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盈点头:“这件事本来我以为不会影响到向总,但现在看来还是我太天真了。杨舒景欠下的钱太多,现在急需大量资金弥补亏空。但向总身为向氏集团钦定的接班人,遇到这么大个事情要处理,早就焦头烂额了,哪有心情管杨舒景的烂账?杨舒景不知道这件事,还要找向总要钱,他们两个人能吵起来也在情理之中……”
安盈适时收话,关于杨舒景为什么要找傅掩雪单独面谈,自然也不言而喻。
但这些没必要摆在明面上说。
“杨持哥,这件事眼下也不过业内几家企业知道。”安盈道,“我身为安家的孩子,我的容错率是大于你的,随时可以抽身。你留下的话,不知道向风画廊会在杨舒景的带领之下怎么样,也不知道之后向氏集团会怎么样……”
没有谁的人生路是一帆风顺,哪怕是向家这样的大企业也是。
一个企业犹如一台大型机器,是由无数个微小的零件组合而成,谁也不能保证,其中一环出了问题,这机器是否还能维持正常运转。
“我知道了,安盈,我很感激你提醒我。但是……”杨持顿了下,“但是向家两位一个对我有提拔之恩,一个对我有的伯乐之顾,在我完成我的任务之前,我想,我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
“你真傻,杨持哥。”安盈早就明白杨持就是这样正直的性格,可当风雨降临之时,首当其冲的,也正是这些挺拔不屈的灵魂,“你在这里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委屈,大家都看得出来。就算是现在要走,我想他们也不会说什么。更何况你不是白拿钱不做事,光是签下了易寻笙,你就已经这里大部分人的贡献大。”
杨持已经下定决心:“你放心吧,安盈,这件事再如何发酵,都不会影响到我们这些小员工。”
更何况,在他的人生中,他已经见过无数场山洪。
杨持离开了房间,出乎意料,等在门外的人不是傅掩雪,而是向繁。
“向总?”杨持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动作落入向繁眼中,他眼神一黯:“杨持,我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
杨持顿时有些尴尬,他不是讨厌向繁,但让两个人再如同从前一般交心,他也很难做到。
“……向总,有什么事情就在这说吧。”杨持干笑两声,试图缓解两人之间紧绷的氛围,“你看,走廊也没几个人,在这说也一样的。”
向繁却笑了,从那双眼睛里无法辨认喜怒:“你这是和我避嫌?为了傅掩雪?”
“……”
杨持沉默片刻,诚恳道:“就算不是因为掩雪,向总,我们之间也只会像朋友一样相处。”
当时,不论向繁是出于什么心情和杨持“交朋友”,杨持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人的赤诚。但是既然是“朋友”,他就不会在向繁明确表示过“喜欢他”之后当作无事发生。
点到为止。
这就是他作为真心朋友能给向繁的体面。
“好。”向繁没有勉强,恢复了从前风度翩翩,“我们就在这里聊聊吧。”
杨持刚要回答,抬眼却看到不远处的傅掩雪。
漂亮的青年一言不发,犹如高山清莹雪一般,静静地俯瞰所有人。
杨持心跳加速。
他们分开的时间明明那么短暂,但他却已经开始思念。
而这份思念又因为求而不得,变得如此苦涩不堪。
“杨持,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傅掩雪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喜欢?”
向繁早就知道杨舒景和傅掩雪之间一直有些传闻,更清楚杨舒景对杨持下的绊子,他实在不明白,为了傅掩雪,杨持有必要搞得这么狼狈吗?
他当然谈过恋爱。
两个人在寂寞时交换一些情绪价值,或者用身体来彼此安慰,但荷尔蒙褪去之后,人又变成了汲汲于功名利禄的动物。
至于“爱”?
他有过动心,有过短暂热烈的冲动,但是始终不明白“爱”是什么。
当然,他也不相信,傅掩雪或者杨持能得到所谓爱情的眷顾。
一时的执着,难道也能算爱?
