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呢?
傅掩雪一遍遍将他拥抱,低语倾诉,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不是因为不愿意,而是因为这一次,他们之间都不会再轻易去许诺,做的永远比说的更多。
到了下午两点半,石杏到了医院,杨持不断往他身后看,石杏了然笑道:“大少爷没来。”
杨持没吭声,只是失神地看着窗外,他和傅掩雪就在同一家医院,他好好地活着,呼吸着,而傅掩雪却身受重伤。
石杏知晓他兴致不高,只是将水果放在床头,又等了十余分钟,石杏正欲说话,杨持的手机却响起来。
杨持自打清醒后,全心全意挂着的都是傅掩雪,还沉浸在恍惚和担忧之中,对外界的一切声音都显得有些迟钝。倒是石杏帮忙接通了电话,邱临的声音毫无阻碍地传了出来:“杨持哥哥!!”
如此夸张而中气十足的一嗓门。
石杏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杨持也被这道声音震得精神了不少,立即提醒道:“我在医院,阿临,小声点。”
许是知晓自己做错了事情,邱临一边连连应声,一边哽咽地说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影影的情况时好时坏,现在就连杨持哥哥也住进了医院里。
杨持给他解释了一通前因后果,邱临难得安静地听着,在最后,忽然沉下声来:“杨持哥哥,世间之事太奇妙也太难以捉摸了,我很笨,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是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当有机会去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时,不要忽略它,抓住它吧。”
邱临停顿了片刻,又道:“我不喜欢你们家的小雪,因为他抢走了你,但是杨持哥哥,你们一同经历各种考验,互相折磨,互相试探,又在生死之际不离不弃,如果这些仍然不能称之为‘爱’,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感情才能叫‘爱’呢?”
杨持愣愣地听着这句话,就连邱临什么时候挂断电话也浑然不知。
邱临抛下一个问句,而这个回答,他想他早已经准备好。
恰在此刻,石杏轻拍着他的肩膀,将他一直等待的消息带到身旁:“走吧,杨持,快到十五点了。”
进入重症监护室之前的环节极其复杂,进入之前需要全套防护,也要学习关于探视的所有规则。
但这些对于杨持而言都只是去见傅掩雪的必经之路,他望着“重症医学科”五个大字,仿佛心脏被不断挤压着。
现代医疗技术相较于从前已经无比发达,但仍然有不能破解的谜题。而这里是生命最后一道防线,生与死仅在一线之间。
“最多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而且还要依照小雪的状况。”傅掩诤冷静地对杨持说,或许在别人面前他已经显得足够沉如山岳,但石杏却非常清楚,傅掩诤的冷静之中有多少分是强装出来的淡然。
“我知道,我会严格遵守的。”杨持手心出汗,他现在极力遏制住颤抖的双腿,这个从前只存在“听说”的地方,现在正无比真实地摆在面前,而现实总是比戏剧荒诞,他现在竟然想要见傅掩雪一面,也只有这短短的一千八百秒。
从前这一千余秒,不过是每天的四十八分之一,是他和傅掩雪在山上的小屋中只需要闭上眼睛,互相依偎地听着柴火噼啪作响过去的一千百八秒。
但如今,他一秒也不能停止思念,一秒也耽误不起。
时间一到,杨持“全副武装”走入监护室。
傅掩雪的床位靠近走廊,只有一面干净的玻璃和杨持相望,杨持自认为做好了全部心理准备,可当傅掩雪苍白的脸出现在眼前时,那危在旦夕的脆弱感将杨持的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相比于其他家属们的激动,杨持站在门外却迟疑了。
只需要走进门内,他就能和傅掩雪靠近,甚至能倾听那颗在精密仪器监视之下顽强心脏的低语,他可以用只有他们才能听清的话,去说那些从未有过的、他曾经畅想过的未来。
但明亮的窗照出他们的双眼。
一双紧闭,一双含泪。
杨持却怎么也不敢哭,他将泪水止了回去,任由它们在身体里翻滚。
直到值班护士低声提醒他,他才脚步沉重地靠近傅掩雪的身边。
偌大房间里除了家属们的关切私语,只剩下机器运转的响声。
杨持坐在傅掩雪床前,他看着依然昏睡中的青年人,想要用手去触碰那满是伤疤的身躯,想要将傅掩雪抱在怀中安慰,想要倾听这些日子以来被他可以忽略的声音……但最后,他只是就这样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傅掩雪或许是做了噩梦,又或许只是身体反射性疼痛,他的睫毛颤抖着如被寒风吹拂细雪,杨持第一次感觉到如此无力,他无力去替代承担傅掩雪的痛楚,甚至想要去握住对方的手都如此怯懦。
时间一分一秒走过,杨持太过清楚时间就要走过。
他不知道明天还会不会再来,但他会用无数种方式去想办法再来。
他记得自己在傅掩诤面前说出的“狂言”,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疯子,终于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撕下伪装。
杨持却比谁都清楚,那极端疯狂的话语中满是真心。
杨持走出监护室,他脱下了整套防护服,身体顿时轻飘飘的,但他却无法开心起来,只是不停回头,但始终没有声音叫住他。
“你是杨持吧?”
