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有点复杂,桃蛊她们听得一愣一愣的,光理清楚这些人的关系都转了几个大圈,还在迷糊时,旁边的吴悦倒是咦了一下,插了句话,说:“我记得景行景道长。这次去苗疆的时候,还遇见了他的徒弟。”
“他的徒弟不在华山待着,去苗疆做什么?”颜许拢了拢袖子,给他们添茶。
“景道长怕是伤狠了。”吴悦低头看着杯中茶叶,“他云游在外,是为了找牵魂香的材料。生了心魔的人都活不了多久——据我所知,送我们入万花后没几天,他就仙逝了。这个徒弟是他同门带回来的,却拜在了景行名下,随他姓,修习他留下的武学。谁知景棉翻遗物居然翻到了牵魂香……哎,少年人就是倔,总以为自己师父没做成的自己一定可以,其实就是自己想出去玩,非要说是为了师父遗志。”
“……可以,”颜许问,“不过牵魂香是做什么的?”
吴悦答:“一种牵引术法,可寻故人之魂。”
有点意思。颜许继续问:“陆师兄早就死了,要是已经转世?”
“不要紧,依然有效。”
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谁要听啊,桃蛊奋力扯回歪了的话题:“那小许,后来呢?你的谭雨师兄呢?你身上的猫鬼呢?”
这个故事应该不会有后来了。
那时他的书已经要定稿了,谭雨倒是一直都很忙,本来就并非每日相处,但有空总是会记得给他带点山下的玩意儿,琴棋书画医工茶,他们能聊的话题还是很多的。
平静到每一天他都有种错觉,好像他已经跟师兄这样生活过许多年,如今不过是老夫老妻相处时应有的样子。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再说那天醒来后的事。
谭雨请甘元为他驱邪,但甘元瞧过后表示很无奈,并同情地拍了拍颜许的肩,问他是不是下手太重了点,这只猫鬼似乎因为生前受过颜夫人供奉,有一丝记忆在,所以才没一直攻击他。这下好了,猫鬼不显形的时候本就是藏身于人的魂魄之中,它如今受了重伤,引诱它出来是不可能了,强行逼出更不好办,怕是会伤到颜许自己的魂魄。
这事天盖寺做不成,甘元给纯阳宫那边写了一封信,嘱咐颜许回了北方后去一趟华山,那里也算人才济济,一只猫鬼想必难不倒他们。
谭雨始终都没提过自己到底是人是妖,不过颜许觉得自己心里已经有底了。他们离开蒙山前还下了一局棋,输的人要回答一个问题,结果棋子铺了满盘都没分出胜负,围观他们神仙下棋的甘元只好给他们算平局。
既然是平局,他有些遗憾,收拾好了行李就准备下山。
那天蒙山难得地没有下雨,谭雨给他扎好头发,又给他做了一盒糍粑路上吃。
临行前甘元和道长们来给他送行,塞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平安符护身符桃花符给他,谭雨还是不放心,干脆送他一直走到山下。
走在山路上,颜许捏了捏自己的手腕,问:“师兄,我是不是长胖了?”
谭雨帮他抱着伞和干粮,摇头:“并无。”
被好吃好喝养了几个月的颜许觉得他在睁眼说瞎话,又忍不住捏了捏手腕上的肉。
“再过不久就是深秋。”谭雨按住他快把自己捏出红印子的手,“回谷路途遥远,路上记得添置几件棉衣。”
颜许被他这么理所当然地一抓手腕,差点下意识反手就是个商阳指,不过他忍住了,并嘀咕了一句:“知道了知道了……师兄你这样好像我的故人啊。”
“故人?”
“娘和阿姐。”简直完美融合了颜夫人和阿姐的所有优点。
“……”谭雨摇摇头,轻轻笑了一声。
他笑起来真好看。颜许在心里叹气,又会做饭,脾气又好,温柔又可爱。只能相处几个月真是太匆忙了,要是这一瞬可以成为永恒该多好。
谷里的师兄师姐喜欢写乱七八糟的话本,话本里的人要在一起一辈子,总要经历各种各样的磨难和机缘才能两心知。
他和师兄这一路,没有什么刻骨铭心,也没有生死与共,说到底缘浅情浅,平淡得如同一杯茶一样,偏偏纠葛又很深,也不知道算幸运还是不幸。
快到山脚下的时候,颜许似是不经意间提起自己曾经带回谷中的优昙。
“那优昙也许并非凡物,我悉心照料它九年也未曾见过它开花,倒是个有灵性的,兴许是不愿为我盛放吧。”
谭雨神色不变,却是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头,说:“世间所有盛极之物,愈盛愈短暂,它既然有灵性,想必也不想被你看到枯萎之态。”
“这样吗。”颜许没有再问下去了,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以前养花,总是等人家开了花就夸赞一番,随后愉快地趁着花朵娇嫩新鲜时摘下,用红糖入味后就……
包进了面团里下锅蒸鲜花饼。
……哦,好像还是当着优昙面下的锅?
