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的确是器物。
容纳他欲望的器物。
一件粗糙的、完美的器物。
“想去就去吧。”他轻声说。
杨持顿时睁大了眼睛,这个答案显然在预料之外。
“怎么,不想去?”傅掩雪适时把手收回,现在还不是成熟的时机,但杨持总有完全属于他的一天,从身到心,他不会再给杨持一丝转圜的余地。至于现在,满足一下杨持的愿望,那又如何?
“……你真的愿意让我去?”杨持嗓音干涩,傅掩雪突如其来的“宽容”让他措手不及,“你是不是在开玩笑……”
不确定的语气。
“明天我送你。”傅掩雪一改往日态度,没有对杨持质疑而有任何不满,他脸上依然是浅淡的神情,美得极冷淡,“不过我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明天再说。”傅掩雪凑近一些,杨持闻到了一阵清雅的香气。
杨持不解。
他年长傅掩雪六岁,却又矮了傅掩雪大半个头,由下而上仰望,显得格外真挚虔诚。
哪怕这双眼睛只是单纯在询问。
但它们注视着我。傅掩雪想。以后也会这样注视着我。只注视我。
“东西明天才会到。”他难得耐心,给出一个解释,“到时候,你听我的话就行。”
作者有话说:
大家稍安勿躁,hzc会到的,会在情绪爆发到顶点的时候出现。
现在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老师站在讲台上,穿着已经过时的衣服,手指和掌心布满了老茧。
杨持站起身,声音里有些羞怯:“我的梦想是……”
“没关系,你说。”
“我的梦想,是想一辈子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每一年都陪着他们去采山茶花。”
“杨持哥,杨持哥?”
石杏额头冒汗,杨持最近的神态越发疲倦了,就连眼神里也写满了木然。
“……小石。”杨持的神思慢慢转了回来,一阵浅淡的幽香窜入他的鼻腔,这是他最喜欢的香气,现在却令他作呕。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石杏是过来送东西的,眼神忍不住又朝着杨持多看了几眼。
他一大早,就是为了将杨持现在身上这身定制西装送过来。
难道是衣服不合杨持的心意?不应当啊,当初Enid给他测量数据的时候,状态都还好好的……杨持也并非什么挑剔的性子,要说对一件衣服嫌恶,也没到那个份上。
更何况,这件衣服还是傅总的手笔。
难道两个人又吵架了?
香气越是浓郁,杨持越是烦闷,但他无法将这种心情诉诸于口,在他人生中很少有这样的时刻,在再一次遇见傅掩雪之前,他甚至不认为有难以解决的障碍。
可是后来他明白了,许多事情可以被解决,“不被爱”却不可以。
因为不被爱,所以就连成为自己都是奢望。
他将自己“蛰居”在那份合约的义务里,只为让在爱情里滴血的伤口早一些弥合如初。
这很懦弱。但在世界上也没几个人能毅然地抽身。
傅掩雪将杨持送到了约定的酒店,杨持快要下车时,傅掩雪虚虚地碰了碰他的脸。
杨持下意识地避开。
气氛很快尴尬,杨持找补道:“小石在呢。”声音干巴巴的。
他知道,自己潜意识中对傅掩雪的这次触摸很是抗拒,抗拒穿着傅掩雪为他定制的衣服,抗拒被喷上代表着杨舒景的香水。
傅掩雪将手摸到他脸上的时候,想的究竟是谁?
还是通过他,触摸杨舒景?
傅掩雪破天荒没有生气,也没有戳破杨持的托辞,反而大方地松开了手:“去吧,有事给我打电话。”
杨持惊讶地看着这辆车消失在远方,放在之前,他出门和谁见面都要打报告,昨天开始却给了他不少喘息的时间。他本应该高兴,可为什么总是心中惴惴?
杨持推开包厢,闻到一阵淡淡熏香。
他把备好的礼物交到女孩手上:“安盈,这是给你的礼物。”
安盈立刻将盒子打开。
“这是……”她眼睛发亮,“掐丝珐琅做的杯垫?”