杨持猛地抬头,只见到一位气质典雅的女性正在他面前。
“您是……”
杨持在一刹那就确定了,这位美丽端庄的女士就是傅掩雪的母亲。
符惜筠从未想过,自己那个从小到大都省心的孩子,如今居然接二连三闹出这么些大动静,而归根究底,是为了眼前这个男人。
她心痛困惑,也无比好奇。
“我是小雪的妈妈。初次见面,杨先生,我也没想到竟然是在这里。”符惜筠眉宇之间尽是哀伤,“小雪怎么样了,你可以告诉我吗?”
“掩雪他……”杨持无法对一个母亲的恳求避之不谈,尽管那些陈述如此无力,“我刚才进去的时候,他还在休息。”
符惜筠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若是放在平常,两个人之间无论如何也要进行一番家常,但傅掩雪眼下的境况牵动他们每个人的心情,无论是谁都没有寒暄的心思。
沉默并不难熬,难熬的是沉默的原因。
杨持抿了抿唇,许久后,将盘桓在心口的疑惑轻声吐露:“阿姨,您怪我吗?”
女人惊讶地看着他,反问道:“如果你是我,你会恨你自己吗?”
“会。”杨持毫不犹豫,毫不避讳,“我不是完人,也有偏颇之心,如果我是您,我会恨杨持。”
“既然你很清楚这个答案,为什么要问我?”女人眼中没有怨怼,她只是平静地看着杨持,看着眼前这个平凡男人镇定地剖白,“而且杨先生,恕我直言,你还是太低估小雪对你的执着了。”
符惜筠的声调不高不低,表情不悲不喜,她并非绝顶聪明,可眼下她想,她应该从孩子们身上了解到的,傅掩雪已经用一次次行为将它们完整呈现。
“站在小雪亲人的角度,我当然是怨恨你的,杨先生。”女人望着重症监护室的大门,声音柔软却坚韧,“但是站在一个‘母亲’的身份,我不恨你。”
杨持错愕地抬头,他从未想过能从傅掩雪的母亲口中得到这样的回答。他早已经做好了接受暴风骤雨的准备,然而落在身上的只有甘霖。
“算起来,你已经救了小雪两次,我没记错吧?”符惜筠微笑地看着杨持,“十七年前,十七年后,两次。杨持,我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非但不应该去责怪你,我更应该欣赏并且感激你……如果我的孩子被一个人不顾一切两次救下,而那个人从来不贪图回报,那我的怪罪又该如何自处呢?”
杨持鼻子一酸,面对傅掩雪的母亲的这一席话,他不知该如何才能完美地回答。
“如果……”杨持快速地汲取着空气,声音很微弱,也很坚定,“如果,阿姨,我真的另有所图呢?”
