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山风(探春山)

凌厉有一瞬的窘迫，心虚地移开视线，很快又不甘示弱地为自己辩解：“我这是难得，昨天出去玩累着了才睡得这么久，结果正好被你碰上。我最近作息可规律了。”
“是吗？但我平时早上来整理，也从来没有见过你呀。”
“你那是多早呢，七点，我这辈子都起不了那么早。”
闻听吃吃地笑。凌厉也随他弯了嘴角，不知从何时起，每次面对闻听，他总是讲不出重话，哪怕是玩笑也不行。
“怎么留着吧台和餐厅不坐，倒待在茶几那儿？埋着脑袋多难受。”
“刚才有客人下来吃早餐，我就让座了，下午再搬回去。”
智杰推门走进来，拖鞋趿在地板，一声声闷闷地响。凌熙站在仓库门口看见了，忙竖起手掌制止他：“你的腿！出去冲干净再进来。”
他们闻声都往门口看，只见智杰穿着中裤，小腿肚裸露在外，沾着一小滩灰。
智杰被凌熙吓了一跳，扭着身子检查腿部，随后不屑地道：“哎呀，就一点点嘛，湿巾擦一下就好了。”虽这样讲，身体还是乖顺地往门外走。四人在餐桌前坐定了，他才又趿着鞋姗姗来迟，嘴里依旧嘟囔着：“这里磕磕碰碰正常的嘛，乡下灰大，擦车什么的不小心就碰上了。”
凌熙给自己夹一筷空心菜，将筷尾偏向闻听，回问道：“那怎么人家闻听从来都是干干净净？自己邋遢还好意思狡辩。还有你的拖鞋，走路的时候别拖在脚后跟，难听死了。”
智杰下意识地觑一眼桌底，扁扁嘴，对凌厉和凌云使眼色：“真凶，跟她姐越来越像了。”
兄弟俩对视片刻，凌云为凌熙鸣不平：“那小姨还是好多了的。”凌厉点点头，罕见地对他的观点表示认可。
闻听一边好笑，一边忽地想起看日出时与凌厉的对话。这位传说中的凌风，他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不过凌熙四十多岁不婚不育，独自来这里开客栈，这样的选择已经足以使村里的人震惊咂舌，然而听智杰说起来，她姐姐凌风似乎比凌熙更要厉害不少。
“闻听，吃这个。”正想着，凌熙拿起勺子，舀出一勺浓郁的咖喱，朝闻听的碗里放，“特地带来的咖喱粉，这个拌饭超级好吃。”
他端碗去接，智杰在一旁看着，转过头问凌云：“今晚可以不去找你的闻听哥哥了吧，一整天都在一起。”
“我今晚说好了陪英英一起编竹篮。”闻听率先说道，“我们明晚再一起见面吧。”
正合我意。凌厉在心里满意地点点头。昨天去了网吧，才想起最近王者荣耀的新赛季根本没打几场，都怪两个小孩总是打搅，竟然叫他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今天正好能在客栈打上整整一晚。
然而等他吃完晚饭迫不及待地溜回房间，刚在角落的单人沙发找好最舒适的坐姿时，原先亮堂的灯一瞬间全黑了。他借着手机的光小步挪到房门口，打开门，门外也是一片漆黑。智杰打着手电在仓库里翻找着什么，凌熙紧随其后，看见凌厉走出来，对他苦恼地宣布：“停电了。”

凌厉没来得及骂脏话，楼上传来客人开门的声音：“怎么回事啊？怎么断电了？”
“是没电了吗？我们这屋里灯全灭了。”
“我们这儿也是。”
“差点就去洗澡了，这怎么搞的啊？”
凌云也从隔壁房间里探出身：“小姨，哥，我这儿没电了。”
凌熙对凌云匆匆说一句：“停电了。”忙走上几步台阶，大声对楼上说：“不好意思，估计是乡下电压不稳，断电了，之前就有过一回。我们马上联系师傅来修，这会儿安一下发电机，请大家等一等。”
凌厉关掉游戏，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小姨你忙，我上去看看。”他快步走上楼，将凌熙方才的解释向一些没听清的客人又重复了几遍：“现在在给大家安自动发电机，一会儿就联系维修人员，请你们别担心。……楼下有两个充电宝，有谁手机需要立刻充电的可以来找我们拿。”
