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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车马慢(Shim97)


而后,他才去屋里的厨房,烧水准备洗澡。
他在德阳县的时候,职级太低,只能住普通职工宿舍。而这次来左安县,一来是他级别升了,二来是县政府的这栋宿舍楼前年才刚刚翻新过,一层楼就两套屋,一套屋里有独立的两间房,还有厨房、卫生间。
原本他还以为这只是个简单的翻修,现在想来,也是为了个人享受。
他洗了澡,把下一步要如何收集证据,如何向上面反映,好好捋了一遍。
像师父说的那样,最好的办法是让敌人从内部瓦解。
可这些人都是一条利益链上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之间能有什么矛盾冲突?
路昭皱眉思索。
如果他们的矛盾点那么好找,想来前面那些来左安县锻炼的干部,也不会跑得那么快了。
他叹了一口气,想着人多力量大,便拿出信纸给宋悦写信。
宋悦走南闯北的,脑子又机灵,说不定清楚这种利益集团的弱点。
写完信,他将信封封好,才去睡觉。
第二天把信寄出去,路昭开始了深入的观察和证据收集工作。
肖立群不给他派工作,他干脆也不主动去要,装作已经放弃进步、万事不管。
半个月后,宋悦托来附近出差的朋友,给他带来了一部照相机和一封信。
信中又给他说了好几件事,说像这样勾结的势力,在小地方一手遮天,杀人放火的事都干得出来,要他一定注意不要贸然行动,最先确保自己的安危。
给他带的这部照相机,是宋悦自己才从国外买的进口货,拿回来给自家工厂打样的,给路昭带过来,是方便他收集证据。
这机器的说明书都是外文的,宋悦给他专门写了个说明书,说这是数码的,不需要胶片。
路昭对照宋悦写的说明书摆弄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搞明白,每天把这小小的机器揣在兜里,四处拍照,别人问,就说这是他的爱好,喜欢拍风景。
看他如此玩物丧志,肖立群更放心了,还让他给自己拍了好几张照片。
只是县里的照相馆没法洗数码相机的照片,所有照片只能存在机器里,洗不出来。
而相机又只有路昭会摆弄,所以没人知道,这机器里到底有多少照片。
他拍下了被小混混打砸的店面,拍下了产业园建设投标的中标单位,还有在工商局查到的,这些单位的法人。
都是郑大虎。
他将收集的证据全部整理起来,写了一封长信,寄到了首都。
可这封信寄出去之后,却像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路昭一直在等,等着上级派专案组下来,彻底整治这里的不正之风。
可好几个月过去了,没有丝毫消息,只有任平飞私下给他寄来的一封信,让他务必小心,保住自己最重要。
路昭便分外小心,每天只在大白天出去,只敢在家里自己煮饭吃。
可千防万防,他没料到,自己的住处失火了。
等他赶回来时,屋里已经浓烟滚滚,路昭心头咯噔一下,立刻就往屋里冲。
身旁看热闹的众人连忙把他拉住:“别去别去!火太大了!”
路昭急道:“我有重要的东西在里面!”
恰巧站在一旁的肖立群听见,也劝了一句:“小路,再重要的东西,也没有命重要哪。”
路昭根本不听,一把推开拦着自己的人,冲进了火场。
众人一阵惊呼,连忙喊着消防员来了没,乱成一团。
不过,没一会儿,路昭就跑了出来。
他满脸黑灰,怀里抱着个小相册,那上头的火应该是刚刚被踩灭,还冒着残存的火星。
围观的众人一愣,没想到他冒着危险冲进去救的重要东西,只是一本相册。
路昭着急忙慌的,把烧坏的相册好好拍了拍,赶到一旁的灯下一看。
相册的封面和扉页已经烧坏了,一眼就看见了那张被烧穿的照片。
他仅有的,方先生的照片。
路昭双手颤抖。
他小心地翻开只剩了下半截的封面,里头的照片也只剩半截了——只有他的半边身子,和方恒胖乎乎的脸蛋。
照片中的方先生,被完全烧掉了。
相册的一页很厚,后面的照片都没事,只有这一张因为放在最前面,被烧坏了。
一旁围观的人看见了,说:“哎呀,全家福被烧坏了。”
这些人不知是看热闹,还是真为他惋惜。
“路县长,您已经结婚了呀,还有孩子了,真看不出来。”
“从来没听您提过呢。”
“您来这儿这么久,您先生也没带孩子来看看吗?”
