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城望向了陆仁的后颈,目光逐渐变得深邃了起来。
“该死,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种局面的呢?”卞城忍不住想。
往前倒腾五十年,因为冥君只见不可相杀的铁律,卞城打算把重瞳的魂魄封印在神巫体内,然后在不动摇冥府十道因果的前提下杀死重瞳。从而,彻底消灭十巫遗留下来的魂魄,顺便让泰山府君的鬼王印再次回到黄泉之境。但那次卞城不幸失败了,直接导致神巫的魂魄一分为二,甚至还让其中一半已经变成旱魃的魂魄流落到了昆仑界司之内。
“唉。”回想到往事的卞城扶额长叹,“貌似是我自己让事情变得这么复杂的。”
当然五十年前湘西的事情顶多只能算是这个故事的转折点,真正的起源需要再往前倒腾,说回一千年前重瞳诞生这件事情本身——经过血盆苦界中长年累月的销蚀,重瞳破出苦海,吞噬先代泰山府君,成了新一任的冥君。
事实上,比起重瞳杀掉了先任泰山府君这件事,卞城更忌惮的其实是重瞳的存在本身。
那可是十巫的魂魄。
当年四界司初成之时,九幽界司曾经保证将会永远站在中立的立场上,以换取九幽界司永远的独立和平静。
同时,相信了九幽界司的不周山界司,这也是为什么不周山界司在镇压了神凰和十巫的反抗之后,秘密地将十巫的魂魄投入并非不周山界司管辖范围的血盆苦界。
而九幽界司则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十巫的魂魄将在在长年累月的侵蚀之中灰飞烟灭。
而冥府将保持绝对的中立,既不会阻止也不会推进,如果昆仑界司能在十巫的魂魄消散之前把他们救出血盆苦界,九幽界司也同样不会阻止。但很可惜,神凰死后人间界受到了重创,没有能力下黄泉抢回十巫的魂魄。再加上人类的寿命实在是太短也太脆弱了,天灾,瘟疫,饥荒……
没过多久,知道十巫存在的人就已经纷纷死去,再也难寻到踪迹了。
只要放着不管,神巫的魂魄将会自然而然地散去。
变量也正是在此时发生的。
先代泰山府君太过自信,他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十巫的魂魄已经足够衰弱。又因为长久无人询问,泰山府君出于自信,同时也是出于自身的兴趣爱好,开始将十巫的魂魄投放进自己的私人小血池之中。
当然,没人可以预见,已经在血盆苦界中被消耗了这么多年的神巫之魂竟然还能掀起风浪。
十巫为了修复残破的魂魄,合而为一。十巫最终成了鬼蛊,而鬼蛊也最终吞噬其主。泰山府君的死讯是通过鬼王印传来的。十道鬼王印冥冥之中都有联系,所以几乎是泰山府君的鬼王印易主的一瞬间,卞城就感受到了鬼王印中气息的变化。
他慨叹于多年老友的故去,却也同时明白着泰山府君的死不能怪罪于十巫:泰山府君死于他自己的傲慢。
所以尽管厌恶重瞳,整整一千年,卞城都始终按兵不动。
但是最近这一百年,安分了上万年的不周山界司却开始蠢蠢欲动了起来。最明显的迹象就是不周山界司开始打起了不死药的主意,要知道在那之前,不死药实际上已经被昆仑界司保管了至少上万年了。
很明显,不周山界司的休养生息已经结束,他们这是想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自己的手里,再一次摆出一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架势。
这对九幽界司十分不利,因为消散的神巫魂魄原本应该是九幽界司提交的投名状,用于换取黄泉的与世无争。但现在,神巫的魂魄非但没有消散,甚至还一分为二,甚至有一半还流落到了外来户口调查局中。
卞城心里很清楚,不周山界司发现十巫的魂魄没有完全消亡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神巫的魂魄不仅没有消散,甚至还成为了十殿森罗之一的泰山府君。
一旦这个消息被不周山界司发现,九幽界司也免不了将会被不拖入不周山界司和昆仑界司的无尽纠纷之中。
“麻烦。”这是卞城对这个可能产生的结果的唯一评价。
卞城纠结于是否应该干点什么,来给捅出了这个篓子的已故好友擦屁股。
然而冥府的其他几位冥君却对这件事表现出了漠不关心的姿态。
没办法,无穷无尽的寿命让冥君们对万事万物的感知都变得迟钝了起来,他们变得默然,无法对可能到来的战争产生丝毫的不安或者恐惧。
甚至包括秦广在内的其他冥君都表示:“到时候再说呗。”