楼下智杰已经在仓库里摆弄机器，凌熙站在旁边打电话，面色焦灼道：“师傅今晚能不能来？这情况实在着急，我们这的客人等着用电呢。先断闸是吧，行。麻烦尽快，加钱也可以的，价格好商量。半小时行，太感谢了，谢谢师傅。”
刚把电话挂断，又匆忙地接起下一个：“王老板，是啊，我们这儿也断电了，真的要命。没事没事，我备了发电机，谢谢你啊。我刚也给师傅打电话了，说半小时到，估计我们这一片都停电了。先不说了，我得去看看客人，等下师傅来了我们再联络啊。”
有客人踱着步子下楼，对身边的同伴解说道：“农村电压不稳，是这样子的，谁小时候没碰到过？”
凌熙迎上去：“实在不好意思啊，我们已经联系上师傅了，说半个小时就到。”
“叫他们把房卡都拔了，反正现在也用不到电，你们把房间的电都断掉，别到时候一下子来电，机器全给烧坏。”
“诶好嘞，谢谢你啊。可以先去沙发上坐会儿，窗帘开着有月光，还敞亮一点。”
“没事，我们正好出去走走。”
凌云缩在门框边，抬眼望见楼梯上凌厉打着手电筒送人下楼，小女孩走在最前面，双手扒拉着扶手摇摇晃晃，父母的手里都拎着东西，一时帮不上忙，只在口头反复叫她当心。他见状跑上几步，在女孩的身侧摊开手掌：“妹妹小心点，要帮忙吗？”
妈妈在身后说道：“小希，握住哥哥的手慢慢下。”
搀着女孩到了一楼，他松开手直起身体，略带笨拙地解说：“已经联系师傅了，半小时到。”
“行，没事，我们开车去旁边转转。今晚总能修好吧？”
“能。”凌熙说，“等你们回来，一定安好了。”
“好。”
“那个，房卡……”凌云支支吾吾地提醒，双手在胸前比划着。凌熙接过话：“房卡带在身边吧？一会儿维修，我们得断个电闸，以防电路烧坏。”
“带着呢。”
客厅的灯亮了，散出柔和的光。智杰赶过来，额头挂着汗珠：“安了一个小型的自动发电机，客厅的电好了，想在客厅休息一下也可以。”
此时方才六点出头，还好不少客人还没有回来，在此休息的只有寥寥几户。有些客人索性出门遛弯，后来又从楼下走下两三人，见客厅里有了电，便坐在沙发上聊天。凌熙给留在客栈的客人们泡了花茶，又赠送几碟点心。师傅发来消息，说还有十五分钟就到客栈。
她松了一口气，随着智杰在吧台后面坐下：“快了，一刻钟就来。”
“买个稳压器吧，本来还以为冬天才会这样，隔了半年又断电。你现在客栈做大了，经不起三天两头这样。我看群里，那家吃鱼头的店安了稳压器就没断电。”
“哪有做大啊，你少笑话我。”凌熙拍一下智杰的手臂，“是该买了。之前那一回以为是例外，这么频繁确实受不了。”
“冰箱的电断了吗？”
“只留了客厅里的闸。”
智杰点点头：“那就好。”
凌云忽地急眼：“冰箱断电了？”
“冰箱那一条跟一楼房间的线连在一起，我就给关了。而且这会儿断不断闸都没电用呀。”凌熙说，“怎么了？你着急用什么？”
凌云显见地不满，但在这样的状况下，又觉得自己的不满多少有点羞耻，只是小声地嘟囔：“我奶茶还在冰箱里呢……”
“你还没喝完？”凌厉一边拿着手机激战，也不忘数落凌云。
“留着今晚喝的……”
“你大晚上喝奶茶不会失眠吗？”智杰问，“昨晚我就没忍住喝了一点点，结果凌晨两点才睡着。”
凌熙好笑地道：“你那是老了，怪奶茶干嘛？”
“胡说。”智杰不服气，“我以前读大学也是喝一点就睡不着。”
“装什么呢，你读大学的时候有奶茶吗？”
