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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羊(天良永动机)


印寒低头,脚步用力踩上明月锋的影子,像是泄愤。
“你暑假打算做什么?”明月锋问。
“练搏击。”印寒说,他要把沙袋当成明月锋的脑袋,狠狠地出气。
“……你咋还记得这茬。”明月锋咽了口唾沫,“当律师需要这么高的武力值吗?”
“需要。”印寒闷声说。
明月锋满头问号,这是什么理论,新型辩护方式——物理辩护。
“明月锋!”一个中年男人从树荫下走出来,站在明月锋面前,“记得我吗,我是你小舅舅。”
明月锋被印寒拽到身后,不得不通过小伙伴的肩膀观察男人,他说:“我记得你,你这些年去哪了?”
“你那卑鄙的养父母!”男人破口大骂,“要不是他们,我早把你带回去了——啊!”他迎面挨了印寒一拳,正中鼻梁,血流如注,“臭小子你他妈……”
“嘴巴干净点。”明月锋向前一步,拉住印寒,“让他把话说完。”他看向中年男人,“既然你是我小舅,你知道我妈去哪个国家了吗?”
“国家?”男人愣住,“什么国家?你爸妈早死了,02年飞机掉下来死的。”
“什么?!”明月锋瞪大眼睛,他冲上去揪住男人的衣领,“你说的什么屁话,我爸妈每年春节都给我发压岁钱和明信片!”
“你爸是个王八蛋,把你妈忽悠去跟他私奔,俩人弄了不少钱,肯定是被你养父母吞了,不然你以为他们凭什么留你白吃白喝?”男人斜睨明月锋,鼻血流淌满脸,呲牙咧嘴地嘲讽,“你值钱着呢,小崽子。”
作者有话说:
9月11日入v,当日三更。

第25章 凉亭
明月锋气得发抖,头脑却无比清醒,他说:“既然都想要钱,我为什么要跟你走,而不是留在悉心照顾我的养父母身边?”
“我们有血缘关系!”男人不理解地喊,“血浓于水你不知道吗?”
“我不在乎。”明月锋捏着男人的下巴,不顾半分长辈情谊,“你没有养过我,单凭一份毫无用途的血缘关系就想问我要钱?做梦。”他接收了过量沉重的信息,不想浪费时间和男人对话,他后退两步,厌恶地拉开距离,“你不要再来找我,见一次揍一次。”
“你和你妈一样,都是白眼狼!”男人骂骂咧咧地抹去鼻血,“你等着,你们都要付出代价。”
“我报警了。”明月锋捏着手机,笑眯眯地看着男人,平日里和煦的笑容显露出几分冷漠狠毒,“别等到以后,不如你今天就付出代价。”
挨打的男人不敢多停留,踉跄地跑远,消失在街角尽头。
“他为什么害怕警察?”印寒问。
“虚张声势。”明月锋收起手机,看向印寒,“我没有胃口,不回家吃饭了,你回去跟叔叔阿姨说一声,我不走远,去对面的小公园散心。”
“我想陪着你。”印寒说。
“给我一点空间。”明月锋捏了捏鼻梁,“我脑子乱得很。”他看着印寒,眼神复杂,“你们吃完饭,来小公园找我。”
“好。”印寒干巴巴地安抚,“你不要跳河。”
“……那倒不至于。”明月锋哭笑不得,“小公园的河水没不过我的下巴。”
印寒杵在原地不动,他无比希望自己能说些精妙的句子与明月锋心意相通,可惜越到关键时候,他聪慧的脑袋仿佛锈蚀的齿轮,不仅转不动还会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声响。于是他上前一步,抱住明月锋,脑袋搭在对方肩窝,蓬松的发丝像羔羊柔软的皮毛蹭在耳畔。
“你怎么比我还伤心的样子。”明月锋拍拍印寒的后背,“我去走一走,不是不回来了。”
“我不要你的钱,我爸爸妈妈也不要。”印寒说,“我想要你好好的。”
“我好着呢。”明月锋说,“快回家吃饭吧。”
“嗯。”印寒深吸一口气,松开手臂,依依不舍地后退一步,“我一会儿去找你。”他一步三回头,委屈巴巴地站在路口等红绿灯。
明月锋调转脚步朝小公园走去,除去初听到消息时的震惊,余下的,是一阵飘泊无依的空落,他早该料到这个结果。毫无征兆的借住,仅有书信和金钱的来往,百般隐藏的联系方式,除了意外去世,他找不到第二种合理的解释。
