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井然有序,像所有劳碌清贫的农户一样,简单,却像个家。
明明成亲只有一天,顾兰时仿佛很熟悉这一切,裴厌拿起葫芦瓢舀水,心底有种沉甸甸又踏实的感觉,他说不清,但并不排斥这样的感觉。
顾兰时想的很简单,在哪里都要吃饭过日子,以他没怎么见过世面的眼光来看,成亲就是换个地方过活而已,哪里来那么多弯弯绕,更何况裴厌又无父母兄弟,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可不得挑起做饭洗衣的担子。
太阳没落山,天色有点早,饭菜端上来后两人坐在堂屋吃饭。
白粥熬的香稠,炸猪皮没放盐就没什么味道,吃起来脆脆的,因是在猪油里炸的,嚼一嚼有油脂香气,酱汁闷扁豆的酱香很浓,刚好补上了没味道的猪皮,伴着白粥吃分外下饭。
庄稼人很少有食不言的规矩,不过他俩都饿了,埋头吃饭不语,等顾兰时觉得有八成饱的时候,抬头看一眼对面的裴厌无声笑了下。
这成亲后的日子和他想的果真一样,裴厌是个没坏心的汉子,他说话时对方会认真听,也讲理,脾气根本不像外人想的那么暴躁易怒。
他开口道:“我看有个旧碗缺口挺大,用不上了,先拿这个给狗盛食,回头你把树墩挖出来,碗就给它放水喝。”
裴厌咽下一口菜,点头道:“好。”
顾兰时将自己碗里最后一点白粥吃完,将菜碗往那边推,笑着说:“我吃好了,这些你吃,不着急,锅底沾了点粥没刮上来,我添点水先给狗烫麸子。”
他说完起身走了,没看见裴厌顿了下后,吃饭的速度明显慢了点,不再那么急,学着细嚼。
裴厌吃完扁豆后,将菜碗里的汤汁倒进粥里,拌一拌白粥有了味道,他连粥带汤吃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剩。
酱汁虽贵,但乡下家里种了扁豆的人家,一年到头也会吃几次,他不一样,小时候就算叶金蓉做了这道菜,从来轮不上他吃,只能端着碗在旁边喝稀汤寡水的米汤,一边喝一边馋。
有时候裴胜还会故意端起菜碗在他脸前面晃悠,离得很近,酱汁香味很浓,扁豆闷熟的味道也很香。
知道裴胜不会给他吃,只是作践取笑他,他就算再馋,看几眼喝完自己的米汤就走开。
每次这样,裴胜没找到乐子,就会向叶金蓉告状,说他吃饭还甩脸子,不知道给谁看,后面叶金蓉的谩骂声便会响起。
吃完所有东西坐在原地歇一下,裴厌摞起碗筷起身,回忆在进灶房看见烧火的顾兰时后打断,过去种种如一场梦,眼前人带来真切感,让他坚实踩在地面上。
顾兰时坐在灶前添一把柴火,看见他进来说道:“就放那里,等会儿我洗。”
一个人住惯了,突然不用做饭洗碗,裴厌有点不适应,可看着顾兰时干活利索的模样,他心中稍定,这回没有犟,将碗放在案台上。
吃完应该出去收拾竹子,砍下来后他没剁掉竹叶竹枝,一起拖了回来,这些枝叶晒干后能当柴火烧,要是有好点的长竹枝,还能扎成大扫帚。
心里知道要干活,可脚下像是定住了,裴厌站在案台前犹豫着,没有出去。
火光映在脸上,顾兰时觉得有点热,上午洗狗的时候出了汗,脏水溅了些在身上头上,衣裳还好,换洗方便,洗头发也不麻烦,想起没在家里看见浴桶,他转头问道:“你是怎么沐浴的,我没找着大木桶。”
裴厌没找到留在这里的理由,抬脚正要出去,闻言在原地站定,薄唇微抿了抿,说:“没有那个,之前我烧了水在院里擦洗。”
顾兰时一下子顿住,汉子常有不讲究的,可他一个双儿,怎好在外头洗澡,再说了,院里还有狗呢。
同样想到了这个,裴厌低声解释道:“我洗的时候,会撵狗出去关好门。”
“好。”顾兰时点点头,没有浴桶的人家多了,将就着擦擦也行,如今天热,站外面不怕冷。
