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瞳点了点头,说道:“对啊,早些年还需要些力气运转阵法,这两年下来不少科学家解决了,为了攒功德投个更好的胎,他们发明了不少好东西。”
死亡是很平等的,无论生前多伟大的科学家最后都会死。一般都会他们贡献一两件科技发明,换取更美好的来生。
陆仁一方面感叹于冥府这雁过拔毛的优秀美德,另一方面又忍不住开始琢磨:“我死了以后有什么特长可以用来交换美好来生吗?”
陆仁就这么心不在焉地攀爬着罗酆山。
十座森罗殿是沿着山路均匀排布的,从地理位置上说,第五殿正处于罗酆山的顶峰。而陆仁他们从第六殿的领地里出来,所以此刻其实是在罗酆山的后山靠近山顶的位置。
正在此时,陆仁远远看见有个人竟然正从山上下来。他拖着一根长长的吊杆,身上的一侧还背了个大大的钓鱼箱,带着一顶渔夫帽,正风尘仆仆地往这个方向赶来。他看上去行色匆匆,显然是有什么急事。
刚刚听说这地方不会有鬼魂或者鬼差路过的陆仁愣了一下,随即向重瞳询问道:“这是……迷路的鬼魂吗?”
重瞳也不清楚,他其实很少离开血盆苦界。他对冥府的了解往往来源于不小心误入血盆苦界的倒霉鬼们,这些倒霉鬼会在被吃掉之前的发出歇斯底里的惊叹,透露出一些外界的信息——“我刚刚从第六殿打完卡出来!怎么走了个岔路就掉进血海里要被吃掉了!救命啊!啊啊啊啊!”
总之,重瞳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这里会有一个钓鱼人的亡魂。
钓鱼人显然没有打算与他们两个多说话,只埋头走路。不过陆仁出于好心,还是主动在擦肩而过之时向着钓鱼人询问道:“那个……你是不是走错了,这不是往生路。”
钓鱼人似乎并没有想到陆仁会和他搭话,惊讶地说道:“你不是卞城?!”
钓鱼人不理两人的主要原因是他不想跟卞城扯上关系,冥府中的所有人都知道,那可是一个天大的麻烦制造者。所以钓鱼人远远地闻见了第六殿和第七殿鬼王印的味道之后,便假装埋头走路,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谁知道对面的“卞城”一开口说话,就充分表明了自己不是卞城:卞城可没有这么慈眉善目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卞城不可能不认识他。
想到了这一层,钓鱼人皱着眉头看向了陆仁,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子之后,喃喃道:“难道是被泰山府君抓来的下酒菜吗?”
冥界偶尔确实会发生在阳间犯下大罪的魂魄不愿意接受审判而私自逃离的事情。一般这种时候,都会由对应的冥君负责抓住,原则上是可以直接吃掉的。毕竟屡教不改的魂魄不配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但也不对啊。
钓鱼人靠近了陆仁两步,仔细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确实是第六殿鬼王印的味道啊。”
陆仁听得出来,这应该是卞城的熟人,于是解释道:“我不是卞城,不过他确实分了半块鬼王印给我,你认识他?我正要回人间去,顺便把半块鬼王印还给他。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钓鱼人摇了摇头:“他神出鬼没的,我哪里能知道啊。不过——”钓鱼人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凑近了陆仁,使劲吸了两口,然后迟疑地说道:“你身上除了鬼王印的味道,似乎还有什么别的……”
陆仁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心里忍不住吐槽道:“冥府的人怎么都喜欢刚一见面就使劲闻别人,奇了八怪的。”重瞳是这样,这个新出现的钓鱼人竟然也是这样。
钓鱼人闻了陆仁的味道之后,皱着眉头思忖了一会儿,然后惊呼道:“你是个生人!身上还有血契的味道!你是不是和旱魃签订了血契?!”
虽然陆仁不知道为什么钓鱼人会在这个地方提及血契的事情,但他觉得这件事情似乎并没有隐瞒的必要,毕竟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
于是他迟疑着点了点头。
钓鱼人说道:“血契都失传好多年了,你是怎么签订成功的?不管了,我先送你出去吧,还是得把卞城赶紧抓回来,不然他早晚要闯下大祸。”同时,他似乎因为自己的钓鱼日程被打乱而感到十分不满,“本来因为冥河被管制了不让我钓鱼。今天好不容易脱身了打算去奈何桥上挥两杆的,可恶的卞城,净给我添乱!”
