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这副样子,显然觉得路昭能出去玩,就代表心情还不错,得到这么一个答复,就打算回去了。
可宋悦一大早被他吵醒,这会儿还有脾气呢,哪能放这个罪魁祸首舒舒坦坦地走。
他眼珠转了转,故作疑惑:“不过,路昭很少出去玩的,他要么就是学习,要么就是工作,生活枯燥得很。今天怎么一个人跑出去玩了呢?”
正打算离开的方曜顿了顿,显然也反应过来这其中的反常。
对于宋悦这样的人来说,出去玩是常态,天天认真工作学习才是奇了,可路昭几乎没有什么生活情趣,每天就是在学习、工作和家务琐事上连轴转。
这样的人忽然独自出去玩,想想就让人不放心。
方曜思索片刻,问:“他有没有讲为什么出去玩?去了哪里?”
宋悦继续假装猜测:“嗯,应该是他这阵子在公司实在太辛苦了,我看他昨晚情绪很低落,可能今天想出去散散心吧。”
他抓了抓头发:“去哪里了呢,我早上睡着,隐隐约约听见他和王志讲……哎呀,没怎么听清楚。”
他一边演戏,一边偷偷瞟方曜的脸色。方曜果然有些紧张,不跟他在这儿浪费时间,直接问:“王志在哪儿?”
宋悦心头得意,他可算是给路昭出了一回气了。
把方曜吊够了,他一拍掌:“想起来了,去了古长城!”
方曜立刻跟他道谢,转头就上车,开着车匆匆走了。
宋悦看着小轿车远去,一边悠哉悠哉往回走,一边感慨:“也就是碰上路昭这样的傻瓜蛋,愿意在一棵树上吊死,要换了别人,早不伺候你了。”
另一边,路昭坐着绿皮火车,到达了古长城山脚下的火车站,再换乘一班中巴车坐上半小时,终于抵达景区入口的小镇。
这会儿已经到了上午十点,太阳毒辣起来,他在路边的小商店买了一顶遮阳帽戴在头上,又拿了一支冰棍,一边吃,一边往景区入口走。
现在还没有开学,不少家长趁着暑假带孩子出来玩,古长城上到处都是欢呼着跑来跑去的小虫崽。
看见这些活泼的小朋友,路昭不禁想起了精力旺盛的方恒。
不知不觉,和小胖崽分别也有大半年了,不知道这个胖宝宝回家后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已经找到了新玩伴,把他忘了呢?
想到小胖崽朝他张开小手要抱抱的样子,路昭不禁微微一笑。
虽然方先生又冷又硬,但方恒真是个温暖的小天使。
大概是因为方恒的母亲方决先生本来就更开朗吧,文越先生也很温柔。
而方先生从小是跟着母亲长大的。路昭想起自己看过的方先生的全家福,方先生的母亲看起来是个冷硬坚定的军人。
想到这里,路昭打住了,摇摇头。
果然就像宋悦说的那样,睡了一晚,他今天就忘记了委屈,开始主动给方先生找补了。
他把这些纷杂的思绪抹去,继续往前走,让自己多看看沿途的风景,不再惦记着心里的某一个人。
中午一点,路昭终于爬上了古长城最高的城垛。在山顶上往下俯瞰,能看见青翠的群山,山间蜿蜒的城墙像蛰伏的银蛇。
路昭摘下遮阳帽,走到瞭望口,山顶猎猎的风立刻吹了过来,冰凉凉地拂过他的发丝,带走了汗热和烦恼。
他吹了半天风,又在山顶的城垛里休息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带的鸡蛋吃掉,喝了半壶水,正打算再坐一会儿就往回走,天空却突然阴了下来。
“啊哟,要下雨啦!”有人喊着,“回去了回去了!”
