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谢礼。”他低声道,“我没有茶叶了,只有这个。”
“这个比茶叶还要好。”山殷吃得津津有味,连竹签上挂住的肉丝都啃完了,不吝夸赞道,“是你亲手烤的,特别好吃。”
容昭呆住了,心里悄摸反复品味这几句话。
他喜欢朋友的夸赞。
少顷,他忽然将烤熟的肉串全都拔了起来,塞给山殷:“给你。”
“啊?我、我吃不完这么多。”山殷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塞回给他,”我也不用吃东西,只是过来尝尝味道而已。你自己吃就行。“
容昭固执地要塞给他吃。
“谢谢谢谢。”盛情难却,最后山殷带了八串回去,和方九鹤分着吃完了。
那日以后,容昭隔三岔五就烤肉串送给山殷和方九鹤。
至于肉串哪来的,他干脆装聋作哑不管了,反正每隔几天都会送来一大把。
明尘上仙的厨房里摆满了一盆盆的腌制酱料,里面是各种各样的肉片。
听闻容昭因为没有乾坤袖不能保存肉串而苦恼,他又试着送了一个小小的储物戒过去。
居然没被退回来。
明尘甚觉欣喜,私以为带容昭回家指日可待。
当然,他也没忘了正事。
天海之境内,有人在针对“情”做文章,不知其目的究竟是什么。
和“情”关系最为密切的,恐怕就是天欲道了。
明尘开始暗访天欲道。
这日,山殷的府门被叩响了。
山殷去开门。
“曲复上仙?”他诧异道,“上仙怎么会来此?”
曲复提着两盒点心,眉宇间带着些许歉意,笑道:“之前在明尘上仙府里唐突了容小仙,心里一直有些不安,辗转托人做了几样点心。今日得空,特来赔礼,顺便替他诊一诊脉,看看有无留下隐患。”
“这样。”山殷侧身让开,客气地请他进来,“容昭脾气不大好,还请上仙包涵。哦对了,他不喜欢别人喊他容小仙。”
“无妨。”曲复虚心请教,“他喜欢别人怎么称呼?”
山殷想了想,道:“容尊者。”
“……好。”
容昭的屋门关着,但窗是开着的,竹帘半卷,仙草在窗边长得绿意盎然,隐约能瞧见他正在看书。
山殷敲了敲门:“容昭。”
容昭很快出来了。
乍一见到曲复,他怔了怔,忍不住皱眉:“怎么又是你?”
“曲复上仙是医仙。”山殷生怕他一言不合就袭击上仙,赶紧帮忙解释,“他替你看过病。”
“是。”曲复彬彬有礼地接道,“后来回诊,不巧惊扰了容尊者,所以今日特来赔礼。再替你诊一诊脉,看看之前的元神损伤是否留下了什么隐患。”
容昭不喜欢曲复,杵在门口油盐不进:“我没病。”
“不是说尊者有病,只是以防万一。”曲复耐心道,“不然,若是日后出了什么差错,明尘可能会来找我麻烦。”
……又是个被明尘困扰的倒霉家伙。
容昭不免生出一丝同病相怜,迟疑片刻,还是让他进来了。
曲复拿出脉枕,替他把了把脉,又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容昭回答简短,但也还算配合。
山殷见两人相处得不错,没打起来,坐了会儿便走了。
他最近忙着雕刻玉制长明灯,都刻坏好几只了,眼瞅着方九鹤的生辰将至,礼物却迟迟没能做出来,急得不行,一整天下来连影儿都不见个。
不然容昭也不会无聊到在屋里看书。
山殷一走,曲复就收回了把脉的手。
“你修的可是无情道?”他问。
容昭正拿袖子搓搓手腕。他不喜欢被别人碰。
闻言抬眸,有些防备地打量了曲复一番,不客气地张口道:“关你屁事。”
“无情道仙君皆有不可提及之痛,所以与同道之人更为亲近些,会有特殊的辨认之法。”曲复轻声道,“我与无情道有些渊源,能稍微感知一二,故有此问。你不必对我抱有这样大的敌意。”
容昭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他的无情道心已经破了,按理说已经不算是同道之人,不知曲复为何一口咬定自己就是无情道。
对于这样的怪异之处,容尊者向来是很敏锐的。
“你想说什么?”容昭神色冷淡,去拿桌上的茶壶倒茶喝,“本尊者对同道之人没有兴趣。”