说完这句话,钓鱼人便立刻打了个响指。只听随着一声脆响,钓鱼人随身携带的箱子竟然凭空打开,随即从里面蹦出来了一条看上去有一辆小轿车那么大的鲤鱼。
这都是怎么放下去的?
但是钓鱼人却没时间解释这么多了,他招呼陆仁坐上鲤鱼。
钓鱼人一边把他身上的钓鱼装备放到鲤鱼上,一边催促陆仁道:“快上来,我送你去鬼门关,可得赶紧把那小子抓回来,不然要出大事。”
陆仁不清楚还没弄清楚这个钓鱼人到底是敌是友:“可是……”
然而,陆仁的话还没说完,就发现刚刚还在自己身边的重瞳已经抢先一步坐到了鲤鱼的背上。虽然重瞳的脸上依然是那一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是看着他摸着鲤鱼的鳞片两眼放光的样子,陆仁能猜得出来,重瞳应该非常高兴,就像第一次开上玩具小汽车的孩子一样。
有重瞳跟着总也出不了什么大事。于是陆仁便也跟着艰难地跨上了鲤鱼的背部,因为鲤鱼的背有点高,鳞片比较滑,陆仁爬到一半还险些摔下去,幸好重瞳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手,把他给拉了上去。
有惊无险地坐定之后,陆仁的思绪终于回到了刚刚钓鱼人说的话题上来:“你说卞城会出大事?出什么大事?”
坐在鲤鱼头上的钓鱼人于是转过头,向他问道:“你听说过旱魃化犼吗?”
陆仁当然没听过。
实际上旱魃化犼,只能算是传说。毕竟千百年间,连旱魃都少得可怜,更不要说化犼成功的了。犼凶猛异常,连龙都能轻易打败,它们甚至最喜欢吃龙脑,民间有“一犼可斗三龙二蛟”的说法。犼,几乎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凶兽了。
没有人知道旱魃化犼的契机是什么。但如今,却有一个契机就摆在几人面前。
“我记得五十年前,卞城串通了一个人类,偷了泰山府的一半魂魄,在人间的湘西造了一只旱魃出来,这次,若是再用上泰山府另外半边的灵魂,必然能轻而易举地造出一只犼来。”
钓鱼人说的话让陆仁觉得有些耳熟:“湘西的旱魃?”
钓鱼人坐在鱼头上操控着方向,点头说道:“你肯定没见过,听说那东西后来被关在了昆仑界司里了,这么多年倒也算相安无事,不过昆仑界司,有进无出,你一个区区人类,应该是见不到的。”钓鱼人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向陆仁问道,“对了,你的旱魃是在哪里抓到的,最近人间很干旱吗?才五十年就又出了另一只旱魃。”
陆仁说道:“跟我签订血契的就是外来户口调查局里的那只旱魃。”
对于陆仁的这个说法,钓鱼人显然是不相信的,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可能!”
“为什么?”
钓鱼人只当陆仁是因为不愿意说出自己签订血契的旱魃的来历而在诓骗他,也不瞒着,他对陆仁说道:“我记得因为那只旱魃只有半魂,所以理智全无,最后更是突然狂暴,怒而噬主。他的主人现在还在枉死城里呆着呢。你要是真的跟那只旱魃签订了血契,现在哪里还可能全须全尾地活着?”
陆仁听了钓鱼人的话,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他愣愣地看着面前的钓鱼人开合着嘴巴,却感觉耳朵里听不进去一句话。
陆仁的心里百转千回:“怒而……噬主?谁?俊方吗?这人说的是真的吗?可是他似乎并没有要骗我的理由啊。所以老杨是俊方杀死的?”