而他不敢从这个角度深想,那不就意味着他失去了所有关于家庭的可能性,孤家寡人流落世间。
有些过分可怜了。
而他明月锋,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
小公园临水而建,长长的沟渠由东向西,一道拱桥落于其上,几只喜鹊敛翅停在水边。明月锋站在拱桥上,扶着白玉栏杆,眯着眼睛望向西方的地平线,夕阳完全沉入地表,粉黄的云朵边缘青灰,不知名的鸟叫传入耳中。
一切像不真实的梦境。
明月锋沿着渠道向西走,路过隆起的小山,踏入蜿蜒的石子路,一直走到山顶,他发现了一处凉亭。亭子周围灌木丛生,柱子和柱子中间连接着可以休憩的横杠,明月锋俯身摸了摸横杠,十分干净,他弯腰坐下,肩膀靠着碗口大的立柱,看向西方逐渐变成深蓝的天色,心想,他早就没有父母了。
他细细思考过去的事,留存在记忆里的,仅有明室辉和林子琳因为某件事高兴地抱住他转圈,以及父母连续忙碌一个月没来陪他玩的遗憾。即便父母健在,明月锋也没有见过所谓的亲戚,他印象里的过年,是一家三口围着厨房做饭、放烟花、看电视的画面。
那个奇怪的男人自称是他的小舅,痛骂父亲带母亲私奔——那为什么他也从未见过爷爷奶奶?
思绪逐渐跑偏,明月锋调整了一下坐姿,他坐了太久,腿脚发麻,装在口袋里的手机嗡嗡作响,他接起电话:“喂?”
“明月,你在哪?”印寒的声音传来,“我给你带了饭,还有爸爸妈妈,他们很担心你。”
“我在山顶的凉亭。”明月锋说。
“我们马上到。”印寒说。
明月锋收起手机,顺着跑偏的思路继续想,那个奇怪的男人既然和自己有血缘关系,为什么害怕警察?以及那个男人在小学时候找过自己一次,中间消失的三年去哪里了?
每一个细节都暗含诡异,明月锋想不通,他打算等会儿询问楚悠和印诚久。
月亮从东边升起,细细的一弧,白净温润。
“啪。”明月锋赶走腿上的蚊子,愁绪和伤感少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烦躁,这些讨厌的蚊子怎么还没灭绝。
山中小路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明月锋应声转头,率先看到提着食盒的印寒。
“你饿不饿。”印寒走过来,坐在明月锋身边,打开食盒,露出里面热气腾腾的煎饺和绿豆芝麻饼,“吃一点吧。”他又拿出一瓶可乐。
楚悠和印诚久站在凉亭边,两个大人显出几分局促,楚悠犹豫地开口:“锋锋,我们隐瞒你,是因为这件事比较复杂。”
“但我们绝没有要你爸妈留下的遗产的意思。”印诚久说,“等你成年,我们会把所有的资产转交给你。”
明月锋吃一口煎饺,便合上食盒,说:“我其实不太在意钱的事情,我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这就要从你爸妈的家庭讲起,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印诚久说。
“我们回家聊吧。”明月锋站起身,“这里蚊子太多了。”
楚悠和印诚久对视一眼,两人皆有些意外,明月锋似乎没有想象之中的伤心欲绝,这孩子出奇的冷静。
回去的路上所有人都很安静,明月锋在想事情,印寒本就话少,楚悠和印诚久不敢说话。
进了家门,楚悠说:“寒寒把你们放学遇到的事情跟我们说过了,那个男人名叫林子利,是你母亲的二弟,你还有个大舅,叫林子胜。”
“他说我爸忽悠我妈私奔,弄了不少钱。”明月锋说。
“确实是私奔了,而且使用了不太光彩的手段。”印诚久说,他坐在沙发上,拍拍身边的软垫,“来,坐这里。”
明月锋依言坐过去,将食盒放在腿上,打算一边吃一边听故事。
看着明月锋感兴趣的眼神,印诚久不由得笑起来:“你一点都不伤心吗?”
