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繁身为局外人,看清楚了这一切。
但他觉得很可惜,傅掩雪这个天子骄子,似乎在感情上的掌控力一团糟。
不过,正是向繁出手的好时机。
“那天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只要他们几个人都没事就好。”杨持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也心有余悸。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再去见一次他?”向繁问,“Y那个人,早就听说了本人的脾气古怪,说话不好听,你要去见他之前,还是要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如果没成功也没关系,孟堪给你两个选择,并不是真的要求你二则一。这条路走不通,那就再倒回来,让孟堪直接帮你就好。”
杨持既然能第一时间想到Y的作品,离不开平日里做的功课。
哪怕现在Y尚未与向风画廊签约,杨持也没有丝毫懈怠。
这是一个做事尽心竭力的男人,没有一个上位者不喜欢这样的人。
向繁轻轻地侧眸,看到了杨持认真的脸色,却偏偏是因为这样认真的脸色,更加显得他脸上的红印十足好笑。两方的割裂感令向繁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怎么了?”杨持不自然地摸了摸脸,手指轻触,淤青的地方隐隐作痛。
“没什么。”向繁笑着说,“就是看你顶着脸上的伤做这个表情,有些……好笑。”
这还是向繁第一次说出这般幼稚的话,杨持也一愣,继而落落大方道:“没什么,反正他下手不重,估计很快就能好,在它消失之前,还能散发余热逗笑大家,也算是‘意外之喜’吧。”
向繁扬起眉毛:“你学我?”
杨持颔首道:“想必向总不会介意。”
“当然不会。”向繁取出一袋药,“你不去医院,但是该处理的还得处理。既然你要准备去见Y,脸上的伤还是早恢复早好。”
“谢谢向总关心……”
“还有,你这样回去,怎么和他解释?”向繁坐在车上,目视前方,没有看身旁的杨持一眼,“你准备实话实说吗?”
“……”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碎了杨持那面名叫雄心壮志的镜子,破碎的玻璃之上,照射出杨持略显窘迫的神色。
向繁心烦意乱,杨持无疑极为优秀,刨除开学历和工作经验来说,堪称完美的员工。但是这样一个完美的男人竟然总是会为了傅掩雪,一个众所周知把他当玩具的男人黯然神伤?
“爱情不能当饭吃啊,杨持哥。”
话一落地,向繁就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矛盾:他用“多在傅掩雪身边待着”为诱饵,杨持现在同意了,而他竟然说爱情不重要?
向繁冷静地补充道:“不过有一份感情寄托,或许也不是坏事。”
话虽如此,却也时刻在告诉杨持,这是杨持单方面的挣扎和沉沦。
只要两个人的话题涉及到傅掩雪,原本尚算轻松的氛围就凝滞下来。向繁还要一场本部的回忆,原本想带着杨持参加,看着杨持的模样知晓对方定是不愿意的,便让司机把杨持送了回去。
杨持一手拿着文件袋,一手提着药袋子,乘着电梯上楼。
傅掩雪的公寓是大平层,基本家用设施应有尽有,只需要定时清洁和购入蔬菜即可。杨持还没出门求职之前,除了和傅掩雪偶尔似有似无的亲近之外,能说说话的也只有柳姨。
杨持进了门,没有打开灯,他拖着疲惫的身体瘫在了沙发上。
不多时,他睡了过去。
但没等半个小时,他的手机响了,是一串陌生号码。
“……喂?”杨持揉了揉眼睛,从黑暗中醒来的感觉着实难受,嗓子像是被砂纸摩擦过。
“杨持哥哥!”对面传来一道女孩声音。
杨持立刻站起来:“敏敏?”
杨敏敏雀跃的声音似乎能穿越时空空间:“杨持哥哥,我们高考完了,能来找你吗?”