到最后,只剩一个念头在陆仁的脑海里回荡:“俊方知道了这件事情,该有多伤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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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子不语》又说:“尸初变旱魃,再变即为犼。”
第133章 酆都客(十八)
俊方每天的工作其实很简单,主要包括开门、巡逻、摸鱼和关门,其中又以摸鱼的时间最长。
事实上,对于俊方来说,日常的工作反而不是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结束了一天工作之后的独处时间。每当夜晚降临,外来户口调查局就会变得既没有声音也没有灯光。
旱魃并不需要休息,所以俊方只能一个人睁着眼睛面对漫漫长夜。这长夜如同冰冷的死亡一样拥抱着他,比起混沌的死亡,更加可怕的却是清醒的永生。
如果不是因为俊方缺少脑仁,他可能早就已经被这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弄疯了。好在由于脑干缺失,就算坐在自己的棺材板上发呆他都可以呆很久。
不过好在这样的日子这几年有所改善,因为俊方开始养起了小白。小白是他停放在后面的金丝楠木棺材上长出来的一颗巨大的白色蘑菇。
俊方原先是没有棺材的,以前老杨还在的时候没到晚上,老杨在值班室睡觉,他就会在后院的大树底下站上一夜。那时候老杨说等他发了财,就会给俊方买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材。
老杨没能发财,但外来户口调查局最终遵从了他的遗愿,用他的抚恤金给俊方造了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材。雨师把棺材抬过来的那一天,俊方正站在树底下,仰头望着树冠发呆,那时候他的神智还不像现在这么完全,整个人还是呆呆傻傻的。
他听完雨师的话后,摸着棺材板,歪着脑袋问道:“为什么要给我棺材,主人说过段时间就要带我回湘西了?”
雨师只能叹一口气,对他说道:“老杨殉职了,回不了湘西了。”
俊方不明白殉职对人类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以为老杨只是迟到了。
“没关系。”这么说着,俊方又把目光挪到了头顶的树冠上,“那我可以等他。”
雨师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又发出了一声长叹,然后提醒俊方不要离开外来户口调查局的结界范围:“如果被人发现你在这里会惹来很大的麻烦。”
俊方乖巧地点了点头。
在那之后可能又花了十年的时间,俊方终于明白了老杨不会再回来了的事实。那时候他已经可以熟练地在下班之后独自一个人钻进金丝楠木里了,但他时不时地还是会想:“如果老杨也能摸一摸这上好的木料就好了。”
不过这两年俊方的心情开朗了很多,不光是因为他有了新的好朋友陆仁,更重要的是晚上没人的时候也有小白陪着他。
小白是从俊方的金丝楠木棺材上长出来的蘑菇。虽然俊方一直邀请陆仁去观察小白的长势,但是陆仁长久以来一直抱着婉拒的态度,因为他对蘑菇实在是没什么兴趣。
也因为陆仁一直没来,所以没人告诉俊方,小白其实不是一只蘑菇。蘑菇可不会长到一定大小后就开始脱离根须自行走动。
现在的小白变成了一个白白的球体,说不清是什么材质的,只是感觉摸起来十分Q弹。圆球只在中心位置长了一道巨大的缝,那是小白的嘴。会像婴儿一样发出“嘤”的声音,也会像人一样笑,笑起来的时候,便可以看见那道缝里面两排锋利雪白的牙齿,十分可怕。
这怎么可能是俊方说的可可爱爱的小蘑菇,分明是一种新型的怪物。
但好在这个小怪物一直很听俊方的话,在俊方坚持不懈的教育下,它也认为自己是一只小蘑菇,主食也都是俊方用工资换来的菌用营养液。
总之,在他们俩的认知里,小白就只是一朵张着嘴并且能移动的白色蘑菇而已。因为外来户口调查局的地理位置更偏向与郊区,所以这里的夜空还算清晰。这两年每到夜深无人的晚上,俊方就会抱着小白坐在自己的棺材板上,一起看天上的星星。
尽管这构图虽然在旁人看来简直是恐怖片宣传画,但是对于俊方和小白来说,这是他们都很珍惜的温情团聚时刻。
渐渐地,俊方开始习惯起了没有老杨的生活。
在没有老杨的日子里,俊方慢慢变成了外来户口调查局的保安。他每天都是外来户口调查局里第一个上班的,因为他要负责开大门。
这一天也不例外。
然而,这天俊方开门的时候却远远地看见有一个人已经站在了外来户口调查局的大门口。
是陆仁。
俊方边拿着钥匙开门,边疑惑地问道:“阿仁,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早上早来不给加班费的。”
这么早见到陆仁,俊方变现地很高兴。他一边开门一边和陆仁聊天,但是门外的陆仁并没有接他的话,只有俊方独自一人在兴致勃勃地自言自语。
“我听应龙大人说你们周末要去龙宫,怪不得我一个周末都感知不到你的存在呢。你们吃到好吃的了吗?”
