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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臣(灰谷)


他叹息着从一旁拿了帕子去给许莼脸上:“别哭了,哭什么……好好说话。”又摸了下他衣裳,幸而他还知道是面圣,穿着齐整的大红麒麟世子服,外边虽湿了点,里头还好,脱了外袍便好。
许莼接过帕子,却也不肯从他怀里退出,只顺势单膝跪了下去,抬了脸看他,语声哽咽:“九哥不肯见我。”
谢翊:“……是你先去了南洋。”
谢翊一句话出口又觉得这话有些怨了,不大磊落,便又道:“朕想着你既知道朕的身份了,难免疑惧。此事本也是朕不对,始乱终弃,有违君子之道。若是再纠缠下去,你畏惧天恩,又或者一时年少,耽于情爱,屈从于朕。将来……将来招致非议,又怨怪朕,不若趁着此刻分剥明白了。”
他伸手去握住许莼手臂:“起来,地上凉,你先去把湿的外袍脱了,喝点姜汤。”
许莼眼睛通红,满脸倔强声讨着:“九哥心太狠,九哥先瞒着身份,我怎敢揭穿?孝期不便见面,九哥又操劳国事,我便想着要出海去看看,九哥要开海路,我趁这个空档先去探探,将来也能为九哥分担点。明明都有给九哥写信,九哥怎可以误会我。”
谢翊:“……”他满腹愁肠,不知如何应对这少年节节进逼,干脆利落认了错:“是九哥不对。”
许莼并没罢休:“九哥不收信,又给我派侍卫,又给我表哥官儿当,又给我派了师友过来,想着把那千秋功劳送给我,便是天恩浩荡了,可是我与九哥在一起,是为了这些吗?”
他一想又觉得九哥给了自己这般,自己还不识好歹,似乎太过不识抬举,但此刻他胸口潮涌气冲,仍然委屈无限,又不知如何说清楚,自己入朝是为了帮九哥,但九哥真给自己派了差使,自己竟仿佛不识好人心。
他口拙说不出为何如此生气,又为何原本没见到九哥之时尚且还想着君恩隆重,自己当如何分辨,但一见了九哥所有委屈都冲了上来,他只哭得哽咽难当,竟说不出一点道理来,都说皇帝御下果然恩威并施,什么道理他都占尽了,他连委屈都不知道自己委屈在哪里!
谢翊长长叹息一声:“朕若继续误导你,更是误了你……”他忽然一顿,只看到那少年抬眼看他,一双被眼泪洗得晶亮的猫儿眼虎视眈眈,显然很不高兴听到这大道理。
果然许莼欺身而上,直接大逆不道吻上了谢翊的唇。那刃锋舐蜜的刺激感,让他的心疯狂跳跃着,他握上了谢翊的肩膀,心中想着过了今朝,自己说不准再也见不到九哥,他杀了自己也罢,流放了自己也罢,他绝不后悔!他狠狠吻着谢翊,眼里尚且还流着泪。
谢翊被他一扑吃了一惊,却只能伸手扶着他的腰,微微张了嘴以免少年这乱咬一气留下幌子见了臣子不好看。虽然被吓了一跳,但之前情热之时,少年就往往出乎意料,此刻他竟不觉得如何意外,只心中叹息一声……一败涂地。
原就知道自己见不得他,他便是自己的劫。之前被他一封封信甜言蜜语牵动心神,他的理智告诉他就到此为止,做回君臣就好。但他仍然会在知道他生病后,千里迢迢坐船前往闽州。
灯夜之时他遥遥一看,心中忽然悚然,自己已爱对方到如此刻骨之地步——竟然害怕上前相见。
许莼若是见到自己,是又惊又喜叫九哥,还是又怕又惧的跪下行礼?他的表哥尚且亲热陪着他,他的至亲血脉都在闽州。他无论如何都只会笑着对待自己,为着整个盛家。但自己若是在他面上看到惧色,这千里相见,又算什么?
帝王之爱,对方能承受吗?史书不绝,写的都不是好下场。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害怕见许莼的时候。
佛法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在动心之时,理智就已告诫过他,但他一时昏聩,将对方拖入了不堪境地。如今对方发现了自己身份,避开了,自己又千里迢迢追来,这是要做什么?
他扪心自问,朕这是要做昏君吗?
