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曜轻轻叹了一口气:“阿昭,我们只能接受已成为事实的命运,然后努力去改变未来的命运。”
“好歹,他还是在生命结束之前,度过了一段幸福自由的时光。”他拍拍路昭的肩膀,“不要太难过了。”
路昭红着双眼,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怎么可能不难过?以后我就没有家了。所有人都有去处,只有我是无根漂萍,无依无靠。”
方曜顿了顿,思索片刻,说:“虽然你现在成年了,已经不需要监护人。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继续当你的代理监护人。”
路昭愣住了。
方曜给他擦擦眼泪:“你放假可以到我家来吃饭,学校可以继续留我的电话,如果有事情,就让老师来找我。”
路昭呆呆地看着他,好半天,才摇摇头:“不用这样麻烦的,我、我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上学……”
方曜握住他的肩膀,认真地说:“阿昭,你是个可造之材。”
“现在国内的五十所重点大学,一年总共才招不到一万名新生,而参加高考的学生有一百万人,更别说现在初中升高中的升学率只有百分之十。你和你的同学都是优中选优的胜出者,以后都会是国家的栋梁。”
方曜望着他:“不要轻易放弃自己。”
路昭咬住了嘴唇。
方曜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拉起他的手臂:“既然睡不着,我们去看看星星。”
路昭愣了愣,被他拉着,从床上起身,踩着旅馆的塑料拖鞋,跟着他爬到了楼顶的天台。
头顶就是凌晨一点漆黑的夜空,皎洁的月光洒在他们身上,漫天璀璨的群星像铺在墨色锦缎上闪闪发光的钻石。
“你看,我们头顶的这片星空,这些闪烁的星光,是遥远的恒星亿万年前发出的光芒。”方曜带着他抬头仰望,“亿万年间,沧海已经变成桑田,曾经制霸这个星球的物种陨落,新的物种取而代之,循环演变,不知几何。”
“而这些宇宙中穿梭的星光,又不知道见证了多少星球的兴起和陨落。”方曜静静望着夜空,“和这片永恒的星空比起来,我们的生命多么渺小短暂。”
路昭也抬头看向夜空,他在这片天空下成长了十几年,可直到今晚,才第一次这样真切地感受到它的浩瀚无穷。
“我在最北边的大草原待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我喜欢半夜开车出去,头顶是一望无际的星空,前方是笔直地指向天际的道路,四周是莽莽辽阔的草原,天地之间,只有我一个人。”方曜说。
“我就在半夜出发,一直往东,不停地往前开,直到看见太阳从道路尽头的地平线升起,才停下来欣赏那旷世的美景。”
路昭听着他的描述,不禁也生出几分向往,问:“那是什么样的美景呢?”
方曜转头看了看他,微微一笑:“我以后带你去,让你亲眼看。”
路昭微微一愣,迟疑地点点头。
方曜望着他:“阿昭,和这片永恒的星空比起来,我们的一生的确很短暂。可是我们一生中看过的无数风景,是这些一闪而过的星光无法看见和体会的。”
“你还只有二十岁,还没有走过多少地方,没有见过多少瑰丽的风景,如果现在就放弃前进,放弃到外面去看看大千世界的机会,不觉得遗憾吗?”
“你现在觉得母亲去世了,你的天塌了,是因为你的世界太小了,只装了几个人,只装了几件事。”方曜笑了笑,“等你走的路多了,你心里装的东西就会越来越多,你会重新找到人生的意义。”
路昭抿了抿嘴,又抬头看向夜空。
方曜就这样和他并肩站着,一起静静地看着头顶璀璨的星空。
温柔湿润的夜风轻轻吹拂,似乎吹散了路昭积聚在心头的悔恨和伤痛。
他盘腿坐下来,说:“方先生,我想再听听大草原的故事。”
见他终于重拾生活的勇气,方曜心中松了一口气,在他身旁坐下,给他讲自己的见闻:“那时候,我刚刚进入研究所,跟着我导师读研究生。研究生是有寒暑假的,一到暑假,我就去拉木州支教……”
随着他温和的嗓音,路昭仿佛也被带入了那些罕见的风景中。
漆黑的夜空慢慢转为深蓝,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一轮红日跃出地平线,霎时万丈金光洒向大地。
“……天亮了。”方曜说。
路昭看着壮丽磅礴的日出,轻声道:“好美。”
“谢谢你,方先生。”他说。
方曜摸了摸他的脑袋:“走吧,我们回去休息。”
他们回到楼下的房间,躺在沙发上的徐行知听见动静,睁眼一看:“你们这一晚上去哪儿了?两个人都穿着睡衣就出门。”
方曜走过去踢了他一脚:“起来,该我睡了。”
徐行知也算睡了个完整的觉,就起身把沙发让给他。看方曜倒头就睡,还打趣了一句:“怎么,一晚上就给你累得跟头死牛似的。”
他转头看向路昭:“小路,没事了吧?”
