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画展对我来说很特殊。”这是他走之前对杨持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想,对你来说可能也是。”
杨持不解其意,可也没放在心上。
他站在安全通道,回忆着杨舒景那日的通话内容……
如果只是以“掩雪投资”来作为打压他的手段,实在是太过拙劣,杨舒景不会平白让他跑一遭。可整场画展下来,杨持并未能察觉到有什么异样之处。
唯一的变数是那个男孩。
但是对方并没有提及任何和傅家或者杨舒景有关的话题。
杨舒景……到底是为了什么想要邀请他过来?
杨持靠在墙壁上,在短暂的休息时间内,他想和石杏打电话了解傅掩雪的情况。
他将手放进大衣的衣兜。
他愣住了。
大衣里的东西没有丢。
不仅没丢,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只彩笔。一支红色,一支蓝色。
杨持皱着眉头,将彩笔从兜里抽出来的,站在风声交汇的通道口,他猛地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两支笔是谁的?
他唯一的接触就是那个姓高的男孩。
是落在他衣兜里了?可杨持没有留下男孩任何的联系方式。
这两支笔的出现,似乎在告诉他什么。
而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杨持哥!你在哪里!小少爷醒了!”电话那头的石杏的声音似乎都在打颤。
杨持第一反应不是激动,他已经期待这个结果太久,以至于终于等到时,他的心情反而异常平静,只是他眼眶发酸而已,这没什么大不了。
“我在杨舒景的画展上……”杨持狠狠地吸了几口气,那隐秘不发的激动原来在埋藏在胸口,他感觉每吐出一个音节都如此沉重,但他又清晰地看到了终点,负重奔跑就差最后一口气,他就能冲破胜利的红线,“等着我,我马上回去……”
杨持转身就想离开,也就是在这时,会场变得骚动不安。
“怎么了?”
只见入口处突然来了几个安保人员坐镇,有几个想要出门的游客被拦在里头。
“听说出事了。”旁边一个男人搭话,“有人蓄意毁画,还是一副名画呢据说值不少钱,现在都不让走,正在排查犯案的人!”
“没有监控吗?”
“据说那里的监控刚好坏了。”男人啧啧称奇,“你就说啊,有钱人办事也有这么不靠谱的时候。现在想一出是一出,把我们扣在这里干嘛啊,挨个搜衣服啊?”
杨持心脏快速跳动:“是哪一幅画?”
“好像叫什么……对,想起来了,《晚霞乐园》。”
杨持只觉得脑袋嗡嗡响。
其他画暂且不论,他对这幅画极有印象!
“那幅画……是怎么被毁了?”杨持的牙龈都在发冷,他下意识告诉他,这件事并不是他想象中那样简单。
他已经参观完了整个画展,并没有听到任何不利于傅掩雪的风声。
而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在心头。
如果,杨舒景的最终目的不是拉傅掩雪下水呢?
如果,杨舒景只是利用傅掩雪当幌子……那他最终的目标是……
身后的长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杨持浑身的感官像是被调动了,可又因为现实的冲击太大而不得不僵立在原地。
“好像是被红蓝色的马克笔毁坏的吧……”
“非常抱歉,由于有人故意破坏我的画展,我不得不出此下策——”杨舒景适时地从人群中出现,他扫视人群,最后将眼神轻蔑地落在杨持身上,“请在场每个人将自己身上的物件交出来给我们安保人员审查,我倒要看看是谁在暗中捣鬼!”
一石激起千层浪。
红蓝色的马克笔并不罕见。
可条件被限制之后呢?
在这个画展上,携带红蓝色的马克笔,在被毁的画作之前停留过。
杨持死死地盯着杨舒景。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被刻意引导、隐瞒的事实浮现在眼前。
杨舒景给他量身定制了一个圈套,他要利用这样拙劣的手段,让杨持身败名裂!
