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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心(Shim97)


他抱臂站在地势图前,眉头微蹙。连夜行军,身上的藏色水纹圆领袍已被汗湿了,但他仍站得笔直,没有丝毫松懈。
“世子殿下!”帐外有人通报,“宋副尉来报!”
“进。”祝盛安道。
宋奇大步进来,朝他抱拳行了军礼:“殿下,经探,山上约有一千人。”
祝盛安眉头一皱,问:“地形呢?”
“地形倒是同县太爷所说一致,山西面和北面是悬崖峭壁,只东、南两个方向能上去,现成的山道只有东边那条,反贼在那处设了关卡把守,南边是杂草丛生的荒山。”
“说反贼都高看他们了,打家劫舍、占山为王,不就是土匪。”祝盛安冷哼一声,来回踱了几步,道:“可潜入山寨看过仓库?”
“未曾潜入,但已基本确定仓库的位置。我们在山匪的酒中下了迷药,再有两刻钟便可动手。”
祝盛安点点头,宋奇又道:“殿下,是不是现在就……”
祝盛安眉头一动,狭长凤眼忽而转向帐门,抬手止住了宋奇的话头。
宋奇转头一看,恰有两人走到帐前。
守卫进来通报道:“殿下,李知县、胡指挥使求见。”
祝盛安招了宋奇过来,附耳低声叮嘱几句,宋奇得令出去了,他才让李知县和胡仁怀进帐来。
“殿下,武校尉有信了?”胡仁怀走进来,开口就说,“卑职见宋副尉刚走,殿下是不是要动手了?有什么我老胡帮得上的,殿下尽管吩咐。”
他一个小小的营指挥使,平时哪里有机会在世子殿下跟前冒头?这次能给世子殿下办差,可真是祖坟上冒了回青烟。他急于在祝盛安跟前表现,也没留意被自己越过去的李知县还站在一旁没开口。
李知县是个留着山羊胡的小老头,在这穷乡僻壤当了二十几年父母官,锐气早已被磋磨光了,一进来被胡仁怀抢了话头也不恼,默不作声给祝盛安行了个礼。
“二位先坐。”祝盛安踱到议事桌旁,往正中的圈椅一坐,“李大人,我有几句话问你。”
李知县忙道:“殿下请讲。”
见县太爷在议事桌对面坐下,并未坐在祝盛安身旁,胡仁怀抓抓脑袋,总算机灵了一回,紧挨着县太爷坐在一处。
“李大人上报朝廷的土匪人数是五百人,现下才过了不到三个月,土匪已有一千人了。”祝盛安身边没跟着伺候的人,便自己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二指拈起茶盏喝了一口,“我看平远县治下尚可,流民不多,那这些新来的土匪,是从哪里来?”
李知县皱巴巴的脸上透出几分谨慎:“这……下官不清楚。不过最初那帮土匪,是在嵋州造反,被赶到腊子山的。”
不怪他谨慎,平远县在澹州,隶属东南藩地,可澹州西面毗邻的嵋州是朝廷的领土。朝廷镇压农民造反不力,只把反贼往他这小地方赶,他一个小小县令,自然不敢说朝廷的不是。
祝盛安扯了扯嘴角,轻嗤一声,把喝空的茶盏在手中来回地转。
胡仁怀小心瞅着他的脸色,抓紧一切机会拍马屁:“殿下,我老胡跟土匪打交道多,这些人只知道欺负老百姓,碰上正规军都是缩头乌龟。更何况殿下您是东南第一名捕亲手教出来的弟子,带的五百亲兵又各个都能以一打十,您往那寨子门口一站,土匪还不吓得屁滚尿流!”