顾家应该是有浴桶的,不然顾兰时不会这么问,裴厌拧起的眉头舒展开,说:“明天我去找木匠,做一个就能用。”
“可这样又要花钱。”顾兰时却犹豫了,他俩并不算富裕,手里那点钱说花就花,若养出这样大手大脚的习惯,以后可怎么办。
知道自己攒的这点钱不够长久过日子,裴厌沉默一会儿,说:“以后天冷了总不能站外面洗,过两天我去镇上找活干,不会只出不进。”
确实,天冷之后若想洗洗,在外面很容易冻出病,顾兰时只得妥协。
如今还不到水田插秧的时候,到月底才要看秧苗育的如何了,也不到割麦子的时候,麦地里的草他去拔就成。
村里几乎家家如此,地里的活要是不着急,汉子就会去找散活短工做,再不济还能去码头扛东西,总能挣几个铜板。
要想挣钱,手头的几件事得先弄完了,裴厌没有再赖在灶房,出去拿了柴刀砍竹枝剖竹篾,比之前得过且过忙了很多。
到第三天早上,篱笆在前院扎好了,还用木头和茅草在角落搭了有顶的窝,下雨有个遮蔽。
顾兰时醒来先翻出回门要穿的干净衣裳,他自己有两身新衣裳,但裴厌没有,他还没来得及做,幸好昨天把旧衣补丁重新缝好了,针线密又整齐,不会显得太邋遢。
回门不用太早,离得这么近,巳时中刻再出门也不迟。
见裴厌穿好下炕,他看一眼对方脚上鞋子,说:“走的时候记得换鞋,对了,你脚多大,有鞋样子吗?”
裴厌的新鞋只有接亲那天穿了一会儿,做鞋面的布料正是那身深青色的袍子,顾兰时想起这个,笑道:“我一直想问你,那身衣袍你到底怎么拿到的?”
一听这话,裴厌抬眸看过来,知道自己露馅了,薄唇微抿脸色有点不自在,缓了一下才开口:“那天,我比你们去的都早,在树上掏鸟蛋,看见有人过来没下去,没想到……”
他略过当时的情景,毕竟顾兰时是个双儿,又道:“他们走之后,我看见衣裳扔在那里,以为不要了……”
后面的话有点说不出来,谁会撇下好好的衣裳不要。
顾兰时看他睁眼说瞎话,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裴厌罕见的有些窘迫,低声为自己辩解,说:“以前行军的时候,谁看不好自己的东西被偷了拿了,只能自认倒霉,路上若看见什么,谁先抢到就是谁的,自己丢在山里,被拿走是他们太大意。”
怪不得人家都说兵丁难惹,心里虽然好奇,但顾兰时没问行军打仗那些事,有点怕听见血腥的见闻,他只笑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拿的,是他俩太糊涂。”
裴厌总算松了一口气,想起刚才的问话,他开口道:“这两双鞋是我找姑姑做的,一双塞了棉花一双单薄,鞋样子当时剪了,但忘了拿回来,我也再没去过。”
顾兰时边穿外衣边问:“姑姑?”
他自己说着,从记忆中翻出裴厌的姑姑,好像叫裴美兴。
“嗯,如今在杏水村。”裴厌没有隐瞒,又说道:“小时候她照看过我几天,后来出嫁了,去年我找她做鞋子,那个姑父不情愿我去,给了二十文工钱才点头,他爱端架子,也看我不顺眼,后来我就不去了。”
知道他没有亲戚,顾兰时在心底叹口气,面上不露,说:“杏水村我知道,离得远,我大姑就在杏水村旁边的杏源村。”
“你先等等。”见裴厌要出去盥洗,他喊住人,从箱子里翻出一块麻布,又拿了针线篮子里描花样的细笔,说:“脱了鞋踩上来,画好了回头给你剪鞋样子,不用去那边取了。”
裴厌依着话脱鞋上炕,一低头就看见顾兰时离他腿很近,坐在那里弯腰仔细描画,他浑身一下子僵硬了,一点都不敢动。
顾兰时将两只脚的轮廓都画出来,又伸手比划一下裴厌脚面宽和脚高,心里大概有了眉目,随后直起腰远离了一点。