于是他不得不狼狈避开,甚至害怕被对方发现自己,哪怕是现在,他也不敢和许莼说,自己曾经在凛冽雪夜离开京城,乘坐海船数日才到了闽州,却又在灯火阑珊处不敢上前,披肝沥胆,在月下问自己的心,若是真正对这个少年好,自己当做什么。
由朕来做这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人好了。
然而少年抛下了已给他安排好的锦绣前程,离开了疼爱他的家人,又千里迢迢追回来,满脑子热血上头考了经廷试。
不得不说,他在看到那一张张秀整严谨的试卷时,他的心就已败得一塌糊涂了。
只有他才知道这天性跳脱的少年得花多少时间,才能将自己那些一塌糊涂的经义捡起来,去学那些圆熟的起承转合,去熟练运用那些家国天下的大道理,去和其他臣子一般娴熟使用颂圣的套词,来写出一篇篇符合方方正正朝堂要求的策论,他那么辛苦地削去自己身上那些不符合正统旁枝逸出的蓬勃花叶,却让自己变成所谓的“栋梁之材”,好来到他的身边。
他见过太多的朝堂奏对,他自幼登基,懂事就开始读折子,娴熟应对太多比自己年长的权臣重臣,他早就告诉自己,臣子们效忠他,是天经地义的,他是天子,受命于天。
然而只有面前这个少年,敬他爱他,是因为他是九哥。
他扶着许莼的腰,抬头回应许莼,许莼感觉到九哥的回应,越发激动投入,谢翊伸手慢慢安抚地拍抚他的肩膀,等他冷静平静下来一些,双唇分开,才低声道:“好了,先去把衣服换了,再来说话。”
许莼伸手很快解开衣袍衣带,连鞋袜都脱了光着脚站在那里,看着谢翊,心里却仍然只有一个想法,九哥现在为着体面哄我走了,明天一道圣旨,我就再也见不到九哥了。
谢翊却只以为他平静了,从座椅里站了起来走出来,一边整理身上被许莼弄皱的衣襟衣带,一边想着叫苏槐他们进来服侍许莼整理。
却见许莼站在那里看着他,目光仿似决绝孤狼一般,他微微一怔,笑着安抚他:“先换了衣裳,喝点热汤……”
许莼却还是再次过来抱上了谢翊,将他推到了屏风后的软榻上,垂头道:“九哥,你幸了我吧,这样明日你便是把我砍了头,我这一生也值了。”
谢翊心里痛楚怜惜:“不要如此自轻自贱,我怎会如此待你。”
许莼看着他,神情满是谴责和不信,却伸手去解谢翊的外袍,他不过穿着葛纱单袍,一解便开了,但许莼却忽然怔住了,灯下谢翊肩头瘦削,瘦骨支离,肌肤上还有点点红印,这是刚刚艾灸过的印子,他曾服侍过谢翊将养毒伤,再熟悉不过。
他伸手想去触碰,又不敢,低声道:“九哥,你病了?”
谢翊伸手轻轻拢了拢衣裳,却将许莼揽着引他睡到身侧,一只手摸到他手臂硌着臂环,低头看果然薄纱衣下是那龙鳞臂环拢着手臂,他伸手轻轻抚摸着:“有点小风寒,将养几日便好了。你不要担心,陪着朕歇歇吧。”
许莼侧过身,找到了熟悉的姿势,靠着谢翊怀里,低声委屈道:“然后明日就把我发配去粤东市舶司?还是哪个旮旯角?君威莫测,我只能谢恩?”
谢翊叹息,和他解释:“你不在闽州,又本就擅长经济,非要入朝的话,在户部做不出什么成绩的。朕给你挑市舶司,是为了你好,你正五品官职,到市舶司任主事,这才能有实打实的政绩。朕正打算将镇守太监都逐步撤回来,市舶司改由地方官员任职,但又找不到合适的官员来替换。”
许莼听了才低低道:“可是我想陪着九哥。”
谢翊道:“户部全是些案头功夫,每日计算米粮,应付各地粮草,你去那里学不到什么,只学会一肚子的官僚习气,市舶司最合适你,津港市舶司吧,离京城很近,随时能回来。”
许莼将信将疑看着他,谢翊有些无奈,知道这次把他伤得厉害了,这是不信朕了。
他伸手慢慢抚摸他的眼睛,那里睫毛尚且还湿漉漉的,眼圈通红,也不知哭了多久,便拿了薄毯拉过来盖着他们俩:“不和你开玩笑,你若不信的,留在宫里住几个月,过了中秋,再派你出去,如何?任期也就三年,你做出些成绩了,回来朕才好提拔你。”
许莼大喜:“九哥肯留我住宫里?”
