山那辆横在门口的加长宾利,陆意洲一改低沉沮丧的情态, 无形的长毛尾巴高高扬起, 不屑地甩了两下。
“没素质。”
柏延顺着他的话:“是啊,太没公德心了。”
没素质没公德的尹随山晚他们两步出来,踏出大门时, 他拧着鼻子冷不丁打了两个喷嚏。尹随山双手插进大衣口袋,带着鼻音道:“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柏延神色自然:“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陆意洲:“……”
柏延看向他身后, 道:“我哥呢?”
提到柏庭,尹随山不情不愿道:“找采访对象去了。”
“你有空帮我说说他,休假了还加什么班?”
这个口吻。
柏延心中的某根弦微妙一颤,为什么他刚刚突然有种强烈的想叫尹随山“嫂子”的冲动?
场馆大门正当风口,尹随山嘴里含了根烟,拢着烟头点了几次火才点着。他扭头吐出一团烟雾,道:“华刻近期有几个项目在找代言人。”
柏延刚准备接话,陆意洲开口打断道:“柏庭哥不介意吗?”
尹随山手指夹着烟,眯眼道:“介意什么?”
“抽烟。”
陆意洲同他对视,两人目光在半空交汇,仿佛摩擦碰撞出了火星子。
“我就不抽,”他强调说,“我烟酒不沾。”
尹随山冷笑:“你真厉害。”
“怎么样柏延,”尹随山没兴趣和陆意洲纠缠,问道,“考虑一下和华刻的合作?”
他说这话的时候,陆意洲佯装看天,但柏延知道他身边这个心理年龄不超过十二岁的幼稚鬼耳朵必定竖得窜天高。
“抱歉,我暂时没有合作的意向。”
柏延爽快地拒绝了。
他和尹随山虽是秘密成婚,好歹也曾是名义上的夫妻,所以短时间内他不打算在明面上与尹随山有任何接触。
小心为妙。
尹随山像是没料到他会拒绝,手指怔怔地弹了弹烟灰。
“你确定吗?”
柏延:“嗯。”
华刻的代言合作可以搁置一边,但资方发出的晚饭邀请不能不管。陆意洲把几张名片铺在章翼的床上,对照着资方的信息挨个分析了一下午,章翼实在受不了,打着他要写工作材料的旗号把他们赶出房间。
“去这一场吧。”
陆意洲挑出一张纯白名片,柏延看了眼,晚饭的地址恰好就是他们现在住的这家酒店。
到了回程那天,柏延向章翼说明了情况,申请晚一天回省队训练,章翼催促王飒她们上车,挥手叫这群爱吃瓜的小萝卜头把脑袋收回去。
“记得给咱多拉点投资,我们才不虚此行,”章翼登上巴士,爽朗一笑,“我在队里等你俩的好消息!”
从此以后柏延和陆意洲就是他们省队的招财猫了!
傍晚时分,柏延在带过来的衣物里挑挑拣拣,找了套风格正式的穿上。为首的资方定的是vip包间,空间充裕、布置雅致,在里面放五六张乒乓球桌都没问题。
开宴前,他向几位赞助商说明了不能饮酒的情况,此时一名四十岁上下的胖脸男人含笑点头,说道:“我们在这行干了这么多年,这点小事还是拎得清的。”
他话锋一转,先扬后抑:“但是呢,这既然是场宴席,没酒肯定不行。”
侍应生被他叫来,双手端持着一个天鹅型醒酒器,暗红色的酒液摇摇晃晃,在灯光的照射下宛如流动的宝石。
柏延听出了他的潜台词:
喝酒不行,那敬酒说词儿总可以吧?