杨持看着杯垫上闪烁着流光的鸟儿:“希望你能喜欢。”
“我当然喜欢!”安盈惊喜道,“花了不少时间吧?做得简直太好了……我要好好收藏!”
杨持道:“我也是去艺术馆的时候顺便学了点,不难,几个小时就做完了。”
向繁笑着打断两人:“杨持,我的呢?”
杨持脸色一尬,他的确只想着安盈要走,向繁自然不在考虑之中。
“哎哟,怎么连这个都要和我争一下啊?”安盈哼了一声,“你是大老板,又没和我一样失业,连个离别赠礼都要抢。”
向繁呵呵笑道:“要是我失业了就好了。”他将目光挪到杨持身上,“如果失业就能获得杨持哥的关怀,一份工作而已,丢了就丢了,也没什么。”
这话意有所指。
杨持抿了抿唇,巧妙避开话茬:“向总真是开玩笑,要是你都失业了,我们岂不是都吃不饱饭了。”
“就是,你向大老板都失业了,那我们市得有一半人饿死!”安盈急忙附和道。
此时,服务员也端着菜进了屋,杨持顺势向服务员问起了菜品,悄无声息地中止了话题。
这顿离别宴,虽然杨持和向繁之间直接的交谈不多,但有主角安盈在场说笑调侃,气氛也不至于显得过分诡异。
杨持在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间,返身刚回到门口,忽地听见安盈问:“那个画展,你们真的要办?”
画展……
的确听到向嫆说起过此事。
可安盈为什么要这个时候提起?
房间里出现短暂的沉默。
“……办不办都没什么吧,一个画展而已。”
“可要是他知道了会伤心的!”
“他”指的是谁?向来好脾气的安盈为什么要为此动气?
杨持原本想进去,双腿却又变得沉重。他知晓自己的行为无异于偷听,可上天仿佛给他下达了某种静止指令。
“他没有机会知道的。”向繁的声音骤冷,“安盈,只要你不告诉他。”
安盈像是听到了某种笑话,不可置信之下怒极反笑:“你当他是傻子吗?到时候宣发营销满天飞,他要是不知道就有鬼了!向繁哥,你不该瞒着他的。”
“好了安盈。”向繁一把打断了女孩的慷慨激昂,“我说过,这件事他不会知道,到时候也没人会告诉他……只要你管好你的嘴巴,他就不会难过伤心。”
安盈瞪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青年竟然能说出这样冷如寒铁的话语。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向繁吗?
或者……这才是向繁的真实面目。
安盈不服气地想要追问,向繁却看向了屋外:“杨持哥,怎么这么久?”
杨持扫了一圈室内,平静的向繁,错愕的安盈。
他心里隐约察觉出一丝古怪,又有些因偷听产生的心虚。
“……手上沾油了,多洗了两次。”
杨持悲哀地发现,自己撒谎的本领越来越大。
“原来是这样。”向繁浅笑道,“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准备和安盈一起去看看呢。”
安盈瞄了向繁一眼,眼神中无数复杂滋味:“……是啊杨持哥,向总还说你不熟悉这里万一走错了该怎么办?现在看来是我们多虑了嘛!”
两个人……不,三个人都在撒谎。
杨持顿时感到无比疲累。
人人都有秘密,他也一样。
他无权要求所有人都向他开诚布公,可他们之间什么时候,连普通的交心都困难呢?
关于向繁和安盈口中的“他”又到底是谁……画展又是怎么回事……
一个问题尚未解开,另一个问题又接踵而来。纵使杨持再不愿意承认,这些陡然降临在眼前的谜团都令他不得不胡思乱想。
这顿饭在几个人各怀心思之下结束。
安家的人来得最早,安盈第一个离开,她忍不住回头:“杨持哥,保重。”
杨持含笑点头:“好好上班。”又道,“别搞得这么郑重,咱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呢。”
安盈立刻振作精神:“好!”
年轻人总是具有花不完的朝气,杨持羡慕安盈在刹那之间的情绪转变,他曾经也有这样的时刻,但他却在爱里将其丢失了。
现在他只觉得浑身无比沉重,想要轻盈地去飞、去爱、去探险和离开,都会因为身上的枷锁而时刻掉下来。
“抽吗?”
