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李晟高兴至此的,会是什么?
但他也心知,李晟此刻必然不会同他讲,于是干脆收回目光,做出一副安分守己的样子。
李晟收起纸,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杜奉常,你平日有辟谷的习惯吗?”
杜昶夫一愣,满脸疑惑:“……没有。”
“真是不巧,老夫也没有。”李晟自顾自说着,“看来你我二人明日要多受一番苦了。”
这是什么问题?
杜昶夫满心疑问无处解答,只得暗暗压下。只是看这形势,明日画舫之上,必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了。
秋季祭祀这日到时,胥方城静得离奇。
城中调来上千官兵,将家家户户看得严严实实,不允许任何人私自出街。凡是不服反抗之人,统统被抓去了衙府上。
江上碧空如洗,天朗气清,一轮画舫在平静江面上缓缓前行。船上张灯结彩,青瓦朱漆,雕梁画凤,做工极为精巧。楠木为船骨,夜明珠为灯,镶玉勾银,外观已不寻常,内里更是别有洞天。
陆青坐在右侧靠下的位置上,暗中观察着这画舫上的暗潮汹涌,只觉精彩异常。
他是一介小小廷尉丞,平日里改改律令、管管刑狱还行,真到了这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面前,自然不够看。不过他也不介意,他平时经手的案子多了,就喜欢看热闹,尤其是能窥探几分朝堂权臣、宗亲贵族的纷争纠葛,更是令他心痒无比。
据他仅有的数次进宫所见,如今坐在左侧最上席的就是当今摄政王。
陆青第一次进宫觐见时曾偶然碰见过这位摄政王,只是极为短暂的一眼,他就彻底走不动道了,抱着奏折呆呆站在原地。直到那人彻底走远,自己被老廷尉拍了下脑袋,才彻底回过神来。
陆青那时还是个毛头小子,捂着头问老廷尉:“刚刚那人就是海外友国送来的美人?!”
老廷尉望着他亮得惊人的眸子,恨铁不成钢:“那是当朝摄政王!”
此言一出,陆青登时如五雷轰顶,喃喃不已:“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当今摄政王是长那个样子!早知这样,他前几次说什么也要跟着进宫!
可事实是,尽管他后来几乎天天往宫里跑,却再无一次能与摄政王碰上,搞得他茶饭不思,整日琢磨着怎么能再见一见那道惊为天人的身影。
于是几日前老廷尉找他去秋江画舫,他想都没想,直接答应了下来。
陆青鬼鬼祟祟地看了摄政王好几眼,这才恋恋不舍地移开视线,转到对面席桌上。
左侧最上席本该坐丞相,但魏钧澜称病未来,便空了出来。丞相往下,就是御史大夫李晟。此人与陆青印象中并无不同,身形瘦削,面容冷厉,尽白的须发并未给他增添几分和蔼之色,反而让他显得更加不好相处。
摄政王往下,是太尉徐瑛。徐太尉年方三十,剑眉星目,英武不凡。只可惜无论筵席还是朝堂,向来沉默寡言,像块木头。但木头也是不一般的木头,这家伙曾率五千骑兵大破三万敌军,长驱直入,直取六城。陆青还是格外敬畏的。
他望着最顶上的这几个人,咽了咽口水,最后还是决定继续偷看摄政王,毕竟要赏心悦目一些。
他天性爱美,凡是见过的美人,几乎都能过目不忘。摄政王则是他审美这么多年中最惊才绝艳的一笔,几乎将旁人比成了地上尘,让陆青顿觉此生圆满。
陆青情不自禁地喃喃道:“九州明珠,果真一绝啊……”
他声音虽小,身旁那人却跟多长了只耳朵似的,忽而扭头过来:“你说谁?”
陆青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却见是宗正乌若寻。他干咳一声,慌忙道:“没什么,你听错了。”
“九州明珠,果真一绝。”乌若寻将他的话重复一遍,淡淡瞧来一眼,“你胆子倒大,竟敢偷看评议摄政王?”
“……”陆青说不出话来。
他放轻了声音,低声下气地求道:“乌大人,你放下官一马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难道你不觉得那位摄政王有惊世之容吗?”