他们与陈志佳不同,一个是摆上台面的压迫感,一个是暗戳戳地逼人就范。
两种他都不喜欢。
“先生。”
侍应生倒完一圈酒,走到柏延身侧,微微躬身。
柏延抿唇看着酒液滚入高脚杯中,几番摇晃后,形成一个倾斜的切面。
他觉得很奇怪,明明是同样的事,为什么上次他能很好地完成,这一次反而有些胆怯了。
朝间隔好几个座位的陆意洲望去时,柏延恍然明白了。
这就仿佛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与虎豹对峙,站在前面的人因为心里惦念着身后人的安危,只会前进,不会后退。
他深深吸了口气,酒杯正要被高高举起时,一声玻璃相撞的轻响,另一只高脚杯把他的撞了下去。
陆意洲不动声色地挡在了他面前,一一与几位资方碰杯。
一名头发稀疏、挺着宛如塞了半个西瓜的肚皮的赞助商止不住地朝陆意洲身后瞟,用黏腻的嗓音说道:“年纪一大啊,记性就有点不大行了。不知道是不是我记错,先前似乎没见过二位?”
“哪里,张总好记性,”陆意洲准确叫出了这名赞助商的姓氏,说道,“我们今年刚入省队,算起来,这次还是我们第一次外出比赛。”
对运动员,特别是平成的运动员来讲,通过赞助赛给队里拉投资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
“这不赶巧了吗,”张总笑眯了眼,宽大的鼻翼一翕一合,“我们南木刚好有几个不错的项目,急缺合作人呢!”
张总背后代表的是南木科技,每年合作的运动员无数,这也是柏延和陆意洲选择这场的原因之一。
但当着一众资方的面,不管陆意洲答应还是不答应都很难收场。
“南木作为平成的新兴企业,前景一片大好,走到哪都是不缺优质合作对象的。”
陆意洲:“所以我们很荣幸能得到各位的青睐。”
柏延眉头一跳,目光饶有趣味地扫过陆意洲挺拔的鼻梁。他不懂生意场上的事情,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在应付这些人的同时顺利得到自己想要的,并非易事。
陆意洲却做得很好。
浑水摸鱼、进退自如。
这是一句不带任何贬义色彩的评价。
现在换成他在陆意洲身后躲清闲了,柏延除了偶尔几次和他唱唱双簧,其余时间皆沉默不语。
酒宴中途,陆意洲被两位资方拉到包厢外细谈合作方案,柏延得空吃了几口菜,填了填饿了一晚上的肚子。
“如何,合口味吗?”
柏延的筷子在中空一顿,他把那一勺子虾仁舀到碗里,发觉坐在自己旁边的正是那个“张总”。
他滴水不漏地回了几句场面话,本以为张总不会再聊其他,却不想这人反倒自说自话得更欢。
“我很欣赏你,柏延。”
柏延暗暗冷哼。
恐怕不是“欣赏他”,是想泡他吧。
张总一只手搭上他的椅背,柏延心想陆意洲怎么还不回来,他快忍不住了——
忍不住往这个“张总”脸上狠狠砸一拳的冲动。
“你的队友,”张总意味深长道,“噢不,你的小男友这会儿还在谈商务。”
“怎么样小柏,有没有兴趣……啊啊!”
张总被人从后面揪住衣领,一把贯到了酒桌上,由于巨大的冲击,瓷盘里的汤汤水水溢了出来,滴答撒了满地。
一只强健有力的小麦色手臂摁着张总的后脖,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柏延恍恍惚惚间听到陆意洲阴测测的声音:
“都知道是我对象了,还敢没脸没皮地骚扰他?”
柏延:?
被汤汁糊了一脸的张总不停扭动挣扎,但他越挣扎,陆意洲的力道也越大,他用只有他们三个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少仗着你那点狗屁身份对我的人为所欲为,姓张的,你不如好好想想我陆意洲的陆是哪个‘陆’。”
陆意洲在外头谈定了三名资方,顺带着把人送到了酒店楼下,所以当前包厢内压根没几个人。另一名资方本想着上前劝架,却被陆意洲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生意人的敏锐嗅觉让那名资方赶紧拎着包逃离现场,几乎算得上“落荒而逃”。
“你能是哪个陆?再、再怎样,你也不可能……”
陆意洲:“顺带一提,我妈姓尹。”
“……”
他松了手,张总迟迟不敢有所动作,始终保持着原先的姿势。
“回房间还是回省队?”