“有点伤心。”明月锋说,“我之前想过是不是我父母去世了,你们不敢跟我讲,一直想方设法骗我,我猜对了。”他吃一口煎饺,“可能是时间太久,我不是很伤心,感觉像解脱。我终于不用每天睡前猜测我爸妈在哪,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他们还爱不爱我。”
“相信我,你爸妈永远是最爱你的人。”楚悠说,“他们为你考虑了方方面面,甚至每年做一次财产分配公证。”
“这就有点吓人了。”明月锋说。
印诚久想起老友宛如被害妄想症的怪异行为,忍不住轻笑:“这和你爸爸的经历有关,他曾经有个弟弟,抑郁症跳楼死了,他就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被母亲逼死。”
明月锋捏起一块绿豆芝麻饼,端正地坐好,示意印诚久继续说。
“故事就从明室辉的童年时期讲起吧。”印诚久说,“你父亲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他行事果决、斤斤计较,又有点神经质,但他绝对是爱你的,非常爱你。”

第26章 尘封往事
“我和明室辉是邻居,我们都是浙江丽水人。你们历史课上教过,六十年代有一段特殊时期,生活非常艰难。那时候物资匮乏,吃不起鸡蛋和肉,明室辉经常带着我去小河边摸鱼。”印诚久将抱枕扒拉进怀里,“他年纪小,大队管不了他,他就抱着一筐鱼偷偷摸摸地换铅笔和纸,也会用鱼泡磨成胶做手工。后来开放高考,我们俩一起上了高中,又一起考上大学。”
“你爸爸家条件比我家强,你奶奶战乱时期投奔了教会,在教会办学,教人识字,开放高考后,她被提拔为中学副校长。但你奶奶对你爸爸远赴北京读书非常不满,她觉得你爸爸故意远离她,不想养她。”印诚久说,“这件事涉及到你奶奶的心结,你爸爸上面有两个早夭的哥哥,在那个多子多福的年代,你奶奶被村里人戳着脊梁骨骂绝户命,于是她把你爸爸当做救命稻草,生怕你爸爸不要她。”
“你爸爸来北京上学,你奶奶不给生活费,他兜里没有一分钱。我一个月六块钱生活费,分给你爸爸三块,我们俩天天在食堂吃清水挂面,没有半点儿油水,吃得跟瘦猴似的。”印诚久眯起眼睛,回忆过往,既想笑又觉得辛苦,“你爸脑子活,吃了一个学期的挂面,实在受不了,要出校门摆摊卖些小玩意儿。他白天上课,晚上去河里薅点苇叶编蛐蛐和青蛙,拉着我去城里的小学门口摆摊卖货,一个一分钱。”
“我们第一个晚上卖了二十三个,两毛三分钱,我们连续卖了一个星期,买了两个大肘子,恨不得连骨头都磨成粉兑水喝。”印诚久抿一口茶水,“你爸爸注意到有钱人家的小姑娘流行玩塑料小人,就国外那种洋娃娃,他就想到了他会用鱼鳔做胶水。于是天天跑去菜市场,守着人家鱼贩子,花钱买鱼鳔回来,又捡点别人不要的破布头,缝缝补补做了几件小衣服,提着去小学门口卖。我真没想到他能揽着活,而且人家小姑娘出大价钱,要定制小衣服。”
“八十年代,没人知道定制是什么意思,他就已经开始做了。等到大三,他从洋娃娃穿的小衣服做到大人穿的衣服,虽然学习成绩不怎么样,倒成了个远近闻名的裁缝。北京当官的比经商的多,各家夫人太太都想找他定制裙子。”印诚久感叹,“经过三年的努力,你爸爸兜里已经积攒了充裕的资金,打算大展宏图,这个时候他遇到了你妈妈。你妈妈考上了大学,但没钱交学费,捧着录取通知书,坐在学校门口乞讨。你爸瞧见校门口的你妈觉得可怜,就问她会不会踩缝纫机。”
“我觉得你爸爸当时是看你妈妈长得好,但他不承认。你妈妈非常好看,属于大街上一眼惊艳的类型,个头高挑,浓眉大眼,英姿飒爽。”印诚久比划了一下,“你的眼睛和鼻子就随你妈妈的长相。”
“我记得有照片,等会儿去地下室找找。”楚悠说。
“你妈妈成了你爸的助手,一边上学一边帮忙,你爸爸管你妈吃饭和学费,俩人就谈起了恋爱。期间,你奶奶给你爸说了一门婚事,因为这件事,你爸和你奶奶断绝关系,再不来往。”印诚久叹气,“在你爸大学毕业的时候,才知道你奶奶以四十七岁高龄,硬是给他生了个弟弟,简直荒谬。”