闻言,乌若寻沉思几秒,随后微笑道:“不觉得。”
作者有话说:
新角色上线~我觉得从陆青视角来叙述这场局会更刺激、更有代入感一点o(* ̄▽ ̄*)ブ
第37章 险境·阴谋开场,杀机乍现
这一下可触碰了陆青的逆鳞。他愤怒地转回头去,嘟囔了一句:“真是没品。”遂准备不再理会这个两眼一抹黑的家伙。
这乌大人估计是听见了。大概是第一次被人说没品,他的表情变得很奇怪,看起来有点扭曲。
沉默了片刻,乌若寻道:“你这人还挺有意思的。旁人都恨不得躲着摄政王走,你倒不怕他?”
陆青道:“玫瑰带刺,罂粟有毒,怕跟喜欢不冲突。”
乌若寻:“……”
他不再接话,可能是无言以对。陆青见这人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松了一口气,坐直了一点。
他目光越过舷窗望向江面,只见不多时,画舫已经行到了江心的位置。
——祭祀马上就要开始。
这艘画舫坐了上下三十几位朝臣,其中还有一向不对付的李派和楚派。众人来之前都是进行了一番心理建设的,此刻俱是眼观鼻鼻观心,既要装作若无其事地与旁人攀谈,又要暗暗提防着两人的突然发难。
结果没想到,今日在场的这两位主角竟像是吃了清心丸,火气降了大半,竟然心平气和地聊起天来。
李晟的神色不知比在朝堂上要缓和了多少:“摄政王这一路来胥方,可还算一帆风顺?”
他此言带着几分关心之意,听得底下众人一个恍惚。
却见对面楚晋微微一笑,也客气道:“路途还算顺利,御史大人放心。”
难得他也没阴阳怪气夹枪带棒,两人四目相对,平和得像是两个老朋友一样。
陆青险些没瞪出自己的眼,他看看身边神飞天外的乌大人,小声道:“乌大人,我不怎么入宫,没见过世面——这摄政王和李御史,平日里是这个相处模式么?”
他听到的传闻,可都是这两人针锋相对、水火不容、恨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的样子。今天这是撞了邪么?李晟那古怪的老匹夫竟然还在笑!
乌若寻很敷衍地道:“谁知道,吃错药了吧。”
陆青:“……”
陆青一时不知道他是在骂谁。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看看上面那两位,已经从天文聊到了地理,时政到了国法,终于歇了一会。
“既然如此,”李晟道,“便开筵吧。”
随着他一声令下,便有伶人自门外徐徐走入,乐声渐起。婢女端着美酒佳肴,跟在这群伶人身后进入,各自走到每位朝臣面前,随后袅袅跪下,低眉顺目,将托盘上的菜点一一摆到桌上。
因为是在胥方城,所以菜肴也做成了燕陵风味,清淡鲜美,色味俱佳。
陆青好奇地夹了一筷面前的鳜鱼,仔细尝了尝,随即眼睛一亮:“好吃!”
一旁乌若寻慢条斯理道:“这是胥方名菜,桃花鳜鱼。需将鳜鱼放在桃花酒酿中腌制四日,才能让肉质染上桃花香。若是春季的鳜鱼,味道会更佳。”
陆青不动声色瞥了他一眼,又将筷子伸到了一道炒青笋上。笋片清脆爽口,一卷舌,仿佛将杏花春雨都卷进了腹中,他忍不住又来了一筷。
“春腴雨膏。”乌若寻喝了一口酒,“雨后春笋,因而得名。”
“……”
陆青把筷子一搁,不满道:“这一桌子菜,莫非你都能叫出名来?”
闻言,乌若寻不咸不淡斜了他一眼,随口道:“能。”
陆青奇道:“你又不是少府专门管饮食的尚食,怎么知道这么多菜名?”