即使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杨持实施过任何毁坏画作的行为,即使杨舒景没有任何权利对他进行实际意义上的“定罪”,但只要在这段人心惶惶的时间里,在大众面前,将他定义为“罪人”——就足够了。
“杨持,你盯着我干嘛?为什么不拿出你衣服里的东西给我看看?”杨舒景缓步走到杨持面前,面容上没有丝毫对于画作被毁的焦急,“还是说,你心里有鬼?不敢给大家看?”
杨持深吸一口气,太阳穴开始发疼,但这一次,他不是在向风画廊,不是在订婚宴上,他已经不会失控,不会再让失控带来不可逆转的结局。
“看来我的确小看你了。”杨持沉下声,毫无惧色地回视着杨舒景,“我原以为你还保有一丝底线和良知,至少手段不会如此下作——”他忽然笑了,“杨舒景,你看看你现在这个面目扭曲的样子,对得起你死去的父母吗?”
“杨持!!!”杨舒景瞪大了眼睛,双眼布满血丝,“你还有脸提我父母?!”
“为什么没有?”杨持面不改色,“杨舒景,这个世界上或许任何人都比你有资格提他们。如果你真的还对他们有一丝顾念,我奉劝你一句,适可而止吧。”
“适可而止?”杨舒景大笑起来,杨持没有他预想中的慌乱,这一点令他内心也开始惴惴不安,而心中越是不安,他的笑声越是猖狂,“杨持,你以为你是什么英雄片的主角吗?在这里装模作样不知廉耻——”
他对两个安保人员示意,他们立刻上前按住了杨持。
“搜他的衣服!”杨舒景背光而立,他在阴影之中,无人能看清他的面容,只是那淬了毒液似的语气之中能隐约听出一丝癫狂。
杨持闭上眼睛。
“搜到了……”
“果然是他……”
在骤然乍响的议论纷纷之中,杨持想,我的心里竟然出奇地宁静。
“杨持,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杨舒景将两只马克笔高高举起,似乎是为了让周围所有人都能瞧见这铁一般的“物证”。
“他嫉妒我!”杨舒景冷笑着对所有人宣判结果,“所以,他想要毁了我的画展!”
他终于像一个胜利者了。
杨舒景想,这一次,我终于是个胜利者了。
他的四周变得扭曲,而杨持那平静无澜的表情却更加刺痛他的心。为什么?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杨持却没有丝毫的反抗?你不应该高声诉说你的冤情吗?为什么你用那样悲悯的眼神看着我?
为什么——
为什么你总是活得潇洒,恣意,所有人都喜欢你。
杨持,为什么——
“杨舒景,你这场闹剧,是时候停手了吧。”
杨舒景如遭雷劈。
沙哑的、熟悉的声音在他们身后乍响。
杨持在剧烈的震惊中缓缓抬头。
他从来没想过的……在这一刹那出现过的奇迹。
如今正真实上演。
傅掩雪面容苍白,有不可名状的憔悴。他脖颈上的伤口被纱布覆盖。眉目如画,画中有冬日的料峭,和夏日的狂烈——
阒寂无声之间。
所有人都看着傅掩雪朝着他们而来。
两只马克笔被抽走,摔落在地。
“掩雪……”杨舒景望着傅掩雪,对方显然是生病了,但却依然有着自骨子里的傲慢和高不可攀。
“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但是杨舒景,你实在不堪大用。”傅掩雪与他擦肩而过,“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杨舒景怔然在地:“什么……”他想要抓住傅掩雪的衣服,去问个清楚明白,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傅掩雪走向那个杨持——那个他一直瞧不起的杨持。
他们和好了?
是,他们和好了。
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那样的对视无需说明,所有人都能看出那眼眸中的情意。
可正是这份情意让他惶恐不安。
当初明明是杨持主动将出山的机会让给了他,现在为什么——凭什么?!