柏延走进电梯时没着急按楼层。
“我叫车,回省队吧。”陆意洲道。
柏延看了眼时间,晚上九点多,不算太晚,十一点之前能到省队大门。
“好。”他点点头。
天已黑,这栋高耸的建筑物亮起了盏盏灯火,宁静地伫立在夜色之中。
柏延放慢步伐,陆意洲走两三步的时间够他拖拖拉拉好久。
他停在一个灯泡老坏黯淡的路灯下,默数三声后,陆意洲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他。
“怎么不走了?”
柏延笑道:“我在想事呢。”
陆意洲不搭他的腔,说车快到了。
“不打紧。”
柏延挪揄道:“我这个突然有了‘对象’的都不急,你急个什么?”
像两只被光源吸引的飞蛾,在万籁俱静的环境里盘旋着朝彼此靠近。
高大的身躯一点点逼近他,柏延一时有点喘不上气。
“车到哪了?”
他十分有危机感地往后退了一步, 拳头抵在唇边,掩饰地咳嗽了一下。
陆意洲:“我取消叫车了。”
柏延微微张嘴,发出一声短促的“啊”字。他右手反握着左手手臂,道:“不回省队吗?可是我们已经把酒店房间退掉了。”
“而且明天有训练,”他摸了摸鼻子, 说道, “累了这么些天, 该好好休息……”
“柏延。”
“嗯?”
“为什么转移话题。”
转移话题?他什么时候转移话题了。
柏延无法忽视近在眼前的陆意洲,这人的目光恍若狙击枪镜头,时时刻刻紧盯着他的面颊。
空气逐渐升温,未知的暧昧因子漂浮在柏延的前后左右, 把他的耳朵和肩颈蒸得微微发烫。
他觉得他现在热得厉害。
以往总是这小子被他逗得面红耳赤, 柏延心想,今天怎么反过来了呢。
心绪神游天外的时候, 陆意洲又凑近了一些, 离他更近了:“说话,不许装蘑菇。”
柏延:?
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吧。
他像揉面团一样搓了搓自己的脸颊, 进行手动降温。冷却了三秒钟, 柏延抬头正视陆意洲的眼睛,尝试找回主场:“你想听我说什么,嗯?”
陆意洲眼睫一颤, 语气中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他叫着柏延的名字,扁了扁嘴说, 你好过分。
“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吗?”
陆意洲的虹膜并非常见的深棕色,而是略浅一些的颜色,温驯地收敛眉目时,宛如淋了雨的可怜小狗。
柏延见惯了他雄孔雀一般昂首挺胸、桀骜不驯的模样,如今面对另一番情态,心软得格外快。
说得这样明显,就算迟钝如他也看出来了。
陆意洲喜欢他。
柏延猜,应该喜欢很久了吧。
前段时间种种在他看来怪异又毫无逻辑的行为、一边嘴硬一边不由自主地靠近、被他不小心撞见后慌乱错开的目光……
“但是我们曾互相厌恶彼此那么多年。”
虽然陆意洲厌恶的那个人不是他,是原主,但柏延依旧觉得很微妙。
那样势如水火的关系,竟然说变就变了。
以及陆意洲从前不是喜欢他哥吗?是什么使他改变心意,转而喜欢上自己的?
