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石杏过来了一次,举着个手机对着傅掩雪和杨持拍了一阵,傅掩雪没发现,倒是杨持眼尖,走过去低声问:“小石,干嘛呢?”
石杏呵呵一笑:“给领导汇报工作。”
傅掩雪在照片里像模像样的,杨持调侃似地问石杏:“我不会被傅家追杀吧?”又看着不远处的傅掩雪,盯着对方柔软的发丝,还有严肃的表情,心情不自觉地感受到微妙的满足。
“大少爷还挺满意的。”石杏笑眯眯地,“他说了,这也算下基层。毕竟‘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杨持和石杏盯了一会傅掩雪,对方很快察觉,抬起头,迎着光看着杨持。
杨持脸上的笑意随着声音淡下去:“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把他带走?”
石杏面露惊讶:“我们没想把他带走。”
“为什么?”杨持问出了长久以来困在心中的疑惑,“他是傅家的小少爷,待在这里一两天是新鲜,难道你们还真的能让他一直留在这吗?”他停顿了几秒,心中那不安的感觉终于在困惑中化为实质,“……与其让他新鲜感磨没了自己走,我或许还是更想他心里带着一些遗憾……”他对石杏狡黠地扎眼,似乎是妄图用笑意来遮掩眼底的惶恐,“至少那样,他心里无论怎样都会记得我。”
石杏一直以来认为自己了解杨持,男人向来坦荡,可如今一看,也有不为人知的“坏”心思,一时间又是感慨,又是无奈:“杨持,你以为大少爷没拦着他?”他摇摇头,“要是能拦得住,小少爷现在就不会一身伤。”
杨持误以为石杏说的是心伤,讷讷不语,心里头百味陈杂。
一分钟后,一辆车来接石杏去县城,杨持回了傅掩雪身边,给青年递上一张湿巾纸,指指傅掩雪的侧脸:“小花猫似的,一脸泥,擦擦脸。”
傅掩雪瞄了一眼湿巾纸,又瞄了一眼杨持,闭上眼睛,把脸送到杨持面前:“你给我擦。”
杨持愣道:“多大个人了。”
傅掩雪一把拽住了杨持的手腕:“你是我的持哥啊,我双手都是泥,擦来擦去只会适得其反,你帮我。”
杨持无可奈何:“没有第二次了。”
傅掩雪没吭声,享受着杨持难得展现出来的心软。
“哎,小持,小傅……”邱婶在这个时候过来了,正巧瞧见这一幕,手里塑料袋摔在地上,连忙被去捡起来。
“邱婶,你忙完了?”杨持身形一僵,忙不迭把湿巾纸塞到傅掩雪手里,也不管对方失落的神情,他只觉得脖子耳朵都在发烫。刚才那一幕,莫说邱婶,就算是自己站在上帝视角一看都无比暧昧,他也是猪油蒙了心,傅掩雪语气一放软他就没法心硬。
可现在多说无益,只会显得欲盖弥彰。
邱婶的眼睛不知道往哪放,把手上的东西塞到杨持手上:“刚才我回家给你带了点菜,这么久没见,你们又忙了不少忙,这是谢礼,小持拿着吧啊。你们拿去吃。”
交代完了转身便走,杨持打开袋子一看,是一些时令蔬菜。
“……我又不磕碜,又不是坏蛋,你看你避嫌那样。”傅掩雪把最后一块砖压在塑料布上,走到杨持身边小声嘟哝,“我看你乡亲们也挺好的,不是那种说闲言碎语的人。”
“你还不坏?”杨持摇摇头,“我就没见过比你更坏心眼的。”
他说的是什么,两个人都很清楚。
傅掩雪眼神一黯:“你还记得那些事……其实也是好事。”他安慰自己似的说,“总比真的忘了我好。”
气氛就这样沉寂下来,两个人在沉下去的太阳光中静默无声站了一会,杨持也觉得自己反应是不是太大了,这几天相处下来他能感觉到傅掩雪的诚心,但他实在不敢再轻易踏出那一步。
“……好了,今晚吃火锅吧。”杨持止住了尴尬氛围,“你要吃吗?”