“很简单,”乌若寻一笑,“因为我都吃过。”
“……”
陆青让他气饱了,皮笑肉不笑地瞪了他一眼,转头去看摄政王去了。
楚晋正不紧不慢地喝着酒,似乎对这些菜不感兴趣,连筷子都未动过。他对面,李晟桌上的菜也是原封未动,反倒举起酒杯来,向楚晋遥遥一祝:“摄政王,今日祭祀,不如同饮一杯。”
楚晋望着他,神色颇有些意味不明,也举起杯来,与李晟虚空一碰,随即一饮而尽。
也是这时,陆青忽然发现原本摄政王眼下的一颗痣,似乎凭空消失了。
他睁大眼睛,正想要再仔细看看,却见楚晋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对众人道:“诸位,失陪一会儿。”随后便缓步走了出去。
李晟笑着解围道:“摄政王这是不胜酒力,出去吹江风了啊。”
众人也格外捧场地笑了起来,陆青却没有,目不转睛地盯着楚晋消失的背影,有些发怔。
他听见乌若寻的声音传来:“你这眼神,未免太露骨了些。”
“……”陆青怒而转头,却对上乌若寻深不见底的一双眼睛。不知为何,他心里突然一阵发怵。
但那一瞬似乎只是错觉,乌若寻一眨眼,便又恢复了正常模样。陆青定了定神,小声问:“乌大人,我右眼皮是不是在跳个不停?我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闻言,乌若寻微微一笑:“陆大人,你是不是有点迷信?”
“……我是说真的!”陆青正色,“实不相瞒,下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我方才看见,摄政王的……”
他话音未落,只听门外传来脚步声,楚晋已然闲庭漫步踱了回来。他神色如常,对众人偷偷望来的视线置若罔闻,目不斜视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
陆青哑然。方才匆忙一瞥,他竟看见摄政王眼下的那颗痣又回来了。
莫非是自己之前眼花了?
陆青想了想,觉得有可能。
却听乌若寻一字一字,慢慢重复了一遍他刚才的话:“摄政王的……?”
陆青慌忙道:“没事!刚刚我眼花了。”
话虽如此,他的右眼皮仍是跳个不止,压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方才楚晋的离开仿佛只是一个小插曲,没有人问他去做什么,也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众人心不在焉地喝酒吃菜,不多时,婢女便端上了份新的银湖雪莲羹。
雪莲切成晶莹剔透的薄片,摆做盛开莲花。汤底醇白,均匀地铺上了一层银粉,熠熠生光,当真如银湖一般。
陆青看直了眼,喃喃道:“这也太精致了,这让我怎么舍得下手……”
不止他,众人皆是对这道菜赞不绝口,再加上这雪莲是燕陵十二峰所独有的,于是纷纷动筷,尝了尝这等不可多得的风味。
不舍了半天,陆青最终还是没抵挡住诱惑,拿了筷子,准备也尝尝鲜。他夹了一片雪莲瓣,正要放到口中,忽然一顿,扭过头去,奇道:“你怎么不报菜名了?”
乌若寻正垂眸淡淡凝着面前那碗雪莲羹,面无表情,丝毫没有要动筷的意思。闻言,他侧头望来,倏尔一笑:“好吃吗?”
陆青一愣:“呃……”他还没吃呢。
却听乌若寻道:“好吃就多吃点,我这碗也给你。”
陆青:“啊?”
他满脸疑惑地举着筷子,还没消化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忽然听见有人一声大喝:“门外是什么人!”
众人纷纷停下动作,齐齐往门外看去,却见一道黑影闪过,飞速向外逃窜而去。
喊人的是御史中丞范瞿,他霍然起身,厉声道:“侍卫呢?把人抓回来!”
船上出现了可疑人物,众人心中俱是一紧,也再没有了心思吃菜,窃窃私语起来。陆青叼着筷子,愣愣地听这些话一句句灌进耳朵里。
“这画舫上怎么能让不明人等混进来!”
“这祭祀可是头等大事,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你我如何交代?”
“秋江祭祀一事,不是摄政王一手操办的吗?怎么还出了差错。”
“王大人慎言!那位就在上头坐着呢,让他听见,十个脑袋都不够他砍的。”
范瞿暗中与李晟对视一眼。见后者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心下一定,随即望向楚晋和徐瑛:“此事事关重大,可能会妨碍祭祀进程,下官以为,应该把那人抓来审问一番。”
徐瑛并未言语,而他身侧,楚晋冷冷道:“将一个不明不白的人,抓到诸位朝臣面前来审问,范大人,你以为这里是廷尉府吗?”