杨持脑袋一懵,他知道既然向繁能把他拦在这里,就不会只是简单的寒暄。
但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狡猾。
“……向总,这个问题是不是越界了。”
杨持和傅掩雪之间隔着向繁。
他们彼此四目相交,但却一言不发,只有岁月长河在流淌。
“作为你的上司,这个问题的确越界了。”向繁坦然道,“但我是出于‘朋友’的立场问的。”他苦笑一声,“杨持,你不会连这个都要对我隐瞒吧。”
这一招确实用得不错。
向繁利用了杨持的心软,杨持自己也非常清楚这一点。
但正如向繁所言,朋友之间,如若连这些都要隐瞒,那虚伪的人便是杨持。
杨持行得正站得直,哪怕是被人诟病嘲笑的原则,他依然还想要固执地坚持。
“……我没什么可隐藏的。”杨持说,“向总,我确实喜欢傅掩雪。”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只有寂寞的走廊中,很快就被风带去了每个角落。
他不怕被傅掩雪听到。
况且,傅掩雪早就已经听到。
杨持从不隐藏自己的心意,哪怕他的心已经被无数次绝情地挖出来践踏嘲讽,他依然不认为承认爱一个人是羞耻的。
“其实这个答案,向总,你也清楚。”
向繁身体微微僵硬。
“当时在办公室里,你告诉我只有留下才有和杨舒景博弈的机会。你知道,我需要的不是单纯赢了杨舒景,而是利用那场‘赌局’的胜利,获得……”
杨持将目光从傅掩雪身上挪走,看着脚边的地砖倒映出走廊的灯光。
还有一张被光遮住而模糊不清的脸。
“获得……”他艰难地修改措辞,尽量让自己情绪平稳,“获得更多的可能。”
“哪怕这个‘可能’不会被实现?”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得偿所愿。”
他已经因为这场沉重的“爱”失去了太多,他在爱里挣扎,在爱里沉沦——然后目睹那些被歌颂千万遍的至高无上的爱情,变成刀子,变成斧头,变成可怖的刑具,让所有在爱迷失的人被所爱之人“剥皮抽筋”。
“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得到什么,才去爱的。”
只是爱了之后才会生出贪欲和妒忌。
只是爱了之后才会生出忧虑和恐惧。
但我已经很难再回头。
“杨持,你真是坦诚。”向繁忽然想笑,但他却笑不出来。他回想起最初看到杨持时,对方穿着干净整洁的旧衣服,误打误撞进了符伊的公司,那个时候他并未对其投以过多的关注。
他真正开始对杨持在意,正是因为杨持和傅掩雪之间的特殊关系。
“向总,无论这是第多少次,无论你想不想听,我都依然想感谢你对我的一切恩情。”杨持说,“但你说你‘喜欢我’,我想只不过是你一时心血来潮,实际上,你喜欢的不过是……不过我爱别人的幻影。”
向繁不断问杨持为什么要喜欢傅掩雪,到底是出于对杨持的逼迫,还是出于对“爱情”这一复杂命题的不断追问?
杨持忽然之间有了答案。
“向总,你不该从我身上找感情的投射。”
因为就连他自己,都找不到出路。
世界好像被关上了声音。
但很快,向繁却轻声笑了:“杨持,你以为你是哲学家?”
杨持垂下双眼。
“什么‘感情的投射’?你打算给我上课吗?”