凌厉光顾着打游戏，听他们聊天也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然而迟缓地反应过来，自己昨晚也是失眠了好一阵才睡着。难道是老了？这念头一出，他无语地直扯嘴角。什么玩意，自己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屏幕上的赵云跳在半空不动了，他一愣，右上角的网络标志又成了红色，再过几秒，原先威风凛凛的赵云形单影只地倒在人群里。左边的对话界面跳出一条新消息：挂机就算了，现在还送人头，好玩吗？
他爆出一声“靠”，什么烂信号。刚才因为停电照顾客人，从开局就挂机，现在正战局激烈，结果流量信号也不给力。这可是排位啊！
“又在玩游戏。”凌熙看一眼他的手机屏幕，无语地摇摇头。
凌云从冰箱里拿出奶茶：“本来想洗完澡再喝的，怎么办？等会儿师傅来了以后，冰箱很快就能好吗？”
“得重新启动，但估计也没之前那么冰了。还好最近没囤生鲜。”
“啊……那我是放过今晚到明天喝呢，还是现在直接喝了呢？”
“已经放过一晚了，再放下去要坏掉了。”凌熙不赞成，“小心之后拉肚子。”
游戏赢了，但是是靠队友赢的，赢得很没面子。凌厉暂时放低了手机，不耐烦道：“你要喝就赶紧喝，放得越久反而越热。”
他刚想点进下一局，凌云提议：“要不我去闻听那里看看吧。”
凌厉手指一顿：“又去？”
“主要是想冰一下奶茶。”凌云表情恳切，“哥，你在这里打游戏信号也差，还不如等Wi-Fi修好了再回来打。我们去找闻听玩玩多好啊，还能消磨时间。”
说得有点道理。最近每天傍晚去吹风散步，他对此倒也不再反感，甚至有点习惯了。“小姨你这儿要我们帮忙吗？”
“没事，你们想去就去吧。之后等师傅来了，也是他帮忙看电路，我跟智杰都帮不上什么忙。正好你们去的路上，帮我看看其他人家的电路都怎么样。”
凌云得到许可，迫不及待地从椅子上跳下来，抓起奶茶和吸管就要走。“你等等，我去换双鞋。”凌厉拉住他，打开手电筒回房间里换鞋。
凌熙撑着脸颊，看见凌厉走进房间，轻轻笑了一声：“你哥有的时候还挺靠谱的。”
凌云不置可否。凌熙继续说：“感觉你俩这个暑假关系好点了，不是一见面就吵架。”
“还好啦，小姨，我跟我哥原来其实也没那么剑拔弩张的，他就是嘴上稍微说几句。”
“是吗。那就好。”
“不过……”凌云歪过头想了想，“我们三个在一块的时候，他好像是比平时好些。”
智杰点点头：“我也感觉，他对闻听还蛮好。”顿了顿，添上一句：“至少比对我好。”
“噗。”凌熙捂着嘴偷笑：“不过也有道理，闻听那样的小孩子，谁舍得和他说重话呀？这叫什么来着……”
智杰晃着椅子，信口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浪子回头、洗心革面，温柔乡是英雄冢。”
凌云满脸发懵地看着他，前面听着还有点道理，后边越听越糊涂。一旁的凌熙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你都在说什么东西？”
凌厉从房间走出来就见三人聚成一团，视线扫到自己时，又赶紧收敛了神色。他莫名其妙：“怎么了？”
“没事没事。”智杰一抬手背，示意他们出门，“你们赶紧去吧，早点回来。”
他又看一眼凌云，只见他抿着嘴唇闭口不语，什么也没看出来。无聊，肯定又在说什么调侃自己的话。他懒得追究，对凌熙扬一扬手里的手机：“小姨，那我们走了。要是有什么事给我们打电话。”
他们出了门，右拐后穿过一条小径，朝闻听家里走。这条路，这个夏天走了不知多少遍，已经烂熟于心，闭着眼睛也能走到。今天因为停电，客栈的院落里没有亮灯，更显出月色的皎洁与明朗。
鞋底踩着碎石子，咯吱咯吱地响。天黑了，风凉下来，吹在身上，是自然而飒飒的凉爽。