如此毫不留情的拒绝,范瞿被他一呛,表情微微有些扭曲。此时李晟却不疾不徐道:“若此人是刺客,那必有同党。如今老夫与诸位朝臣的命可都系在一起了,若不彻查,难免惴惴不安。”
“御史大人是觉得我手下的人办事不力,放进来了一个刺客?”楚晋似笑非笑,“还是单纯对我的安排不放心?”
“老夫并无此意,只是为诸位的安全着想。若是摄政王当真顾及众人性命,还是不要一意孤行。只需将那人一审,事情便水落石出。”
“御史大人说得倒轻巧,倘若耽误了祭祀的时辰,又该如何?让侍卫把人押下,等之后再发往廷尉府审问。”
最初的和睦景象仿佛是幻象一般,此刻碎了一地。众人对此已经见怪不怪,若要论起来,反而是先前两人相敬如宾的样子更奇怪一些。
不过陆青是第一次见这场面。他屏气凝神,听得格外刺激,下一秒,却听身边有人道:“吵架你也要听?”
陆青一个激灵,扭头怒视乌若寻:“你别打岔!”
乌大人冷笑一声。
陆青的心神已经不在他身上了,也没注意他这一冷笑,只听上头那两位的话听得稀里糊涂,一时不知道该信谁。
平心而论,他见那黑影鬼鬼祟祟,绝非什么清白之人,恐怕与祭祀有千丝万缕的牵扯,理应彻查。毫无疑问,场上诸人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
可楚晋为何不许?
陆青想不通,或者说——不敢想。
门外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已经拖着人走了过来,却没有得到指令,站在门口犹豫不前。
被他们拖在手下的那人,穿着一身小厮的服饰,低垂着头,看不清脸。似乎是脱力了般,任人摆布,再没了力气反抗。
范瞿道:“人已经带过来了,只是一审,想必不会耽搁太久。”
楚晋神色阴沉,半晌,冷笑一声。
侍卫看着范瞿的眼色,将人拖到中央,然后反手压制住那人双臂,逼迫他抬起头来。
那人面容普通,表情惶恐,似是没见过这等大场面,不停后缩,颤抖不已。
范瞿道:“廷尉何在?”
老廷尉生病没来,替他来的是陆青。闻言,他忙起身,回道:“下官是廷尉下属廷尉丞,陆青。”
“廷尉掌司法审判,”范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此事由你来审,速战速决。”
陆青心中叫苦不迭,只觉这趟差事百般烫手,弄不好,恐怕就要得罪摄政王和御史大夫。但他本职在此,无从拒绝,只得道:“是。”
众目睽睽之下,他硬着头皮走了出来,随即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
廷尉断狱,彰显的是大秦的公正严明。这是陆青刚入职时老廷尉便告诫他的,所以哪怕他平日再怎么生龙活虎,一旦面对案子,就必须肃容忘私、守正不阿。
陆青沉下心神,整个人都沉静下来。他走到那人面前,不动声色地将他周身打量了一遍,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猜测,开口问:“你是何方人士?在船舱外偷听,有何目的?”
那人颤声道:“小人就是个在船上干活的,方才只是干活时路过,绝对没有偷听的意思。”
他这番回答并没有明显的破绽,也在意料之中。陆青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忽而负手,在他周遭慢慢踱步一圈,边走边道:“你扮成船上小厮的模样,但这件衣服穿在你身上,并不合身。”
话音刚落,便见这“小厮”神色一僵。
陆青走到这人身后,掀起他略显宽大的衣袖,看了眼:“指腹、虎口有厚茧,应该是常年拿剑所致。”
那人下意识缩回手去,陆青却蹲下身来,仔细打量了眼他的鞋底:“鞋底干燥,没有河泥,不像经年待在船上的人。”
“以及……”他伸手,从那人腰间取下一个旧的钱囊,“你这钱囊的针脚,应该是燕陵独有的绮绣,现在满大秦也很难找到一个会这种绣法的绣娘——”
陆青停下脚步,这些琐碎的线索相互交织,一个猜测在脑海中渐渐成形。
“——你是燕陵亡民?”
此言一出,四座寂然,众人皆惊。还没回过神,却忽见一道人影飞起,寒光出鞘,直直向那燕陵亡民砍去!
剑刃瞬至,陆青躲闪不及,下意识闭上眼睛,却听得“叮”的一声,是刀剑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