路昭愣了愣,想起上回听宋悦说的,古长城上的大雨说下就下,连忙站起身,跟着人群往回跑。
果然,跑了没一会儿,倾盆大雨就哗啦啦地下来了。
雨势太大,不少人停下来挤在城垛里躲雨,路昭却怕赶不上回去的火车,冒着雨继续往下走。
大雨把他浑身都淋透了,眼睛都睁不开,一个不留神,脚下就一滑。
眼看要跌坐在地,一只手忽然伸来,一把拉住了他。
被这力道一带,路昭并没有重重往后摔倒,而是一下子往前扑在了一个温暖的、熟悉的胸膛里。
雨伞遮住了他的头顶。
外面依然暴雨倾盆,伞下却隔绝出一个安静的二人世界,噼里啪啦的雨点规律地敲击着伞面,两人一时都没有作声。
路昭的发梢滴滴答答地掉落水珠,很快就打湿了方曜的前襟。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问他,为什么又这样忽然出现?
每一次,在他跌倒、在他落入谷底的时候,他都像个救世主一样出现,这让自己怎么放得下他呢?
也许对方先生来说,这些只是举手之劳,只是在路过的时候顺手拉了他一把。
可他的人生却从此天翻地覆了。
路昭咬了咬嘴唇,小声说:“方先生,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方曜说。
他扶着路昭站稳,撑着伞,带着他往下走。
路昭不再说话,沉默地跟着他的脚步,两个人在暴雨里走了好一会儿,方曜终于问了出来:“昨天为什么生气?”
路昭哪会告诉他真正的原因,只小声说:“太累了。”
方曜顿了顿,说:“我上午去你们宿舍找了宋悦,他说你这段时间很辛苦。要是太累了,就好好休息几天,暑假本来也是休息的时候。”
路昭点点头。
他不接话,方曜也就再找不出话题了,雨伞下又是一片沉默。
雨下得越来越大,不时有阵阵狂风吹过,路昭浑身湿淋淋的,被风一吹就直打哆嗦。
方曜身上只穿了件单衣,没有外套,只能拿身子勉强给他挡挡风。
这么挡了几次,他的半边身子就都淋湿了,路昭终于忍不住,说:“方先生,别给我挡了,反正我已经淋湿了。”
“淋了雨又吹风,容易感冒。”方曜说,“待会儿下去,看看旅馆还有没有空房,让你洗个热水澡。”
路昭摇摇头:“不用了,我要直接回去。最晚的一趟火车是五点,我怕赶不上了。”
听到他坚持要回去,方曜顿了顿,叹了口气:“阿昭,我这个人心不够细,要是做错了什么,你就直接告诉我,别这样跟我怄气。要是感冒了,难受的不是你自己?”
路昭低头走路,不作声。
方曜只能放缓语气,换了个话题:“今天玩得开心么?”
一个人出来玩,爬到山顶还没欣赏多久风景,就碰上大暴雨,淋成了落汤鸡,这能叫开心吗?
路昭沮丧极了,说:“不开心。”
方曜说:“那我们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再玩一天。”
“……”路昭摇摇头,“我要回去。”
“前面还有很远,下着大雨又走不快,等我们下山,肯定过了五点了。”方曜说。
路昭加快脚步,闷头走路。
方曜眉头一蹙,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了回来,两人一块儿停在了雨里。
“路昭。”他声音严肃,带着几分年长者的压迫和怒气,“心里有事要说出来,不沟通怎么能解决问题?”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伞面上,伞下的两人面对面站着,路昭只把脑袋埋在胸口,一句话也不说,显出沉默的反抗。
方曜沉着声音:“抬起头,看着我,说话。”
氛围几乎降到冰点。
半晌,他面前站着的路昭终于抬起了头,眼眶通红,盈满了泪水。
他看着方曜,哽咽着:“你让我说什么?”
说,我是因为你不喜欢我、你拒绝我才生气。
说,我真的很喜欢你,求求你考虑一下。
他想听他的这些心里话吗?
说出来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吗?