直到俊方即将转动钥匙的瞬间,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手上的动作跟着停了下来。然后他望着与他隔着一个铁栅栏门的陆仁,愣愣地询问道:“不对啊……阿仁,你今天是不是有些奇怪?”
门外的陆仁没有回话,但俊方本能地觉得不太对劲,他愣愣地说:“我怎么……还是感觉不到你的存在?”
俊方和陆仁是签过血契的关系,在面对面的情况下,俊方不可能感应不到陆仁的存在,除非——
俊方没有开门,他后退了两步,带着几分疑惑和几分警惕地望向了铁门的方向。
门外的陆仁似乎笑了一下,那是一种俊方从来没在陆仁脸上见过的笑容,看上去更像是猎人看见了即将踩进陷阱的猎物。
紧接着,一小瓣粉色的纸片从陆仁的袖子里掉了出来,晃晃悠悠地从铁门的栅栏里溜了进来。但这张纸片却并没有直接掉在地上,它反而以一种反动力学的方式,向上飘起,落到了俊方没来得及拔出来的钥匙上。
俊方再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并不是一张单纯的碎纸片,而是一个纸做的小人。只见小人站到了钥匙上,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开始转动起了钥匙,打算给门外的陆仁开门。
俊方直接不对,刚要阻止,就看见一个白色的圆球率先冲了出去,一口咬住了那张粉色的纸片。
是小白。
随着小白的落地,粉色的小纸人也被撕扯得支离破碎了。
然而,即使小白已经把小纸人撕碎了,依然无法阻挡门外的陆仁,准确来说是卞城,进来。
只见卞城的意念一动,原本插在门上的钥匙竟然自己转动了起来。随着钥匙的转动,原本紧闭的大门也随之开启。敞开的大门摆在了卞城的面前,然而当卞城刚刚跨出一步时,铁门周围的空气中便陡然闪现出了无数的火花。
那火花汇聚在卞城的周围,拼命地在往卞城的身上聚拢,然而又似乎在即将靠近卞城的时候被外力所阻挡,给推了回去。
这火花便是外来户口调查局的结界,结界正在抵制着卞城的入侵。
卞城伸手拂过头顶,把头发往后拢了拢,露出了光洁的额角,气场全开,神色倨傲地说道:“虽然早就预料到不可能那么顺利,不过既然动了结界,那就要赶快速战速决才行。”
虽然卞城自认为很强,但他可不打算跟整个外来户口调查局打车轮战。
卞城看向了站在俊方前面对着他龇牙咧嘴的小白:“太岁吗?”他挑了挑眉,“长得这么大确实不多见。不过——”
话音刚落,刚刚被小白撕成了六片的纸人突然瞬间拔高,就像在小巷子里的时候一样,变成了六个一模一样的纸片人卞城。
其中一个离小白最近的纸片人直接对着它开大脚。小白当场起飞,被踢出去好远,这六个纸片人赶紧追了上去补脚。他们甚至开心地用小白踢起了足球。
再被蹂躏的过程中,小白始终努力张嘴,意图用他那一口白牙攻击纸片人的小腿,奈何他刚靠近纸片人的小腿就会被一脚踢飞,在空中旋转上七百二十度,等再落地,整只太岁的眼睛都是花的,被踢得毫无招架之力。
俊方看见这个阵仗,再傻也知道眼前的人不是陆仁了。
他很想去帮小白的忙,但他此刻更重要的任务是地方大门处的卞城:“你是谁!你把阿仁怎么了!快放了小白!”
卞城说:“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可不会还有余力去关注那只太岁。”
话音刚落,就看见卞城又往外来户口调查局里踏出了一步,只这一步,原本围绕在卞城身边的火花瞬间消散于无形——结界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