“无妨。我来只是想提醒你,明尘有情劫在身,而劫数应了在你身上。”
容昭倏地抬起了眸子。
当初明尘写过来的那一叠厚厚的信,他都看过。里面并没有提到情劫,只是模糊粗略地写了一笔渡劫之事。
见他终于动容,曲复微微笑起来,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道:“所以,他要破你的无情道心,来渡他的有情之劫。”
容昭不小心碰翻了茶盏。
茶盏转了几圈,跌下桌子,“当啷”摔了个粉粹。
过了许久,容昭起身去到窗边,将竹帘放下来,挡住了外面灿烈温暖的阳光。
他脱去鞋子,又把自己蒙进了被子里。
自从来到仙都后,他遇见了太多太多从未经历过的事情,不是简单地用“杀”或者“不杀”就能解决,错综复杂,难以断决。
彷徨之余,容昭感到了一阵无端的恐惧。
他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
那厚厚一沓的信里,明尘絮絮叨叨地解释了很多,写自己化身下界渡劫,写两人的因果纠葛深重,写天道的规则和惩戒,还有很多很多的抱歉。
却唯独没有提到渡的是情劫。
也唯有情劫,能严丝合缝地对上信中所言,所有的纠葛细节,一桩桩一件件,千头万绪瞬间清晰了起来。
容昭恹恹地翻了个身,把自己蜷得更紧了些。
曲复的话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他要破你的无情道心,来渡他的有情之劫。”
“要破你的无情道心……”
“无情道心……”
容昭弄不清,明尘那样做究竟是为了自己多一点,还是为了渡情劫多一点。
他忽然觉得什么都不知道更好,每天睁开眼就能见到喜欢的道侣,像掉进漆黑糖罐里的小虫,一无所知,快乐地嗡嗡着,最后溺死在融化的糖蜜里。
也许死的时候,还能做着转世相见的美梦。
容昭在被子里蒙了很久,直到被子有点潮潮的,透不过气来。他霍然掀开被子坐起,凌乱的发丝下,露着一双微红的眼眸。
容尊者这一生,狼狈的时刻数也数不清。
年幼时没能抢到那半个馊掉的馒头,饿得烧心灼胃在地上打滚;少年时被人用石头和烂菜叶砸着驱赶,又痛又累地倒在雪地里;修道后被欺被辱血流满了石阶,眼底映着火烧云一样的天。
可他从未感受过像今日这样彻底的狼狈。
就好像……再也爬不起来了。
夜幕四合,星子漫天。
山殷一直没有出现,大概很忙。
朋友并不会总是在。
容昭想了很久,发现整个天海之境自己都无处可去,唯一还能算作归处的,居然只有明尘的仙府。
或许,亲自去问上一问,再做决定也不迟。
他推开门,迎面是冷冷的夜风,院墙上树影婆娑,天边挂着一轮有些凄清的月。
容昭记得从这里去明尘仙府的路。
山殷带他从明尘仙府走到这里,而他在梦里又走回去过无数遍,梦见回到熟悉的、亮着灯烛的屋子里,推门就能看见桌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宵夜。
容昭翻墙溜出去了。
无声无息,轻盈得像一抹漆黑的影。
明尘的仙府里还点着灯。
两道人影映在窗纸上,似乎正在对坐着下棋。
“你查的事,可有眉目了?”方九鹤随手落下一子。
“没有。”明尘捏着黑棋,久久没有动作,半晌,轻叹一口气,“天欲道不算清白。但这些年他们围猎无情道仙君,害得无情道纷纷归隐,是人尽皆知的事,算不得阴谋。”
方九鹤建议道:“不妨查查和天欲道关系密切之人。”
“查过了。都是些……”明尘顿了顿,眼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不喜,“都是些喜欢豢养废仙的人。”
天欲道重情欲,又擅长伪装和蛊惑人心,中了招的仙君最后都逃不过沦为废仙、供人亵玩的凄惨下场。
等他们玩腻了,就会将废仙送给别人,用来交换些好处,然后继续寻觅新的目标。
喜欢豢养废仙的人,私下里自然免不了与天欲道往来。
“我知道你瞧不上那种人,但要查些什么脏事,总绕不开他们。”方九鹤挑了一下眉,“用不用我帮忙?”