不周山界司不敢随意崩坏黄泉的秩序,就算真的产生了什么冲突,会在动荡中消亡的也只有那些无法进入轮回的游魂野鬼。
对于冥君们的这些说法,卞城也没有太大的异议,因为他们所说的都是事实。
卞城只是坐在枉死城的墙头上,望着远方一望无际的血海。
“其实,就这么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死去似乎也不是一件太坏的事情。”
已经活了很多很多年的卞城这么想着。
然后,似乎有所感应一样,他回头看向了身后的枉死城。
寂静且阴冷,如同一个巨大的墓室。一个问题涌上卞城的脑海:“也不知道下一任卞城君会不会愿意继续留着这个没什么用处的城池。”
卞城托着腮,静静地观察着不远处的枉死城,他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了枉死城一天一夜。
最后,当又一道新月爬出地平线的时候,神巫肉身的气息从人间传来。
于是卞城沉默着站了起来,他脸上的表情默然,看不出到底在想什么。
“算了。”卞城兴致缺缺地想到,“既然命运已经指引到此,再不顺应造化,就显得有些不礼貌了。”
于是,卞城来到了湘西,打算弥补先代秦广王所犯的错。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十巫之乱应该在五十年前就能够神不知鬼不觉被彻底平息。
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命运又开了个小小的玩笑,造成了一点小小的偏差。曾经死在东方的传教士给重瞳留下了一枚十字架作为护身符,那护身符上有传教士最诚挚的祝福和一道保护咒法。
命运总是把关键的过程交付给最不起眼的选择,如同煽动翅膀的蝴蝶最终将引起飓风一样。如果先任泰山府君没有奇怪的兴趣爱好,又或者如果当时冥府没有错误地接管西方传教士的魂魄,再或者卞城没有因为无聊写了那本古籍……
如果任何一个环节没有节外生枝的话,俊方都不会诞生。
但是造化玄妙,在五十年前的那一天,俊方诞生了。
这也预示着卞城失败了。
一方面,卞城只是送了个纸人替身到湘西来,实际上是个绣花枕头,未必能打过拥有旱魃的杨清羽;另一方面,卞城并不想在人间界大打出手,从而引起昆仑界司的注意。所以五十年前的卞城退让了。
人的寿命很短,他只要等杨清羽死后在回收旱魃就可以了。
更何况杨清羽也是个福薄的,年纪轻轻便枉死在了旱魃的手里。
但是在卞城想要回收旱魃的时候却出了问题,因为杨清羽把旱魃托付给了昆仑界司。
卞城没有自大到觉得自己可以凭借一己之力从昆仑界司把旱魃劫走,于是这件事就一拖再拖,拖了整整五十年。
直到最近,昆仑界司和在须弥山和善见城界司正面交锋的消息传来。
料想在这种状况下,昆仑界司肯定是损失惨重,秉持着趁他病要他命的原则,卞城开始执行起了他五十年前的未竟之事。
理论上,鬼王印不能离开九幽太久,所以卞城故技重施,拍了个纸人替身到人间界去。他原本只是打算先抓个倒霉蛋替他在冥府中带着鬼王印稳住因果,起码不要让冥府在他离开冥府期间崩坏,这个人是谁并无所谓。
打定主意之后,卞城从归墟前往了人间。
归墟虽在九幽之下,却也连通世界上所有的海域深处,卞城取道归墟,到人间界的第一站就是东海。他正好赶上难得一遇的龙宫宴,就想趁着人多热闹,混入其中抓一个倒霉蛋来当替身。
正在逡巡的卞城正好看见了坐在宴席上的陆仁——一个被应龙保护着,又饲养着墟骸的奇怪人类。
这样独特的存在成功地引起了卞城的兴趣,所以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决定让陆仁当这个光荣的倒霉鬼。而且,从陆仁和应龙的对话中可以得知,陆仁是昆仑界司的人。那么他的员工身份同时也可以方便卞城的行事。
但是没想到引狼入室,陆仁竟然和旱魃签订了血契。原本,在卞城拖延司渊的这段时间里,互相吸引的神巫半魂应该早就完成融合了。但是没想到融合的过程竟然被陆仁的血契给停止了。
此刻,卞城看着陆仁手中的血链,还有站在对面虎视眈眈的司渊,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原来所谓的倒霉鬼,是我自己啊。”
卞城牵起嘴角,自嘲一笑。
面对震怒中的司渊,卞城的表情依然显得游刃有余。
而陆仁还被卞城挟持着,看上去脸色不是很好。
一旁正在钳制着重瞳的阿丙显得很担忧,只见阿丙松开了一根触手,想趁着卞城不注意的时候去救陆仁。但是触手刚一松开,重瞳便肉眼可见地往前又进了一寸。
秦广见状大喊:“不能松开!不然制不住他!”