杨持写信回去时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但对于他在城市里的故事,他只能简单地形容成“进城打工”。孩子们的世界是天真的,至于他和傅掩雪之间的纠葛,只能埋在他一个人心里直到成为一具枯骨一抔黄土。
“……我……”
“怎么了,哥哥,我们不能来吗?”杨敏敏的语气很失望,但她知道杨持一定有自己的难处,“没关系哥哥,我们不会打扰你,就是想来见你一面。”
杨持很犹豫,并非他不想见孩子们,但现在这种情境下,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安置他们。
就在这时,门被打开了。
客厅装满了暖黄色的光。
杨持看着傅掩雪,对方也在看着他。
时间轻轻地静止了。
最终,是傅掩雪率先一步开了口。
“你被打了?”傅掩雪不知道为什么,他回家之前心里准备了许多对杨持的刁难责备,可看到脸上的伤痕时,那些责难全部都消失了。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捏在掌心使劲揉搓。
傅掩雪快步走到杨持面前,抬起手指,似乎想要触摸那青紫色的痕迹,最终却只是缓缓落下。他低声问:“谁打的?”
从前他天真地认为,只需要这样凝视着傅掩雪,他就 满足了。
可现在他才明白,原来无论是谁,心里也总会有“贪心”与“不甘”滋生的时候。
他非常想要试一试,如果傅掩雪知道自己脸上的伤是杨舒景造成的,傅掩雪会有什么表现?可话到临头,他却又不敢去赌。他在心里告诉自己,那天在琛钢,傅掩雪带着杨舒景离开的背影,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中。
“说话。”傅掩雪说,“杨持,你又出去招惹什么是非了?”
心绪繁杂的这几日自然也是公务缠身,他直接住在了公司,想让杨持从他脑海里散去。可越是这样, 反而越是记得深刻,只要记得深刻了,可能就再也忘不了了。
他知道杨持天天回家,知道杨持喜欢自己到了迷恋的程度。
就像现在,他只要一走进家门,杨持永远都在。
如果让杨持永远都在自己身边……
傅掩雪不敢想了。
杨持只是一个消遣,他比谁都明白。
对一个消遣动了留恋之心,却是万般不该。
“‘是非’……”杨持轻轻地咬着这个词语,心却像是被揉得生疼,在傅掩雪眼里,他杨持就是个不断招惹是非的人?就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傅掩雪可以纵容杨舒景的乖张跋扈,却对自己百般挑剔嫌恶。
是的,为什么要产生期待。
杨持为自己的天真羞愧,他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念头,期待傅掩雪在他和杨舒景之间选择他?就算是杨舒景最用力的击打,他不曾为伤觉得疼痛,而现在,他只觉得满脸发烫,把他灼烧得只剩最后一丝尊严。
“……撞的。”杨持闭上眼睛,转身就要去浴室。他害怕再在这里待下去,他强撑起来的无所谓会被击碎。
“撞的?”眼看杨持要离开,傅掩雪没由来一阵心慌,他拽住了杨持胳膊,高声道,“杨持,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傻子?你在哪里撞的,能撞到脸颊上去?”
杨持试图挣脱却无果,他硬着头皮:“我忘了。”
“撒谎是吧?”傅掩雪却不依不饶,“你现在学会对我撒谎了,杨持,你长本事了你?”
这一看就是人为制造出来的拳伤,杨持的谎言拙劣一眼就被拆穿。
“……”
“我就知道,我几天不看着你,你就出去给我惹麻烦添乱!”杨持从不撒谎,事出反常必有妖,傅掩雪想起这几天他在公司里,杨持还在那个姓向的画廊上班,难道……
“杨持,你是不是和那个向繁学的?”
向家人在圈子里多以精明算计为招牌,向繁作为预备继承人手段更是不少。傅掩雪原本早有耳闻,却不想给向家多余的眼神,可现在向繁光明正大地要来抢他的人,就算没有到动手动脚的地步,心思和动机一定不单纯。
杨持脸上的伤就是铁证。
“向繁?”杨持不可置信,“掩雪,这件事和向总没有关系。”他竭力让自己脑子清醒些,“你先放开我。”
“怎么可能没关系?”傅掩雪脸色极冷,“他们向家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可这话落在杨持耳朵里,却成了另外一层意思。向繁对他帮助极多,硬是要算,怎么也能算得上是杨持工作上的贵人,他没有诋毁的道理。
“掩雪,我再说一遍,这件事和他无关。”杨持不知道如何争辩,索性就放弃了,“你就当我倒霉,正好磕到了脸上,成吗?”