“不用。”明尘终于落子,黑棋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半个月后,我会应邀前去逢川上仙的赏梅宴。”
逢川的赏梅宴在仙都也算是盛事了。
三年一度宴请众仙,珍馐美酒多如流水,入夜后还能随意挑选一名废仙带回客寝,春宵一度。
如若实在喜爱,逢川上仙也会大方地将此废仙赠与宾客,主客皆欢。
赏梅宴的请柬,明尘回回都会接到。
但逢川上仙热衷于豢养废仙,府内有废仙近百,身为上仙还如此纵情纵欲不知节制,实在是明尘瞧不上的作派,因而从不应邀。
“你要去赏梅宴?”方九鹤诧异,旋即笑起来,“这可真是不得了,下了血本了。”
“不然,还有其他办法?”
“有是有,但都没有直接去赏梅宴找逢川好使。”方九鹤又落一子,抬眸道,“不过我没想到,你竟愿意去那种地方曲意逢迎。”
“曲意逢迎?”明尘蹙眉。
“那换个词,”方九鹤从善如流,“投其所好?”
明尘知道好友的恶劣性子,不与他多舌,只是拈了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平静道:“你要输了。”
“真是可惜。”方九鹤不甚在意,将白子扔回棋盒,继续闲聊,“容昭的衣服破得很快,他的新衣几时能做好?”
明尘不由失笑:“你怎么这么关心?”
“他现在算我半个徒弟。”在有关容昭的问题上,方九鹤早就倒戈了,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性子单纯,悟性又高,骨子里的那股狠劲也十分难得。你的情劫能落在他身上,是你的福气。”
“是。情劫落在他身上很好。”明尘笑起来,烛光下,眼神显得十分温柔,“定能安然渡过,不留遗憾。”
容昭来得有些晚,棋局已接近尾声。
他远远地望着窗纸里透出来的暖黄烛光,听屋里传出来的只字片语。
“……投其所好。”
“你要输了。”
“可惜……容昭……你这边……”
听见自己的名字,容昭犹豫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几步,努力收敛气息,蹲到了柱子后面。
这下听清楚了。
交谈声透过窗纸清晰地落入耳中。
“……难得。你的情劫能落在他身上,是你的福气。”
接着是明尘的声音,似乎带着轻松的笑意:“是。情劫落在他身上很好。定能安然渡过,不留遗憾。”
…… ……
容昭眼里的光渐渐熄了,变得冷黑幽深。
原来竟是这样。
明尘留着自己,百般纠缠不肯放手,只是因为情劫落在自己身上,渡劫更为容易罢了。
可他却在信里写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一字字一句句,似真非真,哄得自己差点真的信了。
容昭想站起来,却发觉自己站不起来了,浑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心破得四处漏风,千疮百孔。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明尘仙府的。
离开后,也没有回去山殷那里,只是漫无目的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走着,夜风灌满了袖袍,寒凉刺骨。
走着走着,他撞见了一个人。
“……容尊者?”曲复有些惊讶,“这么晚了,你怎么独自在外面?”
曲复扶住了他。
“别碰我……”容昭警觉,但浑身哆嗦得实在没什么力气,推也推不开,反而一个踉跄跌在了曲复怀里,“本尊者……”
“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好。”曲复低声道,“随我回去歇息片刻,喝点热茶吧。”
容昭还要挣扎,忽然鼻尖拂过一缕清苦的药香。
他瞳孔微微散了,茫然无知觉地看了曲复最后一眼,软软地倒了下去。
曲复将他抱起来,又顺手捞出一条斗篷裹上。
离开之前,在浓黑的夜色里,他回过头望了望明尘的仙府,眼底的暗色犹如潮水,似要将一切都吞没。
浓郁到呛人的药香,层层叠叠地将人包裹住。
容昭昏沉地躺在床上,稍微找回了一点意识,努力想掀开眼皮,却怎么也睁不开。
须臾,唇边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
他本能地想要躲开,却被掐着下巴,硬灌了下去。
“咳咳……”容昭被呛了一下,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稍稍偏过头,视线模糊,嗓音沙哑又虚弱,“你……这是哪里?”