阿丙知道陆仁希望自己能拉住重瞳,于是只好悻悻地收回触手,又缠绕到了重瞳的身上。
它时不时用担忧的目光望向陆仁,对于陆仁的状况,阿丙显然十分担心。
好在陆仁的头发里还有阿丙没来得及收回的混沌碎片。
于是埋伏在陆仁头发里的混沌碎片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出了头发,朝着卞城的眉心袭击而去。
黑色的细线如同一道可以伸缩的利箭,带着破空之声射向卞城。
但是知道陆仁与墟骸关系匪浅的卞城早有准备。
他侧头避开了混沌碎片的攻击,然后松开了掐着陆仁脖子的手,用两指轻易地夹住了混沌碎片。他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不咸不淡地说道:“真危险啊。阿仁不要这么凶嘛,我当然舍不得真的杀掉你的。”
他望向面色铁青的司渊,缓缓说道:“不要都用这种看反派的眼神看我嘛,我又不是杀人狂魔。既然司渊大人这么担心阿仁,那我就把他还给你吧。”说罢,卞城松开了原本死死钳制住的陆仁,并且猛地把陆仁用力地朝着司渊扔了过去。
卞城的力气太大了,导致陆仁甚至双脚离地,几乎是飞着过去的。完全没有心里准备的陆仁在一瞬间就失去了重心,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走向。他整个人如同一颗离开了枪膛的子弹一样,直直地飞向了司渊。
司渊皱了皱眉头,他显然没料到卞城会把自己手里的人质直接变成暗器扔过来。但他的反应很快,瞬间就做出了应对。
只见司渊处变不惊,表情镇定地用法术把正在高速飞行的陆仁定在了半空中。
但也正是因为司渊忙着去救陆仁,导致他有了片刻的分心,而卞城要的就是司渊这片刻的分心。
卞城将陆仁一扔之后,没有片刻的迟疑,直接在右手上凝结出了一把由阴气汇聚而成的无形刀刃,并快速挥刀,向着陆仁与俊方连接的血链挥出了一刀。
这一刀力破万钧,直接在冥府的黑色大地上切割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蜿蜒的沟壑深不见底且一路延伸,仿佛要把整片黄泉大地彻底割裂开一般,如同一道丑陋的伤疤。
而纤细的血链在这猛烈的斩击之下不堪重负,最终彻底断裂了开来。
随着血链的断开,陆仁和俊方两人都好似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被司渊的法术定在半空中的陆仁突然感觉到一阵腥味涌上喉头,紧接着便不受控制地吐出了一口老血。陆仁感觉到身上所有的力气似乎都在一瞬之间被抽光了,尽管还留着意识,但是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原本打算和卞城速战速决的司渊皱了皱眉,他一言不发地将陆仁凌空拉到了身前,然后咬破手指,以指为笔,用血做墨,在陆仁的额头上笔走龙蛇,画下了一道安神符。
等到最后一笔终了,血符在陆仁的头顶散发出一道温和的光芒,原本如同病入膏肓一般不停吐血的陆仁在这光芒的作用下肉眼可见地稳定了下来。
陆仁在画符的过程中始终被司渊定在空中,光芒闪过之后,施加在陆仁身上的法术被撤去,陆仁缓缓落地,而后便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一样瘫软了下去。
血契所凝结而成的锁链,实际上是陆仁在和俊方进行魂魄上的沟通,被卞城强行斩断之后,对陆仁的损耗很大,再加上为了使用血契,陆仁手上流了不少血,尽管此刻已经止住了,但依然失血过多,导致陆仁彻底没了站起来的力气。
为了防止没有力气的陆仁倒地的时候摔得头破血流,司渊一把拎住了即将倒地的陆仁的后衣领,然后把他慢慢地放到了地上。