柏延心里有一连串问题。
“对啊,我们曾互相厌恶彼此那么多年,”陆意洲重复着他的话,不明就里地轻笑一声,“可几个月前,你对爷爷说会尽力劝我重返乒乓球赛道的时候,我就再也没对你有过任何讨厌的情绪了。”
陆意洲的右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好像幼崽期的小金毛遇到成年大猫,因大猫气场过于淡定强大,于是只敢在社交友好的范围内伸出鼻子嗅嗅对方的气味。
“在和你成为队友之前,我一直觉得我的人生乏善可陈。从小到大我几乎都在照着陆章的想法前行——该与哪家的子弟社交、该在哪个阶段获得什么样的成就、该出席什么宴会,这么多年,我也只干过两件出格事。”
他说道:“一件是高考填志愿,我没听陆章的,自己偷摸着改了专业,把金融换成了体育。”
“我用的是青姨的电脑,当时她正抽烟,以为我要选个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结果定睛一看,一口烟没吐出来,让她呛了好半天。”
陆意洲描述得活灵活现,柏延耐心听着,仿佛能看见尹青青捂着胸口顺气,却又不得不支持陆意洲选择的模样。
“另一件,是和你组队参加省队选拔赛。”
他眼神有些呆滞,似陷入回忆:“和宋一宁的那场,我失误了很多次。到了擦汗时间,你在场台边握着我的手,说你赌我赢……柏延,我总忘不掉这一幕。”
“除了你,没有人这么坚定地信任过我。”
听到这句话,柏延心脏猛地一抽。
由于他的出现,这个世界的主角还有配角的人生轨迹,都悄无声息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受困于感情的柏庭炙热地追逐着他的事业,固执己见的尹随山踏出了“换位思考”的第一步。
和他本是八辈子仇人的陆意洲,现在正红着眼问他到底喜不喜欢自己。
蘑菇、傻子、小狗、幼稚鬼。
柏延给他起的称呼能放进一条长达十厘米的清单里。
人们常说,见过太阳的人必不可能回到黑夜,尽管他和陆意洲的相处时间不过短短几个月,他却已经贪恋上了这份在另一个世界从未拥有过的陪伴。
他喜欢吗?
喜欢的。
柏延眼里一片柔和,他笑着摸了摸陆意洲滚烫的脸颊。
“哎呀,这个点也没风啊,哭什么呢?”
这是他在陆意洲面前惯用的腔调。
下一秒,一股不可抗的力量使他整个人往前一扑,狠狠撞进了眼前这人坚实的怀抱里,陆意洲的双臂像两条千钧之重的铁链,禁锢着柏延劲瘦的腰身。
柏延手指插进陆意洲蓬松柔顺的发间,摸小狗似的撸了几下。
平成的凌晨时分正是降温的大好时候,柏延和他紧紧相拥,非但不觉得冷,反倒热得想把外套脱了。
“唔,有点勒。”
柏延凑到他耳边说。
陆意洲的耳垂肉眼可见地红透了,须臾,柏延感到他的衣服下摆被人掀开一道缝隙,一阵凉风漏了进来,激得他一哆嗦。
随之而来的是一双热乎的手掌,以尾椎为起始,宛如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淌过了他的后背和前胸。
柏延这才意识到:
原来他的敏感点,到处都是。
陆意洲用指侧的茧子刮他的腰窝,柏延抖了一抖,紧接着哼了一声;摁揉他背上那一条长长的脊柱沟,柏延把头埋进陆意洲颈窝,死活不肯再抬头;拇指压过一点,柏延受不了地瞪了他一眼,捉住陆意洲四处作乱的双手。
“别弄了。”
陆意洲:“那可不行。”
柏延双手圈着他的脖颈,低声道:“风都灌进来了,好冷。”
“也是,”陆意洲思考了一会儿,说道,“那我们换一个。”
柏延:?
那句“换什么”被陆意洲无情地堵了回去,一点登场的机会都不给。
柔软的唇面贴上柏延的,他揪着陆意洲肩部的衣料,齿缝被他的舌尖灵巧撬开。
上个世界加这个世界,他的年龄加起来统共也不过二十一岁。
柏延没谈过恋爱、没接过吻,在这方面的经验约等于零,好在这个在他口腔肆意作乱的幼稚鬼也是第一次,新手对上新手,很难分出胜负。
他温吞地回应着陆意洲,直到下唇被他的虎牙撕咬得破了皮,柏延才开始后悔不该太早下定论。
“嘶——”
他吃痛地皱了皱眉,舌尖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陆意洲及时停了下来,先吮去了他唇上撕裂处溢出的血珠,又吻了吻他的嘴角,低低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柏延被他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感觉自己像摔进了热情金毛的浪漫陷阱里。
“唔……陆意洲,停……停!”
他偏过头中断了这场互动,并且用手盖住陆意洲的嘴巴。
“让我看看现在几点了。”
陆意洲没动,乖乖等他看手机。柏延摁亮屏幕,上面显示现在刚过凌晨一点。
柏延:“……”
难怪嘴巴这么痛。
亲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