傅掩雪无暇顾及他人,将杨持拉到怀里,冰冷干燥的手,死死地扣住杨持的手指,他没有看杨舒景一眼,因为他的眼里的温情,都给了眼前这个男人。
从前少不更事,他将幼时向往的温暖投射在错误的人身上,并一直执拗地认为那叫做喜欢。他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应该去喜欢杨舒景”的人,并且日复一日地重复这个咒语,直到那一天,杨持的出现才真正将这迷雾拨散。
他以为自己对杨持是心血来潮,甚至会因为对杨持的过分关注而感觉到一丝对幼时所经历的一切的“背叛”。然而即便如此,在这种别扭的“背叛”里,他依然爱上了杨持。
或许这个答案来得太晚,杨持的离开才让他发现。
但或许它们也不算太迟,当真相浮出水面,他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所期待的月光,原来一直慈爱地笼罩在他的心间。
在救下周思扬掉下山去的一刹那,他感觉到疼痛,但从未后悔。
在杨持又一次对他伸出手的那个山间的冷夜里。
他想,或许死在今夜,就是死在爱里面。
上天仿佛终于已经玩腻了,总算把施加在他们身上的痛楚一一收回。
傅掩雪醒来的瞬间,他知道,他必须将那些遗憾全部弥补。
他不顾撕扯着的五脏六腑——
见不到杨持,才是最后、最残忍的离别。
“杨舒景,”如今念出这个名字,却也十分陌生,“你加诸在杨持身上的委屈,我会让你千万倍地偿还。”
傅掩雪的话音刚落,执法人员已经顺利进入展馆。
“杨舒景先生,你涉嫌参与多项非法经济活动,请你配合调查。”
一瞬之间,天旋地转。
人声鼎沸。
第112章 “杨持,我爱你。”
“我没有!你们不要胡说八道!我有最好的律师团队!我会告你们!”杨舒景尖叫着朝后退步,但一只柔软而有力的手,切断了他的退路。
“舒景,你浪费了最后的机会。”
杨舒景错愕地回头:“嫆嫆……”
不仅是向嫆,一同出现的人,还有陶融融。女孩站在人群之中,甜美的面容上没有一丝波动,她只是注视着杨舒景,注视着杨舒景身旁的女子。
她曾经在这座城市里有过隐约萌发的心动,但这注定是一场的残酷的闹剧,而现在她作为见证者,无法给予祝福,但很幸运,她能为那段感情画上句号。
“你……你们……”杨舒景怒吼道,“陶融融,你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舒景,你直到现在都觉得是别人要害你吗?”向嫆死死扣住了杨舒景的手腕,她的眼神中有深刻的悲哀,“我从前不过问你的行为,那是因为我尊重你。但是舒景,你从头到尾有尊重过我吗?又或者,你扪心自问,你有尊重自己吗?”
“嫆嫆,我做一切都是有苦衷的!”杨舒景狠狠拽住向嫆的衣袖,“你是我的未婚妻啊,你现在怎么能不帮我?嫆嫆,你告诉他们是陶融融诬陷我!你快说啊!”
向嫆痛苦地摇头,将杨舒景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我帮过你太多次了,舒景,现在我觉得好累。”
她说的是实话,正如杨持那天所言,她在这段感情中认清了自己,也认清了对方。
而现在,他们之间只剩下了疲惫。
“舒景,你说你喜欢我,我是相信的,但是你更喜欢你自己。”向嫆满脸疲倦,她看着杨舒景,又看向杨持,“当你想要陷害杨持的那一瞬间,你把我对你最后的心软也消磨了。”
没有任何一件事,比亲眼目睹自己曾经深深付诸真心的人堕落而更加痛苦。
杨舒景呆若木鸡,他双眼之中写满了错愕,他似乎是听明白了,可满脸的茫然又写着不明白。
他朝后踉跄,险些摔下,却又狼狈地扶住墙面,难以置信地摇头。
所有人屏息以待,看着执法人员将杨舒景带离。
他有着令人羡慕的好相貌,有着令人羡慕的女朋友,大好的未来正在等待着他,如今却只有锒铛入狱的下场。
会场中鸦雀无声。
他被带着从杨持身边走过。
两个同样出身、同样姓氏的人,在一瞬间的光影交叠之后,又快速的分开,正如他们交汇的人生的一般,不论从前如何,今后永不再见。
“掩雪……”接二连三的变故太多,望着杨舒景被带离的背影,杨持的脑子仿佛都要石化。
“我来迟了。”傅掩雪轻声说,“对不起,杨持,你受委屈了。”
杨持摇摇头,他不知道自己的擅自行动有没有成为添麻烦的一环。他没有亲眼看着傅掩雪睁开双眼,这是他的遗憾。但这一点小小的遗憾抵不过傅掩雪能好好站在自己面前的欢喜。
这一刻,他等了太久。
“我……”
“你放心吧,这件事与你无关。”傅掩雪解释道,声音低微但清晰,“这一切都是杨舒景自作自受。”
杨持抬眸,向嫆已经离开,陶融融走在她的前面,似乎是回头,看了这边一眼。
冯忆柔已经在门口等待着,看到傅掩雪和杨持,也是微一点头,随后带着陶融融离开了这里。她们会去哪里?杨持想,他不知道,但是他衷心祝愿,不要再踏入同一条泥泞的河流。
人群渐渐消散,今天在画展上发生的一切,下午就会传遍整座城,若干年后,他、她、他们,都会成为人们回忆往昔的谈资。
可话总归是由着人说,杨持已经不在意。
他回过头,傅掩雪似乎一直在等他。
“在想什么?”