向家内部现在乱七八糟,傅掩雪的咄咄逼人令他难以喘气。
他无法放弃向家继承人这个应得的位置,可他依然想从杨持这里得到一些回应。
“我没有想要冒犯你。”杨持攥紧了纸袋边缘,他一字一顿将心里话倾泻而出,“向总,无论你心中怎么看待我,我都把你当朋友。同时,我也依然是画廊的一员。只要公司需要援助,我依然会站在公司这边。”
既是朋友,也是下属。这段话说得滴水不漏。
杨持心中沉闷,好似一块石头压在上面,他只想赶快结束。
向繁的脸色僵硬。
可杨持已经从他身边走过。
画面短暂定格,又快速切割。
就像城市里无数人那样,这里见面,那里分别。
等到向繁转过头时,看到的只有傅掩雪带着杨持离开的背影。
那两个人之间依然称不上“甜蜜”。
可偏偏却又那样刺眼。
向繁不甘心地攥紧双手。
杨持,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
那今后的一切,想必也是你期望的……
感激我吧。
作者有话说:
这章改得有点久。向繁是个挺复杂的人……
第64章 容纳他欲望的器物。
“杨持哥哥,你生病了吗?”少女脸上有关切之色,脸色虽然苍白,但依然有朝气,“这几天,你的状态看着……很不好。”
杨持将削好切块的水果放在矮桌上:“敏敏,我就是太累了。工作嘛,正常的。”
“真的吗?”杨敏敏依然不放心,将目光从病房外正在接电话的青年身上挪回来,压低了声音,“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她没谈过恋爱,但是不妨碍她能琢磨出一些暧昧的痕迹。
况且傅掩雪,从未在她面前掩饰过。
杨敏敏便是再傻,也大概明白了。
“……没有,敏敏,别乱想。”少女单纯的关怀,好似真的将杨持和傅掩雪作为亲密的情侣看待,杨持尴尬地避开杨敏敏的目光,“小雪哥哥平时日理万机,我也有工作要忙,就算要吵架,也得有时间啊。”
他对少女撒了谎。
杨持难受得浑身疼,但说出实话,更显他的狼狈。他“卑劣”地逃避,和懦夫无甚区别。
“……也是。”杨敏敏没有追问,顺着杨持的话调侃道,“你们每天一有空就来看我,要真是吵架,我早就发现了。”
杨持很清楚,杨敏敏在装傻。
所有人都对他和傅掩雪之间的关系心知肚明,有人高声宣扬,只为看他的笑话,也有人愿意和他一起装傻,只为演完这场独角戏。
在人生的迷宫里,他不知道可能会遇上什么人,又会失去什么人。
他的力量微小。
但他依然希望,能以微薄之力,回馈这些善意。
杨持把安盈送的礼物放在敏敏面前:“这是安盈姐姐送给你的,收下吧。”
杨敏敏将礼物盒拆开,竟然是一部手机。机身是青色的外壳,灯光照耀下,隐隐呈现出银色的石状纹理。杨持不懂手机的好坏,但至少从外表上看,这部手机的工艺和设计极为上乘,价值不菲。
盒盖内掉下一张纸条:敏敏,道路虽曲折,未来仍光明。爱与希望,常伴你左右。
“收下吧。”杨持对惊讶中的少女道,“用这部手机给爸爸妈妈打电话,让他们陪你过来做手术。”
“我想谢谢安盈姐姐……”杨敏敏眼眶红了。
杨持放柔了声音:“等你完全康复了,我就带你去见她。”
“嗯!”杨敏敏小心翼翼将纸条收好,整个过程珍重且郑重,她不再言语,但这份感恩的种子已经在她的心中种下。或许人生之中,并非事事如意,有坎坷和挫折,但依然有光照耀在她身上。
这一束光,朝着深陷泥泞的少女伸出手,并且将会不断出现在每一次她绝望之时,将她拯救。
安盈送给杨敏敏的是一部手机,而送给杨持的竟然是相机。
它的体积很小,手持刚刚好,盒子里有安盈手绘的操作流程,杨持一眼便看明白了。
规整的圆形镜头被一只手略显笨拙地举起来。
它的视线中心是……窗外的青年。
杨持一愣。
镜头里,青年的身躯上,晚霞正在流淌。
时间穿越金属和不可名状的爱恋,将这一幕定格在杨持眼中。
他知晓他没有任何动作,看上去像一个青涩的傻瓜。但他依然鬼使神差按下了快门。
“咔嚓”。
傅掩雪转过身来。
宛如某个故事里的男主角,在光雾朦胧的夕阳下走进另一个人的生命,带着未知的诱惑与危险,将暴烈的爱恨倾泻。
只有等到尘埃落定,故事才会结束。
或许,等到尘埃落定,故事也不会结束。
“这是安盈给你的?”傅掩雪的语气微微上扬,和他们早上出门前截然不同。
杨持将相机收回盒子里,整个过程中,他一直躲避着傅掩雪的目光,唯有他知道,手心里渗出一层薄汗。
“她说是离别礼物。”
傅掩雪凝视着杨持低落的神情,不解地说:“她回去是好事。安家现在正是上升期,虽然安霆依然是第一话事人,但安盈早点接触企业的核心事务,这是她的职责和使命。”
职责和使命……
的确如此。
社会上每个人都处在不同的位置上,都有着不同的职责和使命。安盈如此,杨持如此,傅掩雪亦如此。
“那你的职责和使命是什么?”杨持脱口道,“总不会是陪着我上班吧?”