非常有自知之明的颜许掩饰地咳了一声,假装没问过开花的问题,继续聊下去:“就快到山下了,我自认和师兄还是很投缘的,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他本不是会问出这种会不会再见的无聊问题的人,但他还是问了。
本以为谭雨会敷衍地说会,谁知他老老实实地答道:“办完这件事某会回青岩,若是师弟你还在谷中,自然会再见的。”
那种老夫老妻的感觉又冒出来了,颜许把这个诡异的念头摁下去,依依不舍地跟他道别。
等事情都结束了,他有的是时间去撩师兄。
他想,好歹等师兄办完正事回谷再说吧,到时候就请其他师兄弟姐妹一起吃谭雨做的饭,不说别的,光厨艺和脸就肯定能羡慕死他们。
吃货的梦想就是这么的单纯,单纯到听众都有点恨铁不成钢,简直想把手里的瓜子壳扔他一脸,搞了半天你们都没互诉衷肠,害得他们白听了半天。
篱下和桃蛊闹着要听那种话本里曲折动人、柔肠百转、情情爱爱、快意江湖、生死相许、白首不离的故事,谁要听这种剧情乱七八糟,毫无爱情可言的写书之路啊!
吴悦和颜许没办法,干脆把景行和陆判之的故事添油加醋地又讲了一遍,强行充数。
不过吴悦到底是跟景行的徒弟接触过的人,虽然又讲了一遍仿佛在欺骗听众感情,但有他以景道长视角为故事做补充,又为故事增添了几分伤感。
虽然他总是在跑题,说着说着又提起了牵魂香,景道长可能是想用这东西找陆师兄问个明白吧,他是信任陆师兄的,所以他想问,为什么陆师兄非要用这种方式替他洗清嫌疑,一定要如此惨烈吗?
这才是大家都喜欢听的虐恋情殇话本,篱下和桃蛊深觉他说的有理,不过篱下还是问了一下:所以为什么陆师兄要那样呢?
正确答案当然是,因为陆判之是个莫得感情的万花,他连自己的死都可以利用,根本不在乎景行怎么想的。
为了通俗地解释清楚,颜许给她们讲道理:“你看,如果死在追杀者手里,对方有损失吗?”
篱下想了想,犹豫着答道:“没有吧?”
“景道长的冤屈能洗白吗?”
桃蛊思考了半天,苦恼地说:“好像不能吧。”
吴悦嗑着瓜子,在旁边抢答:“但是死在景道长手里,景道长可是会非常难受的,江湖传闻他们之间有不可说的关系,这并非空穴来风。你们说,陆师兄被逼到举世皆敌的地步,真的从未恨过谁吗?赏善罚恶剑的剑主向来随心所欲,即使无人有什么好下场。他最终还是怀恨在心了,啧啧,整个江湖都不信他就算了,他们都同生共死那么多天了,景道长自始至终都只是劝他回头是岸——”他不屑地笑了一声,嘲弄地说,“天真,判者向来没有退路,历任赏善罚恶剑的剑主,从来也只能一往无前,回头?为何要回头?”
曾经再如何倾心相待,最终也不过无话可说,甚至在跳下悬崖前都不愿回头再看一眼。
吴悦又抓了一把瓜子,心痛地做总结:“所以啊,这世上能善始善终的真是太少了,小许你既然已经有了喜欢的,一定要抓紧机会啊!”
猝不及防又被推回话题中心的颜许总算回过味了,他抢过瓜子,强烈要求吴悦好好反思一下为什么连个喜欢的人都没有,吴悦把瓜子分给他,诚恳地表示,那是因为人家想当下一任赏善罚恶剑的剑主啊,私情是什么,不必有。
说得倒是振振有词的,鬼知道他到底咋想的。
他们四个很久未见,围着茶炉聊了一个时辰,到了傍晚又一起架了个锅,试图靠着坑蒙拐骗让颜许把野椒交出来一起涮锅。
多年后吴悦回忆起这一幕,只能感慨命运无常。
他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会这样平安喜乐地胡闹下去,最难过的日子也不是没有过过,最重要的人他们也暂且已经放在心中,只等归人而已。
也许数年前的吴先生和景道长也曾这样想过。
他们回谷的日子距离新年只剩一个月,彼时江湖动荡,奇闻四起,但表面上依旧歌舞升平。
十一月初九那天,谷中已经开始准备新年的诸多事宜,吴悦和颜许去晴昼海那边给自己的花花草草浇水,篱下和桃蛊拿着焰火棒和窜天猴互相追着到处跑,其他师兄弟姐妹们也各自拿出最拿手的手艺表演,一时间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