祝盛安瞥了他一眼:“你现在带人,去堵住腊子山脚下各个出口,若有逃下来的土匪,有一个就杀一个。”
“是!”胡仁怀得了差事,自觉大展拳脚的时候到了,大喜过望,连忙领命出去。
他一走,帐中便只剩了两个人,祝盛安靠着椅背,看向李知县:“李大人,还有没有什么话同我讲?。”
李知县琢磨着他的意思,慢吞吞道:“殿下方才问到点子上了,这些山匪都是别处流窜来的。嵋州的动荡一日不止,匪祸便一日不绝。只是下官也没料到他们这么快便有一千人了……”
“好了。”祝盛安冷声打断他,“你可以出去了。”
李知县一愣,犹犹豫豫站起身,想走,又不太敢走,半晌道:“那,殿下有事再传下官过来。”
“下回再传你,该是叫你收拾包袱走人了。”祝盛安眼睛抬也不抬,“只是比这平远县还偏的地方也不好找,约摸只有去岭南了罢。”
李知县的脚步顿在原地。
澹州已是大周朝最靠南边的几个州之一,一到夏季,白天十分炎热,但因为离海近,半夜便十分凉爽,他们此时又在深山老林里,夜风习习,可老头的额上却冒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拿袖子抹了把汗,重新坐下:“殿下有所不知,这些贼人,确是有来头的。”
此时,腊子山顶的山寨中已喝倒一大片,横七竖八地滚在地上,仅剩几个清醒的,打着赤膊酒气冲天,歪歪倒倒簇拥着醉醺醺的李大柱,要去闹洞房。
新房门口守着两名年轻小兵,见李大柱过来,连忙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上挂的大铁锁。
李大柱醉得路都看不清,叫两个小弟扶着,一脚踢开新房的屋门。里头软榻上正坐着一位身着大红喜服的新娘,又长又大的红盖头罩住了半个身子,只看见露出袖口的一双纤纤玉手。
众山匪酒喝得大醉,见了女人,心思浮动,东倒西歪地围到那榻边,一个个迷迷瞪瞪,眯缝似的眼睛里全是□□。
“大当家好福气!这婆娘腰细屁股大,比窑子里的姐儿身段还好!”
“大当家快掀盖头!让大家伙长长眼!”
李大柱也不推拒,一步三倒地走到榻前,色眯眯笑道:“娘子,为夫这就来、给你揭盖头!”
说着,他扯住那红盖头用力一拉,红布扑簌簌滑落,露出了一张娇艳的俏脸。
美人乌发雪肤,凤冠上的流苏垂下来,遮住了低垂的眉眼,只显出嫣红的嘴唇和小巧的尖下巴。
众山匪都是祖上八辈子代代相承的贫农,又住在犄角旯旮山沟沟里,村里但凡有个眉目周正的和者都赶着嫁到外头去,哪里见过这么娇滴滴的美人?一时间看新娘子都看傻了眼,连醉醺醺的李大柱也看得眼神发直。
“哎哟,这、这就是那天上的仙女吧?”一人傻愣愣地出声。
这一打岔,李大柱才缓过神,立刻大着舌头将人往房外推:“快滚蛋!老子要、要洞房了!”
他赶众人出去,栓上了屋门,嘿嘿笑着,一边搓手一边往新娘那边走:“娘子,你可真俏,老子的魂都给你勾没了……”
他说着,就往新娘身上扑,红衣美人跟木头似的一动不动,李大柱刚要扑到他身上,眼前却猛然一花,被当胸一脚踹在了地上,摔了个眼冒金星。
他大惊失色,酒霎时醒了一半,立刻想爬起来,却惊觉整个人动弹不得,喉咙像卡住一口痰,说不出半个字来。
只听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响起。
“这不就来勾你的魂了么。”
话音刚落,又是狠狠一脚,李大柱胸口一闷,整个人被踹得飞出去,砰一声撞在墙根,噗的吐出一口血,彻底昏死过去。
屋外守门的小兵听见动静,在外头问:“大当家?”
片刻,屋门开了,小兵回头一眼看见屋里,大惊失色,可还没叫出声,耳边已经听见噌的一声响。
那一瞬间他意识到是自己腰间的刀出了鞘,可抽他刀的人速度太快了,他脑子里才闪过这个念头,眼前已经天旋地转,脑袋掉在了地上。
恰在此时,山寨外也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
祝盛安到山寨前时,寨子里的土匪已经没几个活口,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王府亲兵们正挨个搜查寨中的屋子。
他让武泽引着走到仓库门口,往里头一望,一箱箱的全是金银珠宝。
武泽道:“殿下,山寨里就这一处仓库。”
二人走进去,看了一圈,除了金银珠宝,一件出奇东西都无。
这些山匪识不得好货,真正值钱的古玩字画不抢,只抢实实在在的金银,倒也在理。
祝盛安蹙着眉,低声喃喃:“这些也能叫‘了不得的东西’?”

武泽道:“可属下在山寨里仔细搜过,再没有别的仓库了。”
祝盛安沉吟片刻,道:“先将这些赃物装车,由你带队护送,连夜送去澹州府,不得有失。”
“是!”