一支烟递到杨持手上。
杨持惊讶的表情在向繁预料之中:“很惊讶?我也会抽烟。”
杨持盯着对方掌心上那一支烟草,最终只是摇摇头:“不了。”
“你在害怕什么?”向繁将香烟收回去,轻声反问,“你是害怕它的成瘾性,还是害怕被傅掩雪闻到?”
杨持后退半步,对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设好了问题和陷阱,反反复复逼问他的真心。
可是把他五脏六腑剖出来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是看到它们被一次又一次折磨的丑态而已。
“呵……”向繁讥诮地笑了,“杨持哥,你说要和我和公司站在一边,就是这样吗?”
杨持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向总,我不太能理解你的意思。”
向繁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望着前方的茫茫大路,许久后,道:“杨持,你知道吗,我一直很希望有一个人,可以坚定地支持我的事业。”
“向氏集团都会支持你。”
“不。”向繁摇头,“他们都是支持我爸爸的人,不是支持我的。”
“那有什么区别?”杨持反问道,“向总,只要他们以公司利益为先,心里属于谁,真的那么重要吗?”
“‘以公司利益为先’……呵呵,是啊,只要最终目标是为了向家,做出点牺牲,又怎么样呢?”向繁眼神如一滩安静的水,“杨持,你也是这样吗?”
这话实在怪异,可杨持谈不上缘由。
“我现在还是画廊的员工,当然以公司利益为重……”杨持避开向繁的眼神,不远处,一辆熟悉的轿车朝他们驶来。
是傅掩雪的车。
杨持脑袋嗡地响了一声。
为什么傅掩雪会过来?为什么会来得这么准时?
这一刹那,他蓦地感到一阵冷寂。
“好,那就去吧。”
向繁的声音在他身后幽幽地响起。
傅掩雪的车门仿佛应声打开。
年轻漂亮的青年正在里面,目光沉沉,他注视着两人:“时间到了。”
傅掩雪说。
杨持猛然看往向繁。
却只见向繁不紧不慢从前台拿回一份文件,抵到杨持胸口,将其一把推入后座之中。
杨持浑身僵硬,他瞪大眼睛,看着向繁的面容一点点消失在车门之后。
向繁的反复问询……傅掩雪的忽然宽容……向家的危机……傅掩雪的去而复返……
他心脏快速跳动,后背冒出冷汗。
他是被向繁……他是被向繁……
“你被解雇了,杨持。”
——所有的线索串联了起来。
残酷的真相在他耳边诉说。
他被向繁当作交易的筹码,亲手送回了傅掩雪的身边。
职场上的你来我往,明枪暗箭;感情上的痛苦纠葛,是是非非。
这些他都想过,并且亲身经历过——但他从不打算认输。
但他唯一没想到的是被朋友出卖。
甚至在昨天,他还在向繁面前表达自己对岗位和公司的忠诚。
那个时候,向繁把他当成什么?
把他当成笑话?还是在心中嘲讽他的天真?
如果一定要在公司的博弈之间选择一颗棋子,那么向繁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所有事都拍板之后,把他当成一枚不必知会的筹码,毫无尊严地舍弃?!
哪怕是小说中身手再高的武林高手,也经受不住来自同伴的背刺!
五脏六腑都仿佛被寒意冻结,杨持像一个被挑断手筋脚筋的废人,无力地瘫坐在后座之上。
这个世界的残酷应声展开。
他所爱之人,心有所属。他信任之人,城府颇深。
他们口口声声说着为他好,但从未有一次真正询问过他的心情——
杨持快速呼吸着,他死死掐着大腿,想要让痛觉唤醒他大脑的知觉,不至于让他现在看上去如此狼狈。
不至于……让眼泪汹涌。
“……为什么?”杨持红着双眼,在狭窄的车厢中,他的呼吸也被掠夺,“掩雪,为什么?”