肖立群伪善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没事没事,只要人还在,照片都可以再拍。”
路昭紧紧抓住了相册,把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消防员赶到时,他的卧室已经被烧了大半,好在别的地方没有被波及。
路昭进去看了看,火势是从卧室的书桌开始的,整个书桌的书、笔记本、信笺,无一幸存。
可他桌上根本没有任何能引起火灾的东西。
家庭火灾一般是从厨房开始的,他的厨房却好端端,一点事都没有。
如此明显的人为纵火,消防队最后却没能给出一个起火原因。
路昭抱着相册,面无表情。
他忍住了最初的怒火,开始仔细地想,肖立群肯定是知道了自己做的收集证据的事。
可他是怎么知道的?
是郑大虎手下的小混混发现了自己天天在街上游荡,拍他们的照片,觉得有异常?
还是,他寄到首都的那封信的内容,被泄露给了肖立群?
路昭倾向于后一种可能。
因为他寄到首都的信再无后文了。
这事被压下去,本身就说明,肖立群背后还有人。
这下事情可棘手了,他如此谨慎,可还是打草惊蛇。
而除了让上级来查处剿清这帮势力,他一个普通干部,在这里还能干什么?
路昭对着被烧毁的相册发了一整天呆。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警告。
下一次,肖立群烧的就不是相册,而是他路昭。
他路昭不怕死,而肖立群也不怕背人命。
说不定,他通过操纵郑大虎,手里已经有不少人命了。
他们就是这么嚣张,黑白勾结,官官相护,在这人民当家做主的社会,把人民吃得连血肉都不剩。
路昭歇了一整天,才打起精神,把新住处收拾好。
由于原来的那套屋子被烧得暂时不能住人了,他搬到了楼上的另一套空宿舍中,独住一层。
肖立群虽然把他安排远了些,却还要让他在自己视线范围内,看来对他的忌惮还没有打消。
路昭心里有些杂乱无章,不知该如何下手,继续这盘棋局。
在绝对的优势之前,他还有什么能做的?
他不再贸然行动,沉下心来消停了一阵子,把这里的情况写信告诉了宋悦和任平飞。
没过多久,宋悦就如约托朋友过来,取走了路昭整理好的证据,还有那台照相机。
——没错,这些东西没有被烧毁。
肖立群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这些重要的证据,路昭把它们藏在了办公楼的公共图书室里,没放在自己的住处。
路昭拜托宋悦把这些证据都留下备份,并且把照相机的照片洗出来,寄到首都任平飞那里。
可惜,没过多久,他就收到了任平飞的回信。
[上次的举报信再无后文,想来此事干系甚广,勿轻举妄动,注意安全。
证据我已收到,但现在举报无门,为你安危着想,暂且压下。]
路昭深深叹了一口气。
产业园的建设如期动工了。
路昭只是个被架空权力的副县长,在里头根本起不了一丝一毫的阻拦作用。
之前每一个工程的竞标结果他都看过了,可是竞标结果是递交党委会审议,他只是挂职的副县长,不是党委成员,连会议都参加不了,更别说投什么反对票。
而且,这县里的领导那么多,就他一个投反对票,也没有作用。
县里的财政大权握在县长手里,而县长就是肖立群这个书记一手安排上来的,两个人沆瀣一气,想尽办法从国家、从老百姓身上刮油水。
路昭憋着气,看着他们把产业园修得惨不忍睹,路灯装上还没三个月就坏了一半,绿化更加一言难尽,不知是哪座山里挖来的野树,栽也栽不活。
就这么离谱的产业园,修了一两年,居然还验收成功了。
国家拨下来的款花得精光,全进了肖立群、郑大虎等人的口袋里。
而产业园有了,依然没产业,县里的经济、税收,没有丝毫起色。