士兵们进来将满载金银的箱子盖好称重,贴上封条,记录重量,拓上印章,再搬到车上。祝盛安在旁看着,忽然注意到,这些金银珠宝中,金子的数量十分可观,除了黄金首饰,还有好些金锭子。
他自己见金锭子见得多了,初看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仔细一想,才发觉不对劲。
大周流通货币多为铜钱,银锭和碎银都是少数,更不要说产量更稀少的黄金。
若真换算起来,一颗五两的金锭,约摸值一百五十两白银,而平头百姓一家人一年的花用,顶天五两银而已。
再者,能花得出金锭的是什么地方?澹州地处偏僻,州府中地段好的三进宅院,不到百两银,整个州府没有赌场,只有两处勾栏,包个头牌唱一夜曲儿也只需五百文,这样的销金窟都销不了金锭,还有哪儿能销得了?
澹州府尚且如此,平远县这等犄角旯旮,难道还有用得起金锭的人家?还有花得出金锭的地方?
正思索着,宋奇匆匆跑来:“殿下,我们已活捉了土匪的两个头目,可那个大首领……”
他顿了顿,脸上浮现一丝凝重:“有人先我们一步,将他杀了。”
祝盛安心中咯噔一声,霎时有了不妙的预感。
在他们来之前,就有人杀了匪首,那这个人是不是也先他们一步,翻过了仓库?
祝盛安跟着宋奇走到那匪首的屋前,见窗户和门口还贴着大红双喜字,不禁脸色一变,问:“今日这匪首娶亲?”
“是。”宋奇刚应,世子殿下一脚就踹了过来,直把他踹得一趔趄。
“此事怎么没报与我?这匪首掳来的新娘……”祝盛安拉着脸,“……性命无虞?”
宋奇连忙道:“新娘好好的。据他说,那匪首刚进屋,就有个黑衣人从天而降,一脚把匪首踢飞了,他没受欺负。”
他伸手往廊下一指:“您看,新娘在那呢,是个坤君,就是被吓坏了,一直在哭。”
他手指的方向,一位身形纤细的红衣新娘正坐在小板凳上,宋奇手下的都头王铁守着他,挡住了许多好奇的视线。
新娘虽只有个背影,但也能看出是个美人,掩面低泣的模样好生可怜。
“先照看着。”祝盛安不再多看,往屋门走去。
屋子门口倒着两具无头男尸,脑袋滴溜溜滚在了廊下,祝盛安蹲下仔细看那头颅断面的切口。
切口平整,是一刀砍掉的。
宋奇低声道:“一刀砍掉人头可不容易,就算是刽子手砍头,也得砍两三刀。杀人者应当武功高强,力气大、速度快。”
祝盛安站起身,看了看屋门口倒着的两具男尸:“不错。”
“一刀砍掉头颅必定要使不小的力气,便会带得人整个身子都朝一边歪倒。”他走上前,站在大开的房门口,“这两具尸体都是脚朝屋门,身子朝外,杀人者确实是从屋里出来,在门口拔刀。”
两人走进屋去,扑面而来浓重黏腻的血腥味,李大柱的尸首窝在墙角,尸首喉咙被割开,流了一地的血。
祝盛安十四岁就被父王一脚踢到江南第一名捕余非明手底下磋磨,十六岁开始跟着老师经手案件,也见过不少血腥场面了。
他抽出一方丝帕掩住口鼻,粗略看过李大柱的尸首,见他身上除了喉头那道致命伤,没有其他伤口,就退出来让宋奇叫仵作验尸。
负责看着新娘的王铁见世子殿下出来,连忙搬了张椅子,放在廊下:“殿下,您坐。”
祝盛安绷了一晚上的弦稍稍松了,吊儿郎当往椅子里一坐,长腿蹬在了廊柱上。
旁边的新娘仍在小声呜咽,祝盛安抱着双臂上下打量他片刻,问:“这位公子,用过晚饭没有?”