他自己小时候长得挺快,比同龄人要高一点,这两年像是定型了,脚和个头不再长,但竹哥儿和狗儿还在长,鞋样子一两年就得换一次,他娘忙着干活没工夫,都是他给描出来剪。
见裴厌没动,他笑着抬起脸说:“好了。”
裴厌这才回神,喉结滚了滚,沉默着下炕穿鞋,一声不吭出去了。
顾兰时没觉察到他的异样,捧起麻布看看,刚才画的时候知道裴厌脚大,画出来更显大了,怪不得长那么高。
他收好麻布,出房门就开始忙碌,又是扫洒又是喂鸡鸭,还要操心狗吃东西,大黑长的大,可比起他们家二黑有点瘦了,毛剪掉更是能隐隐看见肋条。
裴厌坐在院里挖还有一半的树墩,总算在出门前弄好了,地上木屑他没扔,摊开来在地上晾晒,回头当柴火烧。
到时辰后,两人换了干净衣裳,裴厌拎了酒和那包糕点,顾兰时锁好院门,和裴厌一起欢欢喜喜往家赶。
第47章
刚到门口还没进去,趴在院里的二黑警觉,汪汪冲门口叫,再一看是顾兰时,二黑一下子变了声音,嘤嘤叫着摇尾巴迎上来。
顾兰时很高兴,弯腰摸了几下狗头,见竹哥儿一边勾鞋一边从屋里出来,他笑道:“慌什么,鞋穿好再走。”
“兰时哥哥。”竹哥儿同样高兴,他在家里年纪最小,长这么大一直都是顾兰时带着,比和大姐二姐更亲近些。
“娘。”顾兰时边走边喊,又道:“爹,我回来了。”
看见提着礼的裴厌,顾兰竹挠挠头,接了东西后不甚熟悉地喊道:“厌哥哥。”
裴厌很少和村里的双儿姑娘相处过,对顾兰竹不熟悉,闻言只点点头,算作招呼了。
“刚才还说呢,怎么这时候了都不见人,我都要做饭了,再不回来,连饭都赶不上。”苗秋莲从屋里出来,嗔怪着用手指戳了一下顾兰时脑袋。
“这不是离得近,贪活多干了一会儿。”顾兰时笑嘻嘻的,虽然出嫁了,离娘家几步路的事,一回来总有种还没成亲的感觉。
“岳母,岳丈。”裴厌依旧冷静,不过眉宇间少了以前的漠然疏离。
“好好,站着干什么,快坐快坐。”苗秋莲满脸笑意招呼新姑爷。
竹哥儿给几人倒茶,顾铁山走近看见桌上的酒坛,拎起来看一眼,笑道:“这是禾笙坊的酒。”
酒坛红布一角有写“禾笙”二字,他大字不识一个,连自己名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却能凭记忆分辨出镇上几个酒坊的标识,一次都没认错过。
苗秋莲在旁边瞪他一眼,新姑爷还在跟前就馋起人家拎来的酒,真是一点都不害臊,碍于和裴厌还不熟悉,她不好骂出声。
乡下人平时喝的都是浑酒浊酒,便宜,逢年过节若有余钱了,才能弄一坛子好点的尝尝味,顾铁山也是如此。
“嗯,是禾笙坊的。”裴厌应了一声。
原以为顾兰时嫁出去要吃苦受罪,也没想过回门会拿什么好东西,没想到裴厌还挺上心,顾铁山一高兴,说:“今儿咱爷俩就喝这个下菜。”
苗秋莲不好下他的脸,知道镇上酒坊里的酒肯定不便宜,也不愿吝啬了裴厌,她笑着说道:“那好,高兴就多喝两盅,我这就去做饭,今儿啊,多做一道下酒菜给你们吃。”
说话间,顾兰瑜背了一筐猪草从外面回来了,虽是回门的大日子,可猪吃得多,自然要出去打一筐。
“兰时哥哥。”他和顾兰时只差两岁,从小一起长大的,见顾兰时穿着新衣裳,脸上手上没伤没青,气色也不错,不像受委屈的模样,他暗地里松了口气。
顾兰时一边挽袖子往灶房走,一边笑道:“洗手歇着,等会儿饭就好了,今天有酒喝。”
“好。”顾兰瑜爽快答应,他如今十五,昨天他娘还说是时候慢慢相看媳妇了,本身又是个汉子,对喝酒还是很有兴致的。
得了好酒,顾铁山高兴,话也多了,拉着裴厌好一通谈天论地。
顾兰时在灶房切菜都能听见他爹笑得那么大声,可见是真高兴,他有点担心裴厌话少太闷了,不想他爹笑声说话声不断,聊得还挺欢畅,于是渐渐放心。
一转头看见他娘从笼屉里拿出一盘肉,他惊讶道:“猪头肉?”