路昭好几次都觉得这地方真是没救了,可他又犟,怎么都不愿意向这些勾结势力低头,硬是在这里留了下来。
肖立群不给他派活儿干,正好他的人事关系也不在这里,工资归首都的原单位发,他就无所谓干不干活,每天早上进自己办公室看完早报,就溜出来在街上闲逛。
这闲得不得了的一两年里,他给方先生写了不少信,就光写这里的风景、矿产,还有今天读了什么书,吃了什么东西。
他也告诉方先生,那张照片不小心烧毁了,希望方先生能再寄一张照片给自己。
可惜,依然没有回音。

任平飞给路昭写了好几次信,问他工作如何,是否要提申请回首都。
路昭每次收到他的信都一阵动摇,认真思考自己是否真的要继续待在左安县。
在所有人看来,他一个年纪轻轻、前途大好的干部,待在这个无法作为的地方是在浪费时间、虚度光阴。
可是路昭不甘心就这样低头。
这里的老百姓也是千千万万老百姓中的一部分,没道理其他地方的老百姓都当家做主了,他们还活在旧社会被吸血。
两年时间里,路昭把左安县的乡镇村落走了好几遍。
肖立群等人在那边建着产业园,瓜分国家拨款,他就在这边走访群众,详细记录这些年来勾结势力在当地的恶行。
虽然他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微小,反抗不了什么,但他依然坚持,每天挨家挨户进行思想教育,普及和培养老百姓当家做主、起来反抗的意识。
日积月累的微小努力,一点一点让左安县发生了变化。
老百姓们不再沉默受罪,而是自发组织起来,同街头的小混混对抗。
每次一有混混来收保护费,整条街的商户都跑出来,拿的拿菜刀,拿的拿板凳,把混混们赶走。
一次两次,三五次下来,老百姓们发现路县长说的是对的。
当别人被收保护费的时候,自己不伸出援手,那保护费迟早会收到自己头上。
当收二十元保护费的时候,自己没有反抗,那迟早会有收四十元、八十元的时候。
而只要他们团结起来,他们的人比小混混多多了,所有人都不用交保护费。
路昭把他们分成了街区,定期去给他们讲课。
他一直坚持学习,每天都要去图书室看书,只是以前看经济学、管理学和各类专业书籍,现在潜心钻研《论持久战》。
他汲取新民党成功的历史经验,非常注重群众的组织性,他把他们分成街区、小组等群众自治组织,自行选出组长、委员,由街区和小组轮流组织学习活动、朗诵活动等。
这些小打小闹并没有引起肖立群的反应。
在他看来,这些运动都是虚名,又不产生经济利益,也不触犯他的经济利益,他便放任不管。
在他眼里,路昭只是比其他锻炼干部待得更久一点罢了,没什么特别的。
在路昭每天看书、实践、组织运动的时候,他在喝酒打牌、呼朋引伴,把国家的拨款哗啦啦引入自己的口袋。
路昭每天晚上睡觉时,都能听见楼下肖立群的宿舍里,震天的喝酒笑闹声。
他沉住气,在黑暗中等着自己的机会。
上级帮不了他,方先生没有回音,宋悦爱莫能助,可是他还有他自己。
他相信皇天不负有心人。
在左安县待到两年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了时机。
州里下发了振兴产业的规划,要在州里兴建一批国有独资工厂,专做煤矿加工。
工厂出资由州里的国资委承担,建设工程承包给了州里的建设局。
换言之,这工程是州里包揽的,各地只需要积极报名,说清自己的区域优势,州里就会过来考察工厂选址。
左安县因为具有资源优势,又有产业园这个场地,受到了州里的特别关注,还打电话来特意催他们报名。
可是这种大项目,县里没有主动权,就代表着没有什么油水可捞。
肖立群等人一商量,这活自己干不了,也不让别人干,竟然一口回绝,连名都没报。
好在路昭在单位公告栏看到了这份通知。
在看到通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是他一直在等的机会。