谢翊道:“竹枝坊那边过来便是了,我让方子兴带你进来,就宿在朕寝宫,行了吧?”
许莼这才讷讷:“九哥不怪我欺君僭越就好。”
谢翊哭笑不得,现在倒想起来欺君僭越了?他倒也不知如何和许莼说那些大道理,原本打点好的全都用不上,他只好道:“你如今要侍君,忠心耿耿,但若是明日又和朕说,后悔了,要做回君臣,那才叫欺君。”
许莼伸手抱住谢翊,不再说话,但手臂始终紧紧揽着谢翊,两人相拥着,听到外边夜蝉声偶然一两声,蛙声阵阵,与虫鸣声此起彼伏,许莼忽然听到了若有若无哗哗的雨落的声音,一抬头却看到榻上床头悬着他送来的雨棍,风吹过沙沙水声。
他心中一软,头又靠近了谢翊肩膀,低声道:“好似去年在别业的时光。”那时候只觉得两人情好,他刚刚得偿所愿,只觉得幸福圆满,不求天长地久,只求当时欢悦,平生足矣。
没想到一年之后,他竟做出了惊世骇俗之举,一点也不体面地不依不饶,死缠烂打,命都不要了,非要逼着帝王给他许诺,原来求而不得是如此酸楚难受,原来放手并非自己想象的如此容易,他既得到过,岂能轻易放弃?少不得贪得无厌,得陇望蜀。
谢翊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却是试试他有没有发烧,低声道:“睡一会吧。”这么难走的路,怎么非要选呢。
作者有话说:
一、心中叫了卿卿,赶去闽州,却又止步,是因为犹豫挣扎害怕终于被理智战胜,于是决定放手,所以返回。是爱重才要放手,并不是厌弃,所以哪怕放手,心中也是要喊卿卿的呢。皇帝就是这个嘴硬。考题当然就是海事学院没钱没人没老师的难题,许莼圆满答了呀,虽然是嫁祸给了武英侯,但也顺水推舟选了最合适的人选。所以许莼是直觉型选手,以敏锐的直接和行动力来工作,谢翊是谋略型选手,谋定而后动,两人能够心心相印,也是一种互补。谈不上什么冷暴力,而是一方以为是体面放手,对方若是原本就惧怕,自然也就心照不宣退却,各自安好,毕竟两人从未当面揭破过身份,就可顺水推舟相忘于江湖。 二、高位者为了确保自己的命令能够贯彻执行,就是要准确强硬的一以贯之的命令,不能朝令夕改,不能心软的。更坚决更执着的领导者也更容易聚集拥护者。一旦做决定的人犹豫并且被下属看出来了,指令就很容易被执行走位。比如九哥这次的心软被亲近的苏槐看出来了,他的命令也就无法执行了。但是毕竟是人不是机器,总有七情六欲,从这一方面说,谢翊其实就是个并不足够冷酷的决策者,反而是被太后、摄政王、国舅和文臣们因为各自的理由故意将年幼的小皇帝培养成“圣人”一样的仁君,被架上了那个高高的位置,一时半会下不来,所以他有明君圣人的道德感包袱太重,无法正视自己的人性,也对所谓的“史书”、“青史留名”“谥号”这种东西非常在意。那是因为古代正统朝廷,对这些就是非常在意。传言魏征“自录前后谏辞以示起居郎褚遂良者“,唐太宗大怒觉得他是为了在国史上用皇帝的错误来体现他的清名,于是愤怒推倒魏征墓碑,并且取消公主和魏征儿子的婚事。还有历朝历代皇帝确实是时时有勉励臣子们青史留名、给文正谥号,死后配享太庙、凌烟阁之类等等,属实是常画的大饼了,就是连皇帝本人都很向往的大饼啊。 三、为了突出九哥的性格,前面已经铺垫了很多的细节呢,比如因为被诬告杀了摄政王,想到可能会被扣个不好的谥号,就愤而反抗。比如一直挺嘴硬的,但是其实心软重情,明明被生母伤害,仍然抱着幻想。 四、全文就这一点点酸酸楚楚小波折啦,不酸不楚没点波折哪里显得甜分外甜呢,这还是文案重要情节,得好好写哇,潦草写了并不好看呢。后边就是君臣朝堂夫夫联手事业线了,很甜很治愈很轻松的哇,还怕太平不好写呢。

第88章 好哄
许莼入睡很快。他白天那听到范牧村说话后的一股憋了太久的怨愤冲上胸口, 熊熊烈火冲上头让他一时不管不顾直接骑马去了宫门口,然而毕竟一贯心里不大存事,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得了谢翊宽慰后, 他放松下来, 依偎着谢翊很快便睡沉了。
谢翊本来心中反复,他原本入睡困难, 择席毛病已多年,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奇怪的是看着许莼像只流浪猫一般蜷缩在他身侧鼻息轻悄, 不知不觉自己也睡着了。
夜里谢翊醒了一次, 咳着坐起来, 许莼立刻也睁开眼睛起身看着他, 外边伺候的内侍们都进来服侍着谢翊喝了水吃了药,许莼在一旁束手无策,只能拥被看着, 谢翊喝了药咳嗽平静了些转眼看许莼,有些无奈道:“只怕这病气传了你,昨晚看你这般, 不好说让你在别的房间睡,要不还是去侧边槅子那里歇着吧。”
许莼坚持道:“我陪着九哥——九哥这样明日别上朝了吧?”