此言一出,两人皆怔然片刻。
傅掩雪率先打破了寂静:“当然不是。”他最近总是不太能摸清杨持的想法,“我要是天天守着你上班,那公司怎么办?”
这话不完全是反问,更偏似一种直白的回答。
很像不会用任何谎言遮掩真实想法的小朋友,直截了当说出某个问题对应的回答,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不用去探寻出题者的用意,更不会遮掩和矫饰。
杨持后知后觉在心中自嘲,傅掩雪一时兴起的时候多了,他何必认为这次就是对他的特殊?
“我开玩笑的。”杨持把礼物盒收进柜子,“傅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见谁就见谁,还远远谈不上‘指责和使命’。”
话题是杨持抛出来的,自然需要由他结束。
可这一句话像一根不显山露水的短刺,扎到傅掩雪的心口上。
杨持背对着他,挺拔流畅的背脊仿佛永远不会被击垮。
傅掩雪忽然想起曾经在山上见过的雪松,那时他尚年幼,从母亲的怀里挣扎着向上触摸,不为摘下任何一片落叶,只为想将压在树枝上的皑皑白雪拂去。
就像拂去某颗心脏上的尘埃。
到了晚上,杨持接到了来自向繁的电话。
“杨持。”电话那头的向繁和下午两人分别时判若两人,没有了令人紧张的逼问,又恢复了从前一般的风度,“明天出来吃顿饭吧。”
杨持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傅掩雪,他正坐在沙发上看书——杨敏敏给了他一本儿童文学。
“我想就不必了吧。”杨持温言婉拒道,“我没做出什么成绩,就不劳烦您了。”
他和向繁之间想要保持朋友的关系,他就必须把控好两个人的距离。
向繁似乎早就料到了杨持拒绝,只是浅笑一声道:“和安盈送别,你也不来?”
“……”
杨持能拒绝向繁,却不能拒绝为安盈送别。
向繁的笑声落在杨持耳中,忽然竟然是如此陌生。
“杨持,你、我、安盈,我们三个也算是朋友,这一次就当是我最后一次邀约,你要是不来,以后或许见到安盈的机会就少很多。”向繁玩味地顿了顿,“或者说,你要直接去安家找人?”
直接去安家打扰安盈,杨持的确做不到。
安盈对他向来关怀备至,于情于理,他都应当出席。
可是……
杨持望向傅掩雪,对方修长的手指正将书籍一页翻过。
“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向繁悠悠开口,“杨持,你考虑一个晚上吧,明早给我答复。”
说完便挂断了通话。
就在这一刹那,傅掩雪合上了书籍。
“和谁打电话?”他用例行公事的口吻,好似是随口这样问道。
杨持很清楚,傅掩雪的随口一问,他不能随口一答。
“……向总。”
“向繁?”
杨持僵硬地点头,但料想中的怒意并未朝他袭来。傅掩雪只是问:“他找你做什么?”
这样的姿态,仿佛又重回了两人契约关系最初时的高高在上——更直接残忍一些来说,傅掩雪又回到了上位者的姿态。
杨持明白说谎也是无用,反而会招致傅掩雪的不满,引来更多的争执。
他现在已经疲惫不堪。
“……他为安盈准备了离职宴,问我去不去。”
“你去吗?”傅掩雪平静地问。
杨持心中除了忐忑,又升起一丝疑惑。
傅掩雪的平静实在是诡异过了头。
“你想我去吗?”杨持打算不再多想,他害怕傅掩雪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汹涌。
傅掩雪伸出手,指腹在杨持唇上缓缓摩挲,如同丈量着一件满意的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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