路昭点点头:“我好多了,方先生带我去楼顶看星星,给我讲了一晚上故事。”
徐行知吃了一惊,半天没讲出话。
路昭抓抓脑袋:“谢谢你们过来帮我。”
徐行知勉强找回声音:“没事、没事,你也一晚没睡吧,再去睡一觉。”
路昭点点头,回卧室休息去了。
等他关上卧室门,徐行知才在沙发前蹲下,戳戳方曜的后背:“你可以啊。”
“你从哪儿学的这一招?”
“以前真是小看你了。”
“这楼顶的视野好吗?晚上我也带悦悦去看看星星。”
方曜把盖在身上的外套一把拉上来,蒙住了头,隔绝徐行知喋喋不休的声音。
路昭一觉睡到中午十一点,起床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果然就像宋悦说的那样,再大的事,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就会觉得好多了。
人的韧性真是无穷的。
他爬起来洗漱,换上衣服,走出卧室,就看见徐行知正在小厨房忙碌。
方先生还在沙发上睡着,想来坐了几天几夜火车,本来就很辛苦,昨天还下水救了他,还熬了一个通宵,现在终于放下心来,所以睡得比较沉。
“小路,这就起来了?”徐行知一边择菜一边说,“我刚开始准备做饭。”
路昭就走过去帮他:“徐先生会做饭?”
“当然,我十岁就当娃娃兵了,独立生活的本事可比方曜强。”徐行知说。
路昭看了看另一间紧闭的卧室:“昨晚宋悦怎么没和我一起睡,他一个人睡在你们的房间,你们睡哪儿?”
“我们昨晚怕你半夜醒来想不开,就没关你的卧室门,我和方曜两个人轮流守夜,盯着你。悦悦就在我们的卧室休息。”徐行知说,“结果悦悦心里难受,到半夜都睡不着,我进去安慰他,他又哭了很久,三点多才睡。”
“我把他哄睡,出来一看,你和方曜都不见了。我想着,大概是你醒了,方曜陪你出去散散心,他一向靠谱,我就在屋里等着。”徐行知把择好的青菜放进盆里清洗。
“那徐先生你也没怎么休息。”路昭说,“我来做饭吧。”
“不用。方曜占了那个大的,我在单人沙发上又睡了会儿,我在哪儿都能睡着的。”徐行知又去切肉。
路昭便帮他准备了配菜,然后淘米煮上饭。
正在这时,屋门被人敲响了。
路昭走过去开门,外头正是昨天给他立案的两位民警。
“小伙子,今天感觉好些了吗?”民警温和地问他。
路昭点点头。
两位民警对视一眼,一人说:“那,我们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
“昨天下午我们就发动所有警力,一边搜查你们入住的旅店,一边去找你父亲,但是没有找到。”
“不过,今天上午,县中心发生了一起坠楼事件,一对夫妻在家中大打出手,妻子被丈夫推下楼,砸在过路的一名行人身上,那妻子没事,行人当场死亡。”民警说,“我们经过初步辨认,这名被砸死的行人,应该是你父亲。”
路昭怔了怔。
两位民警瞅着他的脸色,像是很担心他突然崩溃,但路昭只是顿了片刻,就说:“那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作者有话要说:
偶尔体会一下古板老男人的魅力
第71章
民警们愣了愣,随后说:“一个是,你母亲的中毒死亡案,我们没有再发现更多线索和嫌疑人,现在你父亲死亡了,死无对证,案件无法进行下去,第二个是,你父亲意外亡故,你有权利索赔。”
路昭摇摇头:“我不索赔。”
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他心里已经猜到,给他们下毒的就是父亲。这样的死法,是父亲罪有应得。
“那,你母亲的案子,你还有什么诉求吗?”民警又问。