闻言,新娘终于止住抽泣,拿帕子抹了抹眼,在凤冠的流苏下小心地抬起头。
那双水雾朦胧的杏眼带些瑟缩,轻轻把祝盛安一瞧,像羽毛在心尖上一搔。
祝盛安微微一怔。
他见过的美人不少,可那些人同眼前这位一比,便如萤火遇上明月——黯然失色了。
新娘低声说:“没用晚饭的。”
他的声音纤细轻柔,便是简单的几个字,也也咬得脉脉多情。
这样的美人,还是坤君,放在正常乾君身上,都会多看两眼。
祝盛安也多看了两眼,但并不是看那张漂亮脸蛋,而是看他攥着帕子的手。
那双手白皙修长,指尖莹润,干干净净。但是同祝盛安见过的那些真正柔若无骨的手比起来,它骨节分明,是双有力气的手。
被他盯的时间略长了一些,新娘不自在地偏过了头。
祝盛安收回目光,吩咐一旁的王铁去找水和吃的来,又问新娘:“你叫什么?哪里人士?”
新娘柔声答道:“草民雀澜,嵋州人士。”
“这个姓氏,倒是少见。”祝盛安摸着下巴,“少见的姓氏,配少见的美人,倒也得当。”
雀澜红了脸,垂着头不作声。
“怎会被土匪掳了来?”
“家里遭逢变故,只剩了我一个。到澹州来是投靠亲戚,哪想亲戚也搬走了,今日正要再回嵋州去,就碰上了土匪。”
“好在这土匪死得及时,没伤你分毫。”祝盛安又问,“家里原是做什么营生?”
“是打铁的,开了个小铺面。”
“这可是份苦差事,你父母当舍不得让你干活罢?”
“家里只我一个孩子,自然要干活的。”
这时,王铁端着托盘过来,是从山寨厨房里找的饭菜和水,
雀澜接过了那混着饭菜的大碗,说:“多谢军爷。”
王铁不好意思了,憨厚地咧嘴一笑:“你吃吧,吃完还有。”
雀澜似乎是真饿了,吃得极快,没一会儿一大碗饭菜就见了底。见祝盛安盯着他吃饭,他不好意思地拿帕子抹抹嘴,说:“我被绑来,饿了一天了,让殿下见笑了。”
祝盛安挑了挑眉,道:“无妨。”
王铁殷勤地说:“厨房还有,我再给你添点?”
“那就麻烦大哥了。”雀澜把空碗递过去,王铁听了这一声“大哥”,接了空碗屁颠屁颠跑了。
祝盛安斜眼瞅着雀澜。
这落魄的美人身上似有一股子天然的勾人劲儿,同那些风月场里练出来的哥儿姐儿全然不一样。
他看似平常地说话、行事,却无端让人心痒痒。
不对劲。
祝盛安盯着他,问:“你许了人家没有?”
雀澜吃了一惊,脸都红了,半晌才小声说:“原是许了人家的,可是家里出事,便没了后文。”
“怎么会呢。”祝盛安道,“你长得这样漂亮,便是家里一分钱嫁妆都不出,也有得是人登门。”
他道:“你是看我好糊弄,随口编话蒙我?”
他话头急转,雀澜愣了愣,慌忙道:“我、我哪有胆子蒙骗殿下……”
“那你说说,坤君一向是被人抢破头的,你为何偏偏嫁不出去?”祝盛安依然抱臂靠着椅背一动不动,“你是八字克夫,还是不能生育?”
他说话丝毫没避讳对面是个未婚坤君,又尖酸又刻薄,把雀澜能辩解的出路都堵死了。
雀澜似是没料到这位世子殿下长得仪表堂堂,嘴巴却毒得能杀人,他不堪受辱,眼睛里浮起了一层水光。
“别跟我来这套。”祝盛安打断他酝酿中的委屈,“我又不是你男人,犯不着心疼你。今天你就是把眼睛哭瞎,也得给我说出个一二三来。”
这时,打了饭的王铁恰好跑来,见世子殿下一副审犯人的架势,心里虽可怜雀澜,但也知道殿下审起人来六亲不认,不敢作声,只能站在一旁。
雀澜咬着嘴唇,努力憋住眼泪,憋得身子都不停颤抖。
“这么怕?”祝盛安抬了抬眉毛,“可我看你见过了死人,胃口还能这么好,胆子应该不小罢。”
他嘴上真是半点不留情,雀澜又羞又气,道:“……家里本是给我定了娃娃亲的,是隔壁家的哥哥。可成亲之前,嵋州有人造反,官府把能抓的壮丁都抓走了。我母亲临终前,有意给我再找其他人家,可不知是谁传的流言,说我早已经同未婚夫……我的名声坏了,又没有父母倚仗,总有些地痞无赖在铺子里打转,附近的闲话也传得越来越离谱。我实在受不了,想起在澹州有远房亲戚,就偷偷关了铺子,连夜跑来澹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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