这是杨持第一次表现出拒绝的态度,傅掩雪却丝毫不买账,心情反而更差了。
“你居然要为了向繁而对我撒谎?”傅掩雪拔高了声音,“他算个什么东西?向家又算个什么东西?杨持,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了在那个什么破画廊里上班拒绝了我,现在又成天和向繁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干什么,搞得把脸都弄伤了。现在,你居然还要对我撒谎,想要敷衍我,想要三言两语就把这莫名其妙的事情一笔带过?杨持,你是不是忘了你还住在这里?你是不是忘了,是谁把你从山里带出来的?你现在吃喝不愁,就觉得可以攀上别人,把我一脚踹——”
“够了!”杨持崩溃地打断了傅掩雪的咄咄逼人,“傅掩雪,你能不能别无理取闹了!”
他脸上的伤是杨舒景打的,心里的伤却是傅掩雪留下的。
杨持转过身,整个身体微微颤抖,他刚一张口,才发现自己声音也在发抖:“……如果可以的话,我早就想回去了。”
那首歌里唱得没错,城市是一座只要穿行就会被刮伤的钢筋森林。
他没有坚硬的外壳,自然也没有所向披靡的利剑。隔岸观火的嘲讽却不会因此停下来,那些暗箭和中伤也随之而来。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动物。
当被心爱的人误解的时候,就算是由烈烈黄土上生长出来的大树,也会被轰然倒地的那一刻。
他的树皮包裹着他的躯干,一开始,只是用一根针,扎不进去;后来针就换成了小刀,锯斧,他终于慢慢地体会到了什么才叫疼痛。他闭上眼想要问问上天,有没有办法能回到没有痛感和侵蚀的岁月,上天总算还是怜悯他,给了回答:是他把内里献给了傅掩雪,他将自己完整地呈现,将软肋堂而皇之地送到傅掩雪的面前,于是对方能轻而易举将他抽筋剥皮。
留在原地的,最终只有无人问津的树桩。
“我无理取闹?杨持,你疯了?”傅掩雪气不打一处来,他从小到大都是被捧着长大的,从来没有人敢想杨持一样气急败坏地指责他,“杨持,我们认识这么久以来,我不亏欠你什么吧?我让你跟我出来,你要是不愿意,当初为什么要同意?是,我把你当玩具,当成消遣。但是杨持,你都多大了?你再过两年就要三十了,不会还做着以为会遇到‘真爱’的春秋大梦吧?我纵容你惯着你,已经是给你天大的退让了,你到底还想要什么?你到底还想干什么?如果不是我,杨持,你算什么?”
说到最后,傅掩雪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这些日子的憋屈,在这一刻如山洪般冲下来。傅掩雪烦躁不已,为什么他和杨持总要吵架,为什么杨持好像一定要“争”个什么?为什么杨持不能像一个玩偶一样,只需要供他使用就好了?外面的世界险象环生,杨持可能会学坏,也可能会受伤,还有可能跑到盘根错节的钢铁森林里,再也找不到……
傅掩雪开始感觉到一种无力控制的恐惧。
人只有完全具备掌控力时才会有安全感,而现在,他感觉到安全感似乎在慢慢消失……
杨持的脸色苍白,傅掩雪的话在他脑子里回响。
他做过无数次心理建设,无数次的清醒自嘲,都抵不过傅掩雪一连串单纯到残忍的追问。
杨持好像无法呼吸了,但下一秒,却又觉得呼吸都是一种痛楚。
“……是,我不算什么。”
杨持死咬着唇,哪怕痛感已经清楚无误地传回大脑中,行成一种难以消磨的难过。他浑身冰冷,将傅掩雪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我只是一个出生卑微的山里人,我不配在这里,更不配,和你,傅掩雪站在一起。”原来痛到极致是这样的感觉,杨持的眼眶发酸,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他没有掉泪,只是用微红的眼睛看着傅掩雪。“你一定很恨我,对吧?”