符惜筠没有追问,她只是注视着杨持,因为她知道对方一定会回答。
杨持抬眸,轻声道:“我所图的,只有十七年前那个未完成的故事,今后可以由我和掩雪,重新开始书写。”
他曾经为了感谢杨舒景父母的扶持,将出山的机会让给了杨舒景。
他羡慕过,嫉妒过,懊悔过。
上天就连开玩笑的手笔也如此豪横,他们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故事开篇的序曲。
只是这一次,杨持再也不会选择放弃。
符惜筠安静地看着杨持,许久后,露出笑容来。
“其实我根本搞不懂你们年轻人之间的感情……”符惜筠说着,却没有否定的含义,“但是我想,如果现在是小雪亲耳听见你说那句话,或许我作为母亲,会更加替他开心。”
“抱歉,阿姨,我的这个回答可能太迟了。”杨持苦笑道,“但我已经做好了决定,我不会再逃避下去了。”
他不奢望傅掩雪的家人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原谅他,接纳他。
但他还有很长的时光。
从前二十八年的人生,是他孑孓独行的人生;今后的人生,是他和傅掩雪相互依偎的人生。
杨持礼貌地和傅母道别,在他转身之后,却忽然听到女人的叹息声。
“好孩子……希望你们是真的苦尽甘来了。”
杨持回过头,女人已经离开了。
他看着对方沉稳的脚步和略显清瘦的背影,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原谅我的自私。
我不会放弃掩雪。
十一岁时,我不会。现在,我也依然如此。
第109章 山雨欲来(二合一)
杨持的苏醒对众人来说都松了一口气,至少石杏的心情愉悦了不少,一边和杨持说着救援的过程,一边将傅掩雪的东西放在杨持的病房里,说是傅掩雪要是清醒着也会这样做,杨持当然无法拒绝。
在外人看来,傅掩雪能几次三番为杨持受伤,这份情谊和珍重已经足够让他们感慨。
医院的环境既安静又嘈杂,杨持被安排在单间病房,没有任何打扰,但也正是这种安静,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傅掩雪昏迷不醒的样子就在他脑海里徘徊,在那半个小时中,他甚至无法鼓起勇气去看仪器上的数值,他知晓这无疑是自欺欺人,可除了自欺欺人,他无力地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办法。
也只有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能让自己去慢慢回想那句“是你”。
是你……
掩雪在重伤昏迷之际也要说出的那句“是你”,究竟指向的是什么?
到了晚上十一点,世界安静下来,杨持在困倦之中,忽然听到一阵手机铃声。
傅掩雪的手机响了,而手机上跳出的名字,令他有一瞬间的出神。
杨舒景。
时过境迁,杨舒景这个名字和不愉快的旧时光一起被杨持打包放在记忆角落,他没有怀念,也没有过多的怨愤,杨舒景的存在对他而言仿佛只是存在过的印记,除了证明他的确认识这么个人,再没有更多的附加含义。
手机还在孜孜不倦地响动着,杨持静坐了一会,在电话被自然挂断之前,按下了接听键。
“掩雪,你总算接我电话了!”焦急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杨持甚至能从语气中看到杨舒景烦躁不堪的表情,“你最近到底在干什么啊,我打你的电话打不通,联系石杏他也说你没空,掩雪,你到底有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的?”
杨持的意识立刻清醒了,杨舒景不知道傅掩雪在医院?
那头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异样,连忙又喊了声:“掩雪,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杨持将手机的免提打开,淡淡道:“我是杨持。”
两边的氛围立刻凝结起来。
杨持已经没有了之前面对杨舒景的错愕和愤怒,他的声音平静如水,仿佛两个人之间的矛盾早已经烟消云散——在杨持眼中的确如此,现在他没有心思把精力留给傅掩雪之外的人。
“……杨持!”杨舒景的语气转换如风,几乎是咬牙切齿,“你现在怎么会和掩雪在一起?掩雪人呢?你把电话交给他,我要和他说话!”
“杨舒景,掩雪现在正在休息。”杨持打断了杨舒景的咄咄逼人,“而且我也很好奇,还有十分钟就到零点了,你这个时候给掩雪打电话,究竟想做什么?”
“我找掩雪,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算他的什么人?”
“我算他的什么人?”杨持没想到自己还有被杨舒景如此色厉内荏的语气逗笑的一天,“好问题,我也很好奇。要不然你等掩雪醒了,让他亲口告诉你?”