这些无数次想要脱口而出的话,在他的嘴边不停打转,想要冲出口去。
路昭紧紧咬住嘴唇,咽下这些冲动,可眼泪却再也忍不住,从眼角滑了下来。
他偏开了脸,吸了吸鼻子,半天才哑着嗓子开口:“我讲了,我就是累了。你为什么还要问?你以前从来不追问的。”
他浑身湿漉漉,双眼通红,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实在可怜极了。
方曜看着他,怒气堵在了胸口,张了张嘴,愣是再训不出一个字了。
他无奈地闭了闭眼,叹一口气,抓着路昭的手腕继续往前走:“行、行,我不问了。你别哭,我们先下山。”
两人在暴雨中慢慢往山下走,路昭被他拉着,一边走,一边抽噎。每经过一个城垛,里头躲雨的人们便纷纷侧目,对着方曜指指点点。
“哎哟,又是个负心汉。”
“把人家小年轻欺负哭了。”
“只是哭了,人没事还好。这古长城上,每年都有人失意往下跳,唉,为了负心汉真不值得啊。”
方曜视若无睹,倒是路昭觉得不好意思,自己一边哭,一边不停拿手擦脸。
等走到山下,路昭的一双大眼睛已经哭得又红又肿,像两个核桃顶在脸上。
这会儿早过了下午五点,往来火车站和景区的中巴车已经停了。路昭还不死心地在车站张望了一会儿,方曜就在他身后站着,毫无感情地说:“没车了。难道你要走路回去?”
“……”路昭收回了视线,转身去镇上找旅馆,反正不搭理他。
方曜叹了一口气,给他打着伞,跟在他身边。
然而,他们下来的时间有些晚,镇上到处都没房,四处问了半天,只有一家较大的旅馆还剩最后一间房。
可是住这间,就代表两个人得挤在一个房间里度过一晚。
路昭有些犹豫,但方曜可不会纠结,立刻就跟前台要下了这间房。
拿着钥匙找到房间,开门一看,是一间还算宽敞明亮的——大床房。
路昭:“……”
方曜:“你睡床,我睡沙发。”
他在路昭背上轻轻一推,把他推进了房间,然后关上门。
路昭十分局促,站在进门的玄关处,愣是不往里走。
方曜无奈极了,只能说:“我保证,不会做任何欺负你的事,行不行?你先去洗个热水澡,不然真的要感冒了。”
路昭小声说:“你要是会欺负人,母猪都会上树了。”
他拿着旅馆的浴袍,进浴室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披着浴袍吹干头发,洗了外衣裤,把衣裤晾在排气口下。
他走出浴室,方曜已经出门买来了晚饭,将餐盒摆在了小茶几上。
“过来吃饭。”方曜说。
路昭走过去,坐在他对面,埋头吃饭,一声不吭。
方曜一边吃,一边瞅他:“你是打算一辈子都不跟我讲话了?和我就此绝交?”
“……”路昭心里仍有些生气,不想搭理他,继续吃饭。
方曜:“但你今晚和明天还得和待在我一块儿。我劝你明天回去再继续生气。”
路昭抬头瞪了他一眼:“怎么,我就连生气,都要忍让着你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方曜说,“你不肯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生气。但既然我们已经来了这里,是不是该好好玩一玩逛一逛?”
路昭:“……”
“你刚刚在古长城上也说,今天玩得不开心。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这么回去不觉得遗憾?”
路昭低头扒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可是古长城今天已经爬过了,总不能明天又爬一次。”
见他终于回应了自己的话题,方曜脸色和缓不少,说:“我知道附近还有好玩的地方,明天我带你去。”
他先一步吃完饭,将茶几上的两个玻璃杯拿去浴室洗干净,再提起刚刚去前台要来的热水瓶,倒了两杯热水。
“喝点热水,别感冒了。”他递给路昭一杯。
路昭捧着杯子喝了一口,总算愿意抬眼看他了。不过这一看,便发现方曜半边身子也被雨淋湿了。
他抿了抿嘴,语气带着别扭:“你去洗澡吧。你身上也淋湿了。”
方曜一边喝水,一边看了他一眼。
四目相对。方曜的眼底难得带着些不确定,路昭的眼神也难得有些冷淡,对视片刻,路昭先一步把脸转了过去。
方曜只能放下水杯,去浴室洗澡,路昭就在外面慢慢地喝热水。
然而,喝下去的热水只暖和了肚子,身上其他地方阵阵地发冷,路昭只能把桌上的餐盒收拾了,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方曜从浴室出来时,就看见床上已经鼓起了一个被子包。他走过去,发现路昭已经睡熟了。
只是,他睡得并不安稳,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好像觉得冷。
方曜微微蹙眉,将手背往他额头上一贴。
并没有发烧,但看这个样子,是感冒的前兆。
方曜只能换上半湿的衣裤,出门去镇上找药店,买了感冒冲剂,回来时又让旅馆前台加一床被子来。
路昭睡得迷迷糊糊,被人摇醒,他睁开眼睛,才感觉脑袋钝钝地痛。
“把感冒药喝了。”方曜将泡好的冲剂搁在床头柜上,把他扶起来。
路昭睡眼惺忪,脑袋钝痛,打不起精神,迷糊地问:“……我感冒了?”