路昭刚想摇头,方曜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有。”
他走过来:“这个案子现在无法结案,那么写不写嫌疑人意义不大,麻烦你们在整理案卷时,不要留下他父亲是第一嫌疑人的记录。”
“家庭遭受巨变,他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因为父亲是嫌疑人,以后还要受到不良影响,对他来说很不公平。”方曜说。
两位民警商量了一下,答应帮路昭申请酌情处理。
接下来,就是去认领遗体了。
路昭和民警把时间约在今天下午,吃完午饭,他休息了一会儿,就打算出门。
可这会儿他才想起,自己原本穿的布鞋早在跳河的时候被水冲走了,方先生把他背到旅馆后,他一直穿着旅馆的塑料拖鞋。
现在出去买鞋也来不及了,宋悦便从行李箱里找出自己的凉鞋:“要不你先穿我的,就是比你脚大一个码。”
路昭正打算穿上,卧室门被人敲了敲。
宋悦过去开了门,就见方曜提着个纸袋。
“方先生。”路昭站起身,“我换个鞋,马上就好了。”
方曜从纸袋里拿出了一双运动鞋:“穿这个吧。”
“咦,这不就是你老在商店里看的那双运动鞋。”宋悦接过来,笑着同路昭说,“方先生随便一买,就买着你最喜欢的那双了。”
“……”方曜说,“这双最好看。”
宋悦拿着鞋进屋给路昭试穿,路昭从旧书包里找出袜子套上,穿上运动鞋,大小正合适。
宋悦笑道:“正好合适。方先生知道你的脚码呢。”
路昭愣了愣,往屋门口看去,方先生已经不在了。
他转回头来,看了看脚上崭新的运动鞋,微微一笑。
收拾完毕,几人一块儿出门,往派出所去。
短短的半个月,路昭再一次跟在殡仪馆的小推车后,看着他们把母亲的遗体推上了灵车。
他为母亲支付了化妆、画遗像的费用,父亲的遗体则直接拉去火化。
殡仪馆的几名工作人员将他母亲的遗体推下去收拾,说今晚可以收拾好,路昭便把时间约在明天一早。
“好的。那您的父亲……?”工作人员做好记录,抬头看向他,“您没有为他买灵位,是要带着走吗?”
路昭摇摇头:“我听说你们可以帮忙洒在平江里,就这么办吧。”
工作人员一愣,不过很快就答应下来:“好的。”
路昭的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一整个下午,他带着方曜、宋悦和徐行知在县城里转了一圈,算是带他们逛逛这个以前没来过的地方,他自己也能再好好看一遍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
他再次拜访了林老师,很平静地说了这些天的遭遇,同林老师郑重地告别。
这一次离开,他大概很久很久都不会回这个伤心地了。
林老师拍拍他的肩:“以后在外面,一切都要靠自己了。不过,事在人为,只要肯努力,一切困难都会迈过去的。保重。”
路昭点点头,向他鞠了一躬,这才离开。
第二天一早,他来到殡仪馆,母亲被化好了妆,安安静静躺在小推车上,像睡着了一样。
路昭看了他很久很久,才终于勉强与他告别,工作人员上前来,把小推车往屋里推去。
路昭下意识想追,身后的方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小推车拐了个弯,消失在转角。
路昭怔怔的,眼里含着泪。
永别了,妈妈。
等到母亲的骨灰盒被送出来,和遗像一起放进灵位里,已经到了中午。
路昭在灵位前站了一会儿,说:“妈妈,我下午要回首都了。”
“我会继续好好读书、好好工作、好好过日子的。”
“我可能很久都不能回来看你了,不过,你会在天上一直看着我的吧?”