“这是我家。”曲复替他擦去唇角的水渍,“你病得不轻,要好好休养。山殷那边我已经传了信过去,等他得了空就会过来。”
容昭想爬起来,刚撑起一点,胳膊一软,又跌回了被褥里。
掀起的药味几乎将他淹没。
“咳咳咳……咳咳……”
“你不喜欢草药的气味?”曲复起身,又去把窗户撑开了一些,“这屋平时不住人,用来堆放药材的,味道是有些重。”
风从窗子里刮进来。
容昭哆嗦了一下,拽过被子,将自己裹得紧了些。
“你有些发热。是伤心过度,肝气郁结所致。”曲复回来,又用手背贴了贴他滚烫发红的脸颊,“好生休息吧,等会给你煎一副药,喝下就好了。”
容昭摇摇头,依然不安分地试图爬起来。
他不喜欢的陌生的地方,也不喜欢曲复,虽然这人看起来没什么敌意。
曲复轻叹了口气,似是妥协道:“山殷好像很忙。既然你不愿意留在我这,那便把你送回明尘那里去吧。”
“不去。”
“那……你可有别的去处?我送你过去。”
容昭看了他一会儿,又慢慢躺回到床上,看起来蔫蔫的。
“没有。”他沙哑道,“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曲复摸了摸他的头发,以示安抚。
容昭不愿意给他摸,将头发拨了进来,然后把自己包进了被子里。
曲复:“……”
天还未亮,山殷就被纸鸢扑棱窗户的声音惊扰到了。
看完信后,他火烧屁股似的跳了起来,立刻搁下做到一半的长明灯,马不停蹄地赶往明尘仙府。
曲复在信里写道,他在明尘的仙府附近捡到了容小仙,小仙病了,被他暂且收留在府上养病,请莫担心云云。
大清早的,晨雾还未散去,山殷就开始“砰砰”敲明尘家的门。
明尘来开门的时候还有些茫然:“山殷?这么早?是容昭怎么了吗?”
山殷不由分说从门缝里挤了进去,挥着手里的信,差点直接怼在明尘脸上:“容昭昨夜偷偷跑来找你了,你不知道??”
“什么?来找我?”明尘脸色微变,接过信看了一遍,眉心紧蹙,“他病了?”
不多时,方九鹤也被吵起来了,披着件厚厚的大氅,睡眼惺忪地出来探个究竟。
“大清早的,你们在闹什么?”
山殷委屈得不行,躲到他身后,道:“我也不知道容昭为什么病了,最近确实有些忙,可能是有那么一点点的疏忽……”
方九鹤转头看他,诧异道:“容昭病了?”
山殷眼神闪躲:“是病了。”
方九鹤又看向明尘,不赞同道:“那也不是山殷的错。”
“……我没有迁怒山殷的意思。”明尘揉了揉额角,解释道,“只是昨天曲复刚来看过容昭,临走前叮嘱过他留心一下容昭的情况,他给忘了。至少,也该知会我一声。”
方九鹤又去看山殷:“你给忘了?”
山殷:“……”
山殷更加委屈了。
他昨晚又熬了一个通宵,一心只想尽快把长明灯做出来,好赶上生辰当作礼物送给方九鹤。睡得少了脑子难免不够用,稀里糊涂丢三落四也正常,没想到会因此被方九鹤责备。
他有些气恼,嘀咕道:“容昭昨夜还来找过明尘了。有废仙溜进来,你们两个上仙竟然谁都没发觉?”
“……昨夜?溜进来??”方九鹤听罢开始头痛,“仙府不应该都有自己落的结界么?你们两人,一个从你家出去,一个溜进你家里,为何结界都没有反应?”
山殷和明尘同时别开了眼。
方九鹤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说话。”
“是我的疏忽。”片刻沉默之后,明尘率先开口,“容昭失忆后,我就动了一下结界,方便他出入。所以结界不会对他起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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