“有点症状。喝个药压住,明天就好了。”方曜说着,将玻璃杯递到他嘴边。
路昭自己伸出两手捧住杯子,可方曜并没有松手,仍帮他握着滚烫的玻璃杯。
路昭的两手就覆在他手上,自己带着杯子,一口一口慢慢将冒着热气的冲剂喝完。
“好苦。”他皱着脸,赶紧接过方曜重新倒来的清水喝了几口。
喂他喝完水,方曜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将椅子拉过来,在床边坐下。
“我今天不该在山上凶你。”他像是终于向路昭低头妥协了,“你不是小孩子了,你有自己的心事。我向你道歉。”
路昭躺在床上,裹着被子,只露出一双大眼睛。
他说:“……没关系。其实你不用过来找我的,我只是想一个人散散心。”
方曜说:“你很少一个人出来玩,我有点担心。”
路昭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方先生,我们是朋友吗?”
方曜愣了愣,思索片刻:“算是吧,虽然年纪差距比较大。”
路昭抬眼看向他:“那你也会对别的朋友这样关照吗?”
方曜被他问住了。
路昭带着期待,瞅着他。
然而,方曜只是怔愣片刻,就说:“可我的其他朋友,也不像你年纪这么小。”
路昭眼中的光立刻黯淡下来。
他还有些不死心,又问了一遍:“是因为我年纪小,所以特别关照我一些吗?”
方曜笑了笑:“当然了。要是行知那样的老油条,我可不管他去哪儿玩。”
路昭瘪瘪嘴,翻了个身,拉上被子蒙住了头。
“又睡觉?你都从六点睡到八点了。”方曜拉了拉他的被子。
路昭十分沮丧,蒙在被子里兀自低落,有些委屈地说:“不睡觉,还能干什么?”
旅馆的房间里连报刊书籍都没有,而外面的雨虽然停了,但天已经黑了,没什么可看的。
方曜想了想:“旅馆大门口有个书报架,我去租本书来一起看。”
他出了房间,不一会儿带回来一本小说,在床边坐下,拍拍路昭的被子包:“看这本,《潘州怪谈》。”
被子里的路昭:“……”
他忍不住从被子里钻出来,瞅了一眼这本名字奇奇怪怪的书。
这书看起来已经很旧了,封皮破破烂烂,页角卷得不像样,书页泛着古董一样的土黄色。
“这是什么书啊,好奇怪。”路昭无知地指着书的封皮,“这个画的是什么?”
封面上画着奇形怪状的“人”,但又不像是人。
方曜说:“你小时候没听过鬼故事?据说人惨死之后,会变成怨灵恶鬼,这个应该就是……”
路昭立刻捂住了耳朵:“不要讲了!”
看他害怕,方曜笑了起来,说:“我们无神论者,不怕这些,来,一起看。”
路昭连忙往被子里缩:“不要。大晚上看这个,我会睡不着觉。”
方曜说:“你又不是一个人睡,我在旁边守着呢。不怕。”
他似乎对志怪小说有浓厚的兴趣,好说歹说拉着路昭一块儿看。
路昭虽然心里害怕,但又好奇,最后说:“我不敢看,你念给我听吧。”
方曜答应了,路昭又期期艾艾地说:“你挨着我坐。”
“怎么这么怕。”方曜拉了个枕头过来垫着背,和他一块儿靠在床头,翻开了这本《潘州怪谈》。
这是一本志怪故事集,收录了好些民间故事,方曜便从第一个故事讲起。
“帝国时期,潘州有一座偏僻的小山村,村里有个苦命的年轻人,叫李大壮。”
李大壮住的村子交通不方便,村里就富不起来,李大壮家里更是穷得打寡屁。偏偏他母亲得了病,得去外头的大医院看病,可家里连这笔看病钱都掏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