杨舒景显然没料想到被杨持就这么反将一军,尤其是这段时间他根本没能联系上傅掩雪本人,打电话一直打不通,找旁人也只说傅总出差去了,现在一看,什么出差,说不定就是去找杨持!
而杨持现在的坦然的语气……
他们之间难道真的和好了?
杨舒景越是不敢想,可那些被他蓄意隐藏的真相越是反反复复上演。
“杨持,你是不是对掩雪说了什么?”杨舒景内心涌上恐慌,可长久以来他已经将自己定位成了胜利者,胜利者永远不能露怯,“我不管你说了什么,杨持,你别忘了你不过是因为和我有一丝相像才能攀上掩雪!”
近日来,杨舒景为自己的事情已经焦头烂额,好不容易联系到了傅掩雪,没想到接通电话的人却是杨持,这一点令他既诧异又恐慌。
“是吗?”杨持反问道,语气甚至有些愉悦,“既然你对自己这么自信,现在应当稳坐钓鱼台才对,何苦这样着急忙慌,平白惹人笑话呢?”
从前他没有时间去细想杨舒景对他的恨意,可现在杨舒景这番语气又实实在在地在提醒着他手握着杨舒景的把柄。
直接询问无疑是摊开底牌,借力打力才是最佳战术。
“我的确佩服你,杨持,到现在还能和我打肿脸充胖子。”杨舒景从小到大都是被父母捧在掌心,长大以后也比常人顺风顺水,现在被杨持直白的话刺激得要咬碎一口牙,“我佩服你不知道用了什么魅惑人的手段,能重新勾搭上掩雪。但是你别忘了,掩雪和我相识多年的感情,不是你耍点小阴谋诡计,吹点枕头风就能挑唆的!”
或许在半年之前,杨持会因为杨舒景的挑衅而心绪不平,可现在的杨舒景和跳梁小丑无异。
他不会再被杨舒景的一面之辞动摇。
更何况……
杨持注意到时间,还有几分钟快到零点,在这个时间点匆匆打电话过来,若是只是为了寒暄,实在太过异常。
杨舒景这个人,无利不起早,联系不上傅掩雪却依然还要死缠烂打……
除了钱——或者利益——杨持想不到更具说服力的原因。
但杨舒景身为向嫆的未婚夫,又因为和傅掩雪熟识的关系,为了一点小钱,杨舒景没有必要大费周章。
如果不是小钱,那就是更大的缺口……
杨持忽然想起在画廊时听到的传言。
杨舒景的资金链可能出了问题。
“杨舒景,如果你只是单纯和我吵两句,说实话,我对此毫无兴趣。我和掩雪的时间都很宝贵,没空和你打哑谜。”
杨持他不了解商业运转,但他知道一旦涉及到利益相关,人就会被异化,杨舒景的目的他并不清楚,他只能以退为进。
“我给你最后两分钟时间。”杨持故意停顿半秒,笑了笑,作势要挂断电话,“掩雪的手机快没电了。”
“杨持!”
杨舒景思维在不断闪烁转换,他已经冷静下来,从前没有彻底除掉杨持,那是他的纰漏。眼下,傅掩雪尚未对他展开清算,但杨持他也不能再留了。在傅掩雪行动之前,如果真的能将杨持一把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那或许对他而言是一次转机。
“你知道我下周要办画展了,对吧。”
“我对你的画展不感兴趣。”杨持眉头一拧,杨舒景突然提这茬有何用意?
“你不感兴趣不重要,重要的是掩雪依然会给我投资。”杨舒景按下怒火,故意将话语说得暗昧不堪,“既然你已经帮掩雪接了电话,那就帮我转告掩雪,下周的画展,我希望他可以出席。当然,你也要来,我给你准备了贵宾票,你可以来看看,究竟是你对掩雪更重要,还是我和掩雪之间的情谊更重。”
语毕,杨舒景挂断了电话。
杨持去洗了一把冷水脸,镜子里的男人依然眉目俊朗,除了那些渐渐康复起来的伤痕,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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