苗秋莲笑道:“可不是,昨儿你大娘卤的,你大伯买了一个猪头,我去给你阿奶送鸡蛋,看见问你大娘要了一块,总共就切了这么点,一会儿给你爹他们下酒吃,家里肉不多了,回头让你爹买点,好给你大娘还回去。”
他大娘有卤猪头和下水的本事,顾兰时捏了一片小的尝,被拍了手后笑眯眯说:“我就吃这么点,等上了桌让爹他们吃。”
竹哥儿擦火石点燃了灶火,见状也吵着要尝,他昨天想吃都没吃呢,苗秋莲连忙给他捏了一片。
热热闹闹做好饭后,一家子围坐在桌前,顾铁山早迫不及待开了酒封,一阵酒香飘出来,和平时喝的浊酒完全不同。
这坛酒对有钱人家来说不算什么,对乡下人来说已经是好酒了,苗秋莲也说要尝尝,倒酒的裴厌便给她倒了一碗。
顾兰时坐在裴厌旁边,家里人都高兴,他心里也快活。
顾铁山一喝酒就上脸,脸颊通红但没醉,说道:“地里的活这几天不着急,你大哥二哥要去镇上找活干,你明天也跟着去,地又不多,拔草兰哥儿一个人足够,多少挣点,慢慢攒着就有了。”
因裴厌穷苦,他这个做岳丈的,可不得多操心操心,再加上成亲那天实在清冷,满村人都能看见。
再畏惧裴厌名声,多少也会有些不好听的话,他心里憋了一口气,一定要让他兰哥儿把日子过好。
“嗯。”裴厌答应着,又给老丈人倒半碗酒。
顾兰时说:“昨天他还这样说呢,要去找活干,跟着大哥二哥也放心。”
顾铁山滋儿一声抿了口酒,笑道:“好好,有这个心就好。”
一顿饭吃完,裴厌不但问好了明天一早去镇上的时辰,两人走的时候还拎了一头哼唧直叫的猪仔。
猪仔是三月中旬下的,这会儿刚一月出头,顾铁山原本留着养大了好多下几窝猪仔,就没让人劁,今天见裴厌愿意把日子过好,干脆给了一只,他又怕两个女儿知道了觉得自己偏心,便说等这只长大后再下猪仔,让裴厌给他还一只回来。
顾兰时高兴极了,乡下人常说有猪才有肥,肥多田地自然也肥沃,之前还愁家里没什么禽畜牲口,这下好,鸡鸭和猪都有了,宁水镇猪市又那么红火,养猪肯定能挣到一点钱。
离得近,两人没怎么费腿脚,一回来先商量扎猪圈的事。
“明天肯定得去,都和爹说好了。”顾兰时手里握了一把嫩草,猪仔不哼唧了,张嘴就咬,这是他在路上顺手薅的。
“我知道,猪仔还小,竹篾片不是还没用完,先围一个篱笆在后院养,晚上怕冷的话就撵进柴房,等后边有工夫了,我搬些石头,和黄泥垒一个,这没什么难的。”裴厌说完,又去柴房找木板,回头钉好了做猪圈门用。
见他心里有数,顾兰时没再言语,将手里的草放在地上,自己拿了镰刀背起竹筐出去打猪草。
后山这边树多草也多,过来的人少,一到春夏野草长势很旺,只有两条裴厌这几年踩出来的小径通往河边和村子,割草倒是方便,不用走远。
利索地割了半筐子草,裴厌就拿个小锄头出来找他了。
顾兰时以为他要忙别的活,下意识露出疑惑的神色。
裴厌脚步一顿,说:“等垒好猪圈才能知道门板尺寸,不急着钉。”
顾兰时觉得有道理,没有任何疑心,说:“那好,人多割得快,猪仔别看小,吃的也多呢,刚好你割点鸡鸭爱吃的,回去剁碎了和麸子拌。”
裴厌应一声好,看见不远处有灰灰菜和野蒿,过去挖了不少。
打草在乡下是最常见的事,像苋菜、马齿菜,还有什么猪耳草艾草,这些人能吃的,禽畜也都能吃。
不知道家里这只独苗猪仔爱吃什么,顾兰时野菜野草挖了不少,最后沉甸甸塞满一筐,他拎起来都觉得沉,好在有裴厌。
两人往回走,顾兰时看着沿路四间茅草屋,破败倒塌,早已住不得人,让他在意的,是屋前屋后足够一腿高的野草。
草势茂盛,一到夏天肯定会有蛇虫鼠蚁藏在里面,别的还好,主要是蛇鼠,他心里越想越不舒坦,开口道:“你住过来后,见没见过蛇从里头窜出来?”
裴厌看一眼旁边破草屋,说:“见过几条,但没进去看过,不知里面多不多。”
顾兰时一下子龇牙咧嘴的,万一走路上蛇窜出来,真是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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