“嗯。”傅掩雪有些为难,但还是应了,“不要太辣的就行。”
傅掩雪不太吃辣,一旦吃辣脸上就会爆痘,很痒,不大舒服,杨持对辣味接受度良好,主要是山上常年温度低于平原,偶尔也需要吃辣排排寒气。
杨持翻箱倒柜找到了从前用的鸳鸯锅,洗刷干净以后,就开始炒料。
还好杨持上次买了一些香料,炒料不大费事,但老房子的厨房通风就靠着一个架在高窗上的塑料排气扇,一屋子的香辣味,外加青椒的麻味,一个劲往鼻子里窜,傅掩雪被呛了好几次,眼睛和秋水似的带了一圈泪。
杨持瞄着坐在灶边添柴的傅掩雪:“要不你出去透透气,我自己来就行。”
傅掩雪抬眸子看他,眼神里充满不舍:“嫌弃我笨手笨脚了。”
杨持失笑,也不打算继续劝了:“那行,不舒服就自己找个地儿待一阵啊,别到时候又去张姨那里扎针。”
“没那么麻烦……”
“对了,等会让小石他们过来一起吃呗。”杨持提议道,“这么些东西,我和你又吃不了,太铺张浪费了。”
傅掩雪一听到别人的名字,脸上挂上了不高兴:“我就想单独和你一起吃饭,不想有别人。”
杨持睨他一眼:“小孩子脾气,我不惯着你。你不喊我喊。”
傅掩雪不想让杨持生气,垂下眼,夹起一块长树枝放进灶台里,火光把他面容照得很亮:“……要是他能赶上,就让他吃,赶不上就算了。”
“哦……对,他下午去哪了?”杨持问,“去县城还是?”
“你等会就知道了。”
但凡常常下厨之人,自然知道最为麻烦是备菜环节,这次有傅掩雪帮忙洗菜摘菜,省了杨持不少力气,一个小时后,前厅的餐桌上有荤有素有河鲜,令人食欲大开。
天刚暗下去,石杏就回来了,附带一辆大货车,停在村委会门口。
杨持尚未来得及问,傅掩雪就领着杨持出门,一行人都在大货车前面排着队,邱婶抱着一个大箱子欢天喜地地走过,又发现杨持两人,便倒回来,脸上笑开了话:“小持,咱小傅先生真是够意思啊,入冬了还发水果呢。”
傅掩雪淡淡笑着:“是杨持提议的,他一直说这么多年承蒙你们关照,所以想送点什么,我也就是负责对接一下供应商,没出什么力。这事是杨持的意思。”
杨持诧异地看着傅掩雪,对方只是颔首笑了一下。
待到邱婶一走,杨持将傅掩雪拽到一旁,他左看右看没了人,这才认真道:“你自己送的,干嘛以我的名义?”
“你不高兴了?”傅掩雪一慌,“我只是……想让你开心点。”
“这些的确是好事,也的确不是我做的,说实话,掩雪,这个名头我要不起。”在夜色里,杨持的眉目也像沾染了霜雪,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更何况,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帮我行好事的呢?”
“我……”傅掩雪想要说出口,可在杨持的凝视下,他的确什么都只能咽下去。
傅掩雪心如刀绞,他原以为杨持的态度正在逐步缓和,也是真心实意想要为杨持做点什么,但没想到却事与愿违。
杨持的心被揪起来,他不忍地看着地面,缓声道:“你生病了,我不撵你,这是出于我对一个病人的谅解。但是掩雪……”他五脏六腑又像是疼起来,就连呼吸都带着刺痛,“但是掩雪,这里是在玉茗山,哪怕你想做什么,都要和我提前打个商量。如果你还是和以前那样……”杨持抽了口气,他不想揭开两个人的伤疤,但如果不正面面对疼痛,傅掩雪永远不会长大,“那还是请你先离开吧。”
“……你是在怪我的独断专行吗?”傅掩雪声音微涩,“杨持……我只是觉得这种小事,根本没必要——”
“事情虽小,性质都是一样的。”杨持压制着心中的酸涩,很多事今天不说明白,之后就说不明白,“人与人之间衡量事情大小的标准不同,你明白吗,掩雪,你觉得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我不觉得。”