“没有,掩雪,我只是很感慨。”杨持心情复杂,“我在想,人生真的很奇妙,或许上一秒遇到的人,下一秒就消失不见了。”
“爱你的人不会消失不见的。”傅掩雪低声说。
杨持看着傅掩雪脸,大部分伤口已经痊愈,但脸侧和脖颈处依然有明显的伤痕,那些伤痕几乎快要将他的心割裂了。
傅掩雪的眼眸沉静如水,但他只是注视着杨持,就能从中窥见深刻的柔情和悲戚,他缓声,将这造成这些伤口的那一日重现。
他想他真的等不及了,他在昏迷的日子里,无尽的噩梦侵袭着他,他只剩下了“害怕失去杨持”的恐惧。
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
“掩雪,我……”
杨持方才启唇,却见傅掩雪引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脖颈处。
杨持很清楚,纱布之下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就靠近动脉。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是杨持……”傅掩雪追随这杨持的目光,“我当时在山崖之下,就知道我已经等不及了。我现在醒过来,我真的很想要你一个答案。”
杨持想要说什么,可太过郑重的话压在喉头。
傅掩雪压着他的手背挤压着血管,越来越用力,杨持瞪大眼睛,木然地看着纱布渗出血红色。
“我知道我从前对你不好,也知道你依然心存芥蒂,但是没关系,杨持,我欠你的,你想要的话就全部拿走……”傅掩雪唇瓣干裂,他尚未完全回复元气,如今也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他牢牢盯着杨持,想要从男人震惊无措的面容中寻找一丝出路,“杨持,只要你用力,我的命就是你的。”
他神情淡漠,似乎自己的命只是微不可见的一粒微尘。
他将自己的全部都交付在杨持手上,人类最脆弱的地方,全部交付在男人的掌心。
只要对方狠得下心,那么,他心甘情愿为这份“狠心”买单。
他仿佛在说:要么爱我,要么杀我。
“不……”眼泪充盈眼眶,杨持想要抽出手,他曾经亲眼见证过生命的脆弱,知晓傅掩雪与死神只有一步之遥……
所谓情债,但凡有了情爱,自然有了孽债。
感情不过是一笔接着一笔的情债高筑,到最后没人算得清。
“不要犹豫。”傅掩雪莞尔一笑,云淡风轻,他的语气平稳,平静之下的暗涌疯狂,“就当是我为了我的错赎罪。”
赎罪……
“你赎什么罪。”杨持愣愣地问,嗓音沙哑。
傅掩雪垂下长睫,没有回答。
杨持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他和傅掩雪两人,自始至终都只“情”之一字。
“罪”从何来?
杨持忽然想起傅掩诤交给他的盒子里的照片。
他打开过,却不明白上面为什么会有新鲜的血迹。
当时他十一岁,傅掩雪五岁,他依然记得当时庆幸的心情。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他曾经一闪而过的想法重新回到眼前。
——“你……为什么不是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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