阿丙看见陆仁彻底在战场的正中心变成了一滩烂泥。原本会对着他微笑的温和面容沾满了粘稠肮脏的血色,陆仁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就像一具失去了生机的尸体。
一股陌生的情绪突然充斥了阿丙的脑海。
瞬间巨大的墨色章鱼脑袋迅速膨胀,将原本寄居的小熊给撑破了,四分五裂的劣质棉絮之下,阿丙露出了本来的狰狞面目。
只见阿丙仰天,发出了一声长啸。
在场的人都不由地怔忪了一下,因为无论是卞城、秦广还是司渊,都没有人听见过墟骸的鸣啼。
那叫声凄厉、哀恸,撕心裂肺,甚至还隐隐的透露出不详。
亘古的大地开始震颤,如同回应着墟骸的叫喊,随即一声巨大的破土之声传来,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土层之中钻了出来,直冲天际,如同一根涨势喜人的春笋一样节节攀升,最后耸立进了冥府那不见天日的穹苍之中,如同一根漆黑的天柱。
接着是第二第三根天柱,层出不穷。密密麻麻的天柱如同要把整个冥府掀翻,他们从各种各样的地方钻出来,破坏了冥府的土层结构,导致血海倒灌,城池崩塌。
这对冥府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
有好事的游魂靠近这打击的源头偷偷观察,不是春笋,也不是天柱,而是一团黑色的雾气,更可怕的是,那立柱中的雾气是活的,在不断地流动着。
游魂一见大为震惊,不知道这到底是是什么怪物,十分害怕地逃离了立柱。
但秦广、卞城和司渊却在看见那立柱的第一眼便知道了那是什么——那是应声而来的墟骸。归墟恰在九幽之下,阿丙为了陆仁,呼唤了自己的同伴,导致整个归墟的墟骸倾巢而出。
成群结队的墟骸有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长生如秦广、卞城和司渊,最多也只在天地初开之时遇见过五只墟骸结伴出逃的事情。
而抓捕那五只墟骸的过程中,他们负隅顽抗,直接倾覆了瀛洲和方丈,导致三座仙山最后只余下了蓬莱。
五只墟骸尚且有这样的威力,更何况此时遮天蔽日、数不胜数的墟骸?
秦广、卞城和司渊神色各异,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这些墟骸集结在此,是为了陆仁。
三人都用复杂的神色观察着倒在陆仁,心中思绪万千。三人不知道这件事会对未来界司之间的走向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但三人都知道,上万年间界司之间的平衡,如今被一个凡人给打破了。
而另一方面,因为失去了血契的约束,俊方彻底失去了控制。他顺应着魂魄结合的力量,随波逐流地向着重瞳的方向被吸引而去。俊方的眼里流着血泪,衬托着他青白的脸色和身后鬼影幢幢的幽冥烈狱,看上去显得阴森可怖。
卞城站立的位置恰好在司渊的面前,无论司渊想对着俊方用什么法术都被他挡了个严严实实。秦广和阿丙光是控制住重瞳就已经筋疲力尽了,实在是无暇分心去管一直向他们逼近的俊方了。
尽管风沙走石,在墟骸的搅局之下,冥府有了隐隐的崩溃迹象。但场上的形式看上去已经处于一边倒的形式了,灵魂的融合已经处于不可逆转的状态了。
虽然即将达成自己的目标,但卞城的神色看起来并不轻松,他紧紧地抿着唇,死死盯着躺在场上的陆仁。
原本不过是想让冥府独善其身,谁知道因他无意间拖了这个凡人下水,导致如今整个冥府都要没了?早知如此,他还费这劲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