“你想知道什么。”傅掩雪回望杨持,这流泪的双眼令他心口发痛,但他始终不明白缘由,“杨持,我早就告诉过你,你一定会回到我身边。”
他没有动用任何手段,只是轻微地抛出橄榄枝,向繁就将杨持送了回来。
“为什么一定非我不可?!”杨持声音颤抖,他痛苦地质问,“我对你而言不是一个玩具,一个赝品吗?!你想扔就扔,想丢就丢!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回来?!”
为什么……
你和向繁,要给我布这样一盘局……
“你们是不是在看我笑话?”
他的嗓音沙哑。
眼泪已经止住,声音依然发颤。
“掩雪,你放我下去吧!”他猛地抓住傅掩雪的手臂,任由眼泪滑下去,从下巴滑入衣领,再冰冷地划开他的胸膛,他降低了声音哀求,“我不想知道答案了,我不想在这里了。你放我下去吧,掩雪,你让我下去吧……”
曾经他以为,只要靠他双手创造财富,就可以获得内心的宁静和自得。
他也的确做到了。
即使在这期间,他面对无数流言蜚语和杨舒景的处处为难,但他同时获得了更多的自我成就和认可——他不是必须依附于别人生长的莬丝花,他是一株风吹不走雨打不灭的野草。他像无数野草一样,没有玻璃房子的庇护,一生都在沐浴风雨,但他至少拥有过整片天空。
他已经承受了太多傅掩雪的“恩赐”,他只想有这么一次的机会,成为傅掩雪那种那个独特的自己。
但即便如此,他的心愿也无法被允许。
傅掩雪见过杨持的眼泪,可从前不过是如同河流默默地流淌,因而在心里也便只有一道浅浅的小洼。
而这道小洼已经足够了。
他的心像是要被泡涨了。
“……听话。”他主动抱住了杨持,亲了亲他侧脸上的泪水,“杨持,你之前被姓向的抢走了,我现在不过是把你要回来。”
向繁是个伪君子,他明知道杨持是他的人,却还是三番五次当着他的面和杨持勾勾搭搭,不成样子。现在向繁也算是识趣,及时将原本就属于他的杨持送回他的身边。
他为什么要放手?
他不会放手的。
杨持绝望地闭上眼,除了在床笫之间,傅掩雪几乎很少主动拥抱。
从前梦寐以求的温度,现在却令他通身寒冷窒息。
杨持的手在空气中僵持了几秒,最终没有环抱回去,而是无力地垂下。
“……你要带我去哪。”他哑声问,听到心脏微弱的搏动。
傅掩雪收紧了手臂:“琛钢。”
“我不想走关系进去。”
“没关系,你从最小的岗位做起。”傅掩雪将垂落在杨持脸颊的发丝顺在耳后,“有我在,没有人敢在背后指摘你。”
“……”
杨持太疲倦了,疲倦又会滋生出懈怠,懈怠便会滋生出动摇。
在某个动摇的刹那,他忽然想,或许就这样吧,一切顺从傅掩雪的安排,他不会死,或许也会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更好”。
放弃吧……
放弃吧……
无数道声音像幽冥一样召唤,在撕扯他的灵魂……
杨持……放弃吧……
在这个惟结果论的世界里,无人在意登顶的过程是徒手攀登还是扶摇直上。
“……掩雪,你现在有一点喜欢我吗?”
兀地,杨持问,像是从认命里剖出最后一丝不认命。
傅掩雪的身体一僵。
喜欢……
喜欢是什么?是无私奉献?还是追随占有?
没人教过他关于“喜欢”的理论。
如果只是对于他心中唯一一点感情的投射,他早就在心中认定,杨舒景才是那个获得他“喜欢”的人。又或者,那个在他五岁时的男孩,早就将他的执念占有。
那面对杨持的,又是什么?
傅掩雪只知晓,自己的心脏在叫嚣不要让杨持离开。可他靠近时,却只能听到慌乱而笨拙的回应。
杨持竭力止住颤抖的声线,他推开了傅掩雪:“……我知道了。”
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他一定是个傻瓜,撞在南墙上,粉身碎骨后才知道痛。
“我……”傅掩雪想要否认,可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
他要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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