灵位里的遗像上,母亲温和地看着他。
路昭擦擦眼泪,转身走出了殡仪馆。
吃过午饭,下午,他们坐上了回首都的绿皮火车。
他们四个人,正好坐满一个软卧房间。宋悦完完整整把路昭带了回来,这会儿心里就松快多了,和徐行知靠在一块儿叽叽喳喳地说话。
路昭就坐在另一边的下铺,看着窗外发呆。
这个下铺是方曜的床铺,他正靠着铺盖看书,见身旁的路昭发呆许久,便放下书,起身看了一眼窗外。
火车正在穿过一片小山包。
他便拿书敲了敲路昭的脑袋。
“哎哟。”路昭捂住了头,有些委屈地看着他。
“这有什么好看的。”方曜说,“你都有二十天没上课了,还不抓紧机会让宋悦给你补课。”
他提起这个,路昭立时有些头大。
这学期的专业课都和数学靠边,他靠着之前方先生给自己补课打下的基础,别的课程都还能应对,唯独数理经济学这门,几乎就是纯数学课,他一打开课本就眼花。
这门课程一周上一节课,等他回到学校,他就已经落下了四节课,不知道得花多少时间才能补上来。
而且他和宋悦现在做着生意,哪能像以前那样,有那么多课后时间用来补习。
他小声说:“我、我争取不挂科……”
方曜一挑眉:“挂科?”
他的音量一提起来,路昭就有些瑟缩。
方先生好凶噢。
明明以前方先生对他很客气的。
现在这样训他,好像在训方恒一样。
对面的宋悦开口了:“方先生,阿昭胆子很小的,不能这样跟他说话啦。”
方曜往铺盖上一靠,继续看书,只丢下一句:“不挂科是最低要求。”
对面的徐行知笑了笑,故意同宋悦说:“悦悦,你别看方曜现在一本正经人模狗样的,他读书的时候可喜欢欺负人了。”
宋悦惊讶道:“啊?”
连路昭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方曜看着书,眼睛都不抬:“我们从小到大都没读过同一所学校,而且你还比我低两个年级,你就知道我读书时候的事了?”
“虽然读书不在一块儿,但假期在一块儿玩啊。”徐行知说,“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每次踢足球,都有好多十来岁的雌虫在旁边看你。”
“不记得。”方曜继续看书。
“装,你就装吧。”徐行知点着他,“那时候白衬衫还稀罕得不得了,有些爱打扮的雌虫,每回都穿白衬衫来看你踢球。然后你就专把球往他们那边踢,给他们溅一身泥,吓得他们后来看到你就跑。”
方曜:“他们站在球门边上,我不往那儿踢,还能往天上踢?”
徐行知:“那你怎么每回都能踢到球门边上那个泥坑里呢?”
方曜:“……”
宋悦在旁叫了一声:“这也太坏了,谁要是把我的漂亮衣服弄脏,我非得追着他打一顿。”
徐行知同他说:“可方曜就从来没挨过打。”
“不过。”他瞥了一眼方曜,“要是还这么欺负人呢,总有一天会挨打的。”
路昭在旁天真地说:“可是方先生现在不欺负人了呀。”
徐行知笑道:“是。我也好多年没见过他欺负人了。”
方曜继续看书,并不对此作出回应。
不过,过了一会儿,他对路昭说:“你现在要兼顾学习和生意,要是实在忙不过来,期末尽力就行了。”
路昭连忙点点头。
坐了三天火车,终于回到了首都。
宋悦一下车,就赶着去公司看情况。他出去这段时间,公司托付给了时雨,可他心里毕竟还没对时雨完全放心,在外头一直惦记着公司的事。
方曜将家里的钥匙留给路昭,说了一句随时可以过来,就走了。
徐行知将宋悦和路昭送到公司,等宋悦查看了情况,和时雨交接完毕,然后再送他们回学校。
走进宿舍楼,路昭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明明他只离开了不到一个月,可这一个月里他的人生却天翻地覆,这会儿再看到一点儿都没变的熟悉的场景,好像在做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