“我……”傅掩雪被训斥了一顿,不止心里,浑身上下的新伤旧疾也跟着情绪卷土重来,尤其是受伤骨裂的脚踝,更是在冷风下刺得他险些有些站不稳。
杨持没察觉傅掩雪的异样,正要转身离开,却发现傅掩雪睫上湿润了。
傅掩雪眼圈红了,眼泪顺势掉出来,这一刹那的泪水就连他自己也措手不及,怔愣在原地。
包括傅掩雪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傅掩雪是个强势冷峻的人,可在玉茗山,在杨持面前,他的冷淡被初冬的寒风瓦解,在喜欢的人面前,他像个束手无策的少年。
“没什么……杨持。”
傅掩雪愣愣地擦掉了眼泪,在猎猎风声中,似乎它们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一场一瞬即逝的幻梦,或者,只是一场来自心脏的无凭无据的嫁祸。
作者有话说:
小持训猫,不狠狠打一顿爪子下次某雪还得爪欠把桌子上的东西推下去……
两人之间的氛围瞬间如坠冰河。
傅掩雪泪珠盈睫,微弱的月光将其照亮,刺痛着杨持的心,他不懂这段话对于傅掩雪是何等的“威力”,他只能痛苦地承认,傅掩雪的眼泪重重地砸在他心里。
而就在这个时候,石杏过来了。
傅掩雪立刻擦干了眼泪,维持着基本的体面。
两个人一直到进屋都没怎么说话,石杏心思玲珑,对两人的冷战状态一看便知,一路上毫不介意自己的独角戏,倒是让氛围松弛不少。
“杨持哥,我给你放在这了啊。”石杏推着小车,把几箱水果卸到角落里,拆开最上面一箱的封条,装了些皇帝柑放在两个果盘里,分别摆在桌子边缘。
杨持把微波炉和锅底端过来,折腾了一阵,接上了电插板:“你要是饿了就先吃,我先把后厨打扫一下再过来。”
“需要帮忙吗?”石杏嗅了嗅空气,忍不住打出一个喷嚏,“这底料是你炒的吗,感觉真够味。”
“不用帮忙,很快就好。”杨持笑道,“做这么多年菜,没有天赋也有经验了。”
等杨持回到厨房,这才发现傅掩雪已经默默无言地收拾好了一切,只有双手被寒风吹得发红。
杨持的心被拧了一下。
傅掩雪却扯出个笑容来:“去吃饭吧。”
吃火锅需要打油碟,杨持问了两个人都没什么忌口之后,依着自己的习惯调了三份出来,傅掩雪瞧见碗里的折耳根,眉毛微蹙。
杨持问:“怎么了?不喜欢的话……”
“没事,没有不喜欢,就是饿了。”傅掩雪从杨持手里接过碗碟,管不上石杏那探究的目光,心里想的还是方才杨持的拒绝态度,原来被喜欢的人一次次推之千里是这样的感觉,傅掩雪捏紧了筷子,在心里自嘲,傅掩雪,这也算是你的报应。
四方桌,三个人正好一人一个位置,傅掩雪坐在杨持手边,杨持下菜的时候专门给他的清汤锅里放了不少,荤素都有。
可傅掩雪这次比往常吃饭都慢了许多,实在是因为折耳根的味道实在熏人。
这东西在美食界的评价两极分化,爱吃的人极爱,不爱吃的人如临大敌。
傅掩雪刚好属于后者,他品尝不来,刚咬下去第一口,眼眶顿时红了,胃里立刻翻江倒海,但依然闷声不吭,杨持给什么吃什么,乖顺不挑食的样子让石杏都为之一震。
中途杨持去接了个电话,石杏趁着这个空档,小声劝慰道:“小少爷,吃不下就不吃了,没必要逞强。”
傅掩雪夹了一块鱼豆腐放进碗里:“杨持做的,没有不吃的道理。”
石杏半是无语凝噎,半是钦佩不已。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晚餐之后,杨持将石杏送回了卫生室,石杏忽然转头问了一句:“杨持,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小傅总不是开玩笑,你该怎么办?”