“待你妈妈毕业,你爸上你妈妈的老家甘肃天水提亲,你妈妈的家里人要求三大件,一台电视机、一台冰箱、一辆自行车。这种条件,在那个年代,几乎掏空了你爸爸的存款,你爸不愿意,你妈同样不愿意。你妈妈行二,兄弟姊妹三人,上头一个哥哥,下头一个弟弟,全家都等着吃你妈妈的彩礼,供养哥哥和弟弟。你大舅成绩还可以,上了个高中,在外面帮人做工,一个月赚七八十块钱。你小舅是个不成器的,高中没考上,整天游手好闲,你爸上门提亲的时候,你小舅跟他那些混混朋友炫耀自己要有自行车了,把你爸气得要命。”讲到这里,印诚久不由得笑出声,“然后你爸没给彩礼,他带着你妈妈私奔了。”
“等你妈妈的父母联系上你妈妈时,她已经怀上了你。后面发生了一出精彩的大戏,你小舅冲进你奶奶家,抱着电视机要跑,你奶奶报警,警察以抢劫罪拘留了你小舅,差点把他枪毙。”印诚久说,“你外公外婆花了一大笔钱将你小舅捞出来,从此两家结下仇怨。你爸妈这一招得罪了两家人,所以你没见过那些亲戚们。”
“后来的事情我知道,我来讲。”楚悠主动说,“你爸妈本想把工作室设在北京,但你爸爸对烟雨江南有情怀,为寻求灵感,将工作室搬至苏州。苏州离丽水近,离天水远,在躲避娘家人的同时,夫妻俩也可以偶尔照顾一下那个小你爸爸二十二岁的弟弟。”
“在你爸妈的生活越过越好的时候,你六岁那年,你小叔叔跳楼了。”楚悠说,“你小叔叔只大你四岁,一个十岁的小孩,从天台上跳下来。你奶奶说是因为成绩没考好,你爸爸觉得是你奶奶的问题。你奶奶性格偏执,控制欲强,你爸爸几次和你奶奶断绝关系,这样一个女人,尚在成长期敏感脆弱的小孩子难以与之对抗。”
“你小叔叔跳楼,给你爸爸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他坚持每年修订一次遗产分配书,生怕自己意外去世,你被判给你奶奶。”楚悠说,“你妈妈也支持你爸的行为,她也怕你被你小舅舅欺负,于是最佳抚养人选落到了我们头上。”
“多养一个小孩很难吧?”明月锋问。
“对一般家庭来说,是的。”楚悠点头,她拍拍明月锋的肩膀,“你印叔叔是个老好人,也是你爸最好的朋友,他义不容辞地答应下来。以及我们买这套房子的时候,你爸赞助了三分之一的房款。”
“你爸妈把最得意的作品‘秋日青崖’系列,卖给了无垠集团。无垠赞助他们去米兰开秀场,天有不测风云,航班发动机故障坠海,他们未能幸免于难。”印诚久叹息,他拍拍明月锋的肩膀,“为了落定你的监护权,我和楚悠在苏州住了三个月,从派出所到法院打了一串招呼,可算把你接回家。”
“结果还好,你的亲戚们都不愿出面养你,幸好你爸妈行事低调,他们不知道你值多少钱。”楚悠掰着指头数,“你爸妈多年的存款、房产,和航空公司的保险赔偿金,这些钱足以惹来红眼病。”
“秋日青崖?”这个品牌名引起明月锋的注意,“我好像见过。”
“这些年最火的高端女装品牌,满大街都是广告呢。”楚悠骄傲地说,“等你长大,说不定有机会去无垠工作,运作你爸妈开创的品牌。”
“好!”明月锋有了新目标,他打算暑假期间好好挖掘一下“秋日青崖”背后的故事,思考自己以后能做什么。他回顾了整个事件,问,“一直在讲我奶奶,我爷爷怎么样呢?”
“在我的记忆里,你爷爷是个不爱说话的大人。”印诚久说,“听村里的老人说,你爷爷以前是黄包车的脚夫,战争爆发,炮弹轰炸教会的时候救了你奶奶一命。后来你奶奶当上副校长,安排你爷爷做体育老师,总归是妇唱夫随,没什么存在感。”
“你爷爷没你奶奶赚得多,没有话语权。”楚悠说,“况且你奶奶一连生了四个男孩,虽然只活下来一个,但在当年,算是非常争气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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