傅掩雪被这个表情震慑到了,杨持几乎从未表现过脆弱,而现在,这个表情令他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你恨我,因为我不是杨舒景。”
总算说出来了。
杨持想,此刻竟然有种卸下包袱的轻松。
他不必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陪傅掩雪上演这场无聊狗血的故事了。
脸颊上的伤很快就能恢复,但是他们之间隔着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人,只要这个人在中间稍加手段挑唆,他无数个努力白费,成为往后他人故事里的滑稽谈资。
傅掩雪紧闭双唇,因为杨持说的都是对的。
他既然把杨舒景当年的恩情记在心里,把小时候的悸动留在心里,那他就不应该动摇,无论做什么都应该选择杨舒景——就像当初在山里,杨舒景毫不犹豫地选择他一样。
为杨持动摇,已经是超出太多次了……这不应当。
傅掩雪的沉默,没有一句辩解,在杨持看来已经能说明太多。
杨持残留的最后一丝期待也消失殆尽。
可笑,为自己,也为傅掩雪。
他们都太可笑了,但是也太可怜了。
傅掩雪可以把他当成替身,他能找到另外的人当傅掩雪的替身吗?
直到这时,杨持才悲哀地恍然大悟,原来傅掩雪一直留在他心里,世界之大,没有第二个傅掩雪了。
这一晚上,两人虽在同一屋檐下,却再也没有说过话。杨持依然睡在曾经的侧卧里,他在梦里睡得极不安稳。
他不知道同样难眠的还有主卧的傅掩雪。
傅掩雪站在门口,第一次看到杨持的睡脸。
他从前工作太累,总是杨持哄着他先睡着自己才去休息。
现在,睡梦中的杨持的脸上没有温柔,只有微皱的眉头。傅掩雪垂下眼睫,思考良久,他上了床,胸膛紧贴着杨持的后背。
杨持身体的温度传了过来。
对,这才是他想要的。
“……掩雪?”半梦半醒之间,好似出现了幻觉。杨持大着胆子翻过身,摸了摸身旁的青年。
现在的他已经被困意裹挟得昏沉,不久前的争执依然抵不过他内心对傅掩雪的渴求和恋慕。他想,如若这是一场梦境,那他真是不愿醒来。
“……睡不着吗?”杨持低哑地说,指腹摩挲着傅掩雪的脸,“给我拍拍你的背,很快就睡着了……”
傅掩雪不说话,杨持只把他当成梦境里的人,断断续续地拍打他的后背,嘴里嘟哝着低低沉沉的呓语。
在夜色之下,他们收起剑拔弩张。
虽然剑拔弩张,也不过是为了争夺对方心里的几分地,几次回眸,几段情。
傅掩雪闭上眼睛。
他慢慢地回抱住杨持。
杨持啊杨持,你为什么一定要我的心呢?如果你一直都这样听话,除了心,我真的什么都会给你。
第36章 “你深爱的人?”
杨持第二天醒来时,浑身痛得难受,他非常确信自己没有梦游的习惯。而他浑身没有“痕迹”,也不可能是和傅掩雪做了。
他一出门,傅掩雪正坐在吃早饭,对方明显听见了声音,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扔过来。
很像是在赌气。
他们昨天晚上吵得不可开交,两个人谁也不肯认错,杨持也是骑虎难下,现下要他说好听的,一时间也有些别扭。
“好吃吗?”
杨持瞄了一眼,看到了傅掩雪碗里的是汤圆。
他前几天去超市里买了不少材料做粽子,顺带也把汤圆的材料一起买了,和粽子分开装在冰箱里。
在很多人眼中,傅掩雪的形象万分符合刻板印象中的豪门天骄,穿得板正体面,行事冷酷优雅,口味自然也是挑剔。
可杨持却很清楚,傅掩雪私底下不喜欢喝咖啡,也不喜欢吃苦涩的蔬菜。一切和“精英”挂钩的,只有工作能力,其余都是扯淡。傅掩雪喜欢吃汤圆这件事还是他偶然发现的,傅掩雪有段时间非常忙,几乎天天半夜才到家,石杏告诉杨持,傅掩雪没有吃晚饭。杨持见傅掩雪难受,便把自己刚捏好汤圆放进锅里,这玩意算是速食中的佼佼者,不用等许久,杨持就端给了傅掩雪。
对方先是疑惑,尝了一口发现味道确实不错,最后问他:“怎么就煮了几只?”
杨持掌心托着脸,笑眯眯看着傅掩雪:“垫垫肚子就好,晚上汤圆吃多了肠胃负担大,不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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