对应的是白天杨持的困惑。
杨持微微启唇,欲言又止,石杏摇了摇头,拍拍杨持的肩膀,转身去了自己的临时房间。
回去的路上,夜幕深沉,杨持望着自家二楼走廊的灯光,却出神了一般凝在原地。他知道谁在等他,然后杨持的心却如风中树叶一般摇曳。
他难受的时候就会抽烟,现在也戒不掉这个习惯,当火苗将夜色点起红光在杨持颀长的指间,傅掩雪站在走廊上和他遥遥相望。
微微倾斜的山坡上,大红色的山茶花正在迎风飞扬。
杨持没有抽完一整支烟,他像是一株因风雪而被束缚在原地的大树,沉默地矗立在雪夜中,遥望着无边无际的天幕,等待春天来临,吹落身上的雪花。
傅掩雪走下了楼,给他披上了外套,又将他双手紧握,反反复复地呼气:“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我都要被你冻僵了。”
“冬天了,手当然会冷。”杨持慢慢回转了神志,低垂着眼神,看着傅掩雪的脸,半分钟后才缓声说,“不喜欢吃的东西,是可以扔了的。”
傅掩雪的动作一顿,摇摇头:“第一次不喜欢,不代表过后不喜欢。你也说过,人的口味也是会变的。”说罢,浅浅笑起来,对晚餐上没有不愉快的回忆,“你多做两次,我吃习惯了就好。”
杨持被带回了二楼,这才发现洗漱的东西早都已经备好。
杨持本想说自己没那么娇气,又见傅掩雪一脸期待的神情,那柔情似水的眼神拨动他的心弦,只能把那些推诿的话语吞咽下肚。
到了晚休息时间,傅掩雪照例又要和杨持挤一个被窝,傅掩雪虽还在病中,但力气也不小,杨持拗不过,便分出两床被子来,也算有个楚河汉界。
可这一次,傅掩雪连反抗都没了,杨持说什么就应什么,杨持带着这份对傅掩雪异常的乖巧入了睡,等到时针走到半夜时,他被一阵光亮晃醒了。
为什么……难道是梦?
梦里,我也还会见到他吗……
冷风拍打窗户,叫嚣着大自然的疯狂和不公。
杨持立刻苏醒过来,从窗缝里流淌而来的冷风深入骨髓。
他睁大眼睛,默不作声地看着只披着外套的傅掩雪的背影——
傅掩雪没开电脑,只亮着台灯,正在用笔写着什么,时快时慢,笔尖落在纸上的唰唰声很快被虎啸风声吞噬了。
或许是因为尚在病中,傅掩雪的身形比从前单薄了一些,他们有过很多次这样一般的凝望,但从来都是杨持的恋慕在疯长,只是这一次,像是变了什么。
傅掩雪,其实你不必来这里……
难道你真的……
在静默无声的凝视之中,杨持慢慢出了神,直到傅掩雪察觉到动静转过身来。
“……睡不着吗?”傅掩雪合上了本子,“还是口渴了?我给你倒点水吧。”
“你在干嘛?”杨持坐直了身体,他搓了搓脸,声音干涩,“写项目书还是……”
傅掩雪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还是诚实回答了:“项目书。”
“什么项目?”杨持脱口而出后才发觉自己问得不大妥当,“……这话是不是涉密了。”
“没。”傅掩雪被逗乐了,紧绷的氛围一扫而空,他坐回床上,把手伸进杨持的被窝里,快速抓住了杨持温暖的手,“冰镇”了对方一下。
“想给玉茗山投资,半夜又睡不着,所以用笔记下来。”他朝着杨持靠近,在杨持明显愣神的分神中,一下子钻到了杨持身边,双臂将其紧紧抱住,有些不安,有些紧张,“这次不是以你的名义,是以我的名义。这是实话。你不会再对我生气了,对不对。”
傅掩雪身体体温低于杨持,哪怕杨持临时打开电热毯也不能及时让对方升温,被抱住的一刹那他听到猛烈的心跳声,却又不知道是来自于谁。
“……就不能白天做这些事吗?”杨持拍拍傅掩雪冰凉的脸蛋,“房间里没有空调没有暖气,你好歹开个取暖器。”
“你是在关心我吗?”傅掩雪低低地笑起来,眼神明亮,消解了他积郁一夜的烦闷。
杨持望着傅掩雪似明亮星辰般闪耀的目光,逃避似地回答道:“打算做什么项目?”
那星辰黯淡了。
“……这个项目我在心中想了很久。你们玉茗山是因为盛产山茶花出名,虽说山茶花的观赏价值很不错,也用山茶花的果实每年向外提供原材料,但是想要富起来,还得需要结构升级,扩展渠道。你们之前对接的厂商质量参差不齐,做出来的产品在市场上的竞争力不高。我有更好的合作对象,如果你们可以达成合作,玉茗山的发展至少能加速十年。”
杨持心中惊讶不已,他只知道傅掩雪要做什么多半他也是拦不住,可一来没想到傅掩雪是想帮玉茗山,二来没想到,如果这个项目成功之后,会让玉茗山未来的光景如此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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