谢翊摸了摸他头发:“没事, 已好了许多了,明天有个治河的折子内阁要议。你呢?明日打算做什么?”
许莼靠着谢翊肩膀, 想了一会儿:“本来和范探花约了校稿的, 然后张大哥那边送了些东西过来, 本来要送给状元探花的, 贺大人知道我回京了也便约了一起过去, 在闲云坊那边安排了房间。然后有空再去沈先生那里坐坐。”
谢翊道:“嗯,印书坊这事是得好好做起来,你回来无聊的话可以去御书房那里看看有什么书,想刻印的就刻去吧,另外牧村那边也有不少国舅从前的藏书,你也可以和他要一些。”
许莼道:“范探花好像有心事,回来见了他两次,都是心事重重的。”
谢翊道:“嗯,顺亲王谋逆的证据,是他查出来的,但他和谢翡又算得上好友,因此心中不安吧。”
许莼:“……”
谢翊低声道:“这就是朝堂,你可能会有意或者无意间,与老师、朋友渐行渐远,甚至成为仇敌。”
许莼闭了眼睛,睫毛却微微颤抖着,谢翊低头看着知道他是想不想听他再发散到君臣上,史书不绝于缕,君臣从信任到交恶。
谢翊慢慢摸了摸他的额头,心里想着本想着在闽州慢慢攒上军功,来日军功入朝,封个一字并肩王,但如今他既要换条实务的路子走,那也不是不行。虽则不如军功封侯拜相快,但海上凶险,他当时也是十分不舍,如今回到朝中,朝堂自然是另外一种凶险,只是有他护着,总能稳稳地走上几年,实务通了,再领军职,他本就是世袭武职,总有机会。
他原本多思多虑,一时沉浸在思绪中,已想了数条路来。
许莼却又偷眼看他,看九哥刚咳嗽过,面颊还带着些潮红,虽然消瘦了些,却仍然清如雪冷如月,他伸手又悄悄握住谢翊的手腕,慢慢摩挲着,自别业匆匆一别,他已一年多未见过九哥,如今这么紧紧靠着,他年轻情热,不免有些浮想联翩起来。
他一动兴,谢翊便发现了,忍不住又笑了声,许莼面红耳赤,闭了眼装睡。谢翊却想到:自己在这里为他的前途思虑万千,他却又只在想着和自己情好,虽说是同床异梦,偏又显得自己汲汲营营,对方只一心想着自己。
一时他心里柔软,低头去吻了吻许莼的额头,许莼睁开眼睛看着谢翊,低声道:“你还病着。”
谢翊道:“我没事。”许莼却十分坚决,按住了谢翊的衣襟:“九哥,我要与你天长地久的,九哥千万珍重身子,不可和从前一般万事不在意。”
谢翊无奈:“好。”
两人低声说话,渐渐有了笑声,后来便传了水。
帷帐外间苏槐拎了一晚上的心好歹定了些,擦了擦汗心想着这几个月的煎熬,可算能歇上几夜了,要知道这位主儿不安宁,天下震动啊!再没有比他更清楚乱世是什么样子了,早些年算不上乱世,外边却也满地饿殍……他苏氏一族被问罪,就是因为他父亲私开了粮仓……
皇上虽然年幼,却是天生英主!眼看着如今天下定了下来,这位主若是有个万一,谁知道天下又会变成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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