路昭当机立断,连夜在单位开了介绍信,坐火车赶到州里,找到州政府的对口部门,谈了一整天。
他这两年的走访,已经把左安县摸得一清二楚,介绍起县里的资源禀赋、交通优势,滔滔不绝。
虽然左安县已经回绝了州里的报名,州里甚至已经开始考虑其他县城了,可因为路昭的极力争取,州里最终成立了考察组,来左安县考察。
肖立群等人知道后大吃一惊,等考察组来了后,赶紧请吃请喝,好好招待,想打探州里的消息。
然而,他一个书记加另一个县长,碰上别人问县里的资源情况,竟然一问三不知,人家第二天就不带他们了,全程由路昭陪同考察。
考察组在县里待了整整一个星期。
走的时候,组长把路昭叫了过来:“左安县的条件这么好,经济改革这么多年了,却一直是老样子,甚至没有人家资源禀赋差的县城发展的好,我认为这其中必定有原因的。”
他看向路昭:“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路昭毫不避讳:“一个地方、一个单位,一把手就是风向标。左安县的一把手,在这儿待了七八年了。”
组长心中了然,又说:“如果是这样,这个项目批下来,工作也不好开展哪。”
路昭脑子里急急转着,想着如何能说服他。
“廖组长,我是首都下来锻炼的干部,在这里待了两年了。”路昭说,“我的领导、朋友,都劝我回首都,说我待在一个没法做工作的地方,是虚度光阴。”
“我可以说走就走,因为我不在这里土生土长,我也不需要在这里讨生活。”
“但是生在这里的老百姓,却没法逃。”他认真地看着廖组长,“我知道这里的风气不好,可总得有人拔除这个风气,总得有人来做第一个吧?”
廖组长笑了笑:“小路,我很佩服你。”
他喝了一口茶:“但是,州里做这么大的工程,是要推动经济发展的,投进去的这些钱,是要有水花的。”
他把茶杯放下,看向路昭:“如果你是我,一个好做工作的县,和一个不好做工作的县,你会选哪一个?”
他摊了摊手:“两边都是老百姓,没有谁轻谁重,我为何不选一个好做工作的县?”
路昭立刻转换思路:“可是,从资源优势、交通优势上来说,西南片区没有比左安县更合适的。如果要去别的县城投资,得多花多少钱?”
廖组长又顿住了。
路昭眼睛转了转,说:“廖组长,您就如实向州里汇报,咱们等州里的决定。”
廖组长只能应下。
路昭把考察组送走,又赶紧坐火车去州里,一一拜访领导。
要放在以前,他根本没有这样的勇气,连认都不认识人家,就敲门进人家的办公室,坐下来就开始自我介绍、开始滔滔不绝。
可他现在什么都不怕了,不怕丢人,不怕被人笑。
他也不管别人会怎么看他、怎么在背后议论他,他只要自己的目的达到。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老李了。
不过,他比老李幸运,在他的百般努力下,第一批工厂选址出来,左安县赫然在列。
听到这个消息,廖组长特意给他办公室座机打电话,恭喜他。
电话的末尾,他感慨了一句:“小路啊,有你这样的决心和行动力,什么事办不成哪!”
路昭感谢了他,并说,等工厂建好了,再请他来参观。
左安县的煤矿加工厂正式动工,在本地招募建筑工人,路昭动员群众积极应聘,很快县里就有一批建筑工人,相应的小摊贩、小餐馆、小商店,也都冒了出来。
路昭每天都去工地看一圈,和老百姓们打招呼。
两年前认识的那位早餐店主老张,也在工地附近摆摊,每天早上和晚上都推着小摊过来,卖包子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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