凌厉深吸一口气，直觉得胸腔中都溢满了山林的气味。又走过一段，就到了那片小村。坡道上有人贩瓜，约莫三四十年纪，是第一次来时遇见的阿姨的儿子。因为要来找闻听，如今他俩也成了这小村的熟客，也意外地与一些村民成为点头之交。
凌云学着闻听的样与他招呼：“叔叔好，在卖瓜呀。”只是语气间还难免地带着几分腼腆。
“是啊。”他扯一口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又去找小听？”
“嗯！”凌云点点头。三句话的功夫，他们已走过西瓜摊，对话便也自然地终止。说不上情意的人情在似无意义的对话中滋生，随着晚风，融进这平凡而温情的村落里。
村庄人家的窗户透出微弱的灯，看来这边的电路没有异常。他们先往闻听家的方向走，到了门口探头张望，见爷爷一个人坐在厅里，就着昏暗的灯光看报。听见动静，他抬起头：“哎？找闻听呢？”
“嗯。”凌云扬起笑，“爷爷，闻听去哪儿了？”
“就在隔壁，我带你们去。”
见的次数多了，原先完全听不懂的方言如今也变得能够猜出一二。凌厉赶忙制止：“不用了，我们认识，自己去就行。”
爷爷答应了声，但没很快让他们走，从冰箱里拿出洗好的冬枣，硬往他们手里塞：“吃点水果，好吃。”
盛情难却，两个串门专业户抓着满满两手枣，又往隔壁英英家行进。他们跟英英也见过几回，可是小姑娘年纪还小，性格腼腆，又有点怕生，讲话的机会并不很多。
走到门口，他们并肩试探着朝里瞧。大门敞开着，房中亮着暖黄色的灯，温柔地笼着灯下的两人。闻听和英英对桌而坐，手里抓着灰绿色竹条，安安静静地编竹篮。英英的动作更快些，干净利落，像个专业大家。
她编完手中那条，抓起桌上的蒲扇，在两人的腿间挥了挥，应当是在赶蚊子。一偏头，看到门口两张满是好奇的脸，被吓得低叫一声。
闻听听见了，也偏过头去看，随即笑起来，搁下手里的竹篮，起身迎上前语气轻柔地问：“你们怎么来了？”

“啊？”闻听愣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屋中的暖灯映在他的侧脸，将他的眉眼照得比往常更温柔。凌厉看着他发懵的表情好笑，心里变得软和了一点，解释道：“我们那里停电了。”
“啊，电压不稳。我记得冬天的时候也有一次。”闻听着急道，“我记得智杰哥后来买了个自动发电机，用上了吗？那现在怎么办？”
“别担心。已经用上了，我们在那边待了一会，小姨已经联系好师傅，马上就到。”
“那就好。”闻听点点头，视线转向凌云手里的奶茶，“这是？”
凌云笑嘻嘻地把奶茶推给他：“想来找你，看看有没有冰箱，可以让我冰一下。不过没有地方也没关系，我直接喝掉算了。”
“我看你就是想来找闻听玩。”凌厉斜眼看他。
他不否认，仍旧咧嘴对着闻听笑。闻听接过来：“可以呀，我家冰箱有空地，我给你放过去，你什么时候要？”
“我就在这儿待一会儿，等要回去的时候带回去。”
“好，我这会儿就拿过去。”闻听走到英英身边，对她讲：“我去给他们冰一下饮料。”
英英手头动作不停，看看闻听手里的奶茶杯，又看看门口站着的两人：“冰饮料？井水湃吗？”
“不湃，放冰箱。”
凌云耳尖，听见他们的对话，好奇地追问：“什么井水，怎么叫湃啊？”
“湃。你们那里没有这个说法吗？”闻听面露惊讶，“就是把要冰的东西放进井水里，用井水的温度让它凉下来。”
“这么神奇，真的能放凉了？”
“能啊，不过肯定没冰箱那么管用。以前用得多一些，这几年陆续添冰箱，我也好久没去过了。”
凌云已然起了兴头，哪里还听得进后面的话：“我想去看看。”
闻听欲出门的脚步顿在原地：“看什么？井水吗？”
“嗯，不麻烦的话能不能让我试试？我好奇。”
“可以，有什么麻烦的。”他转头对英英说，“英英，我先去带他们去一趟，晚点回来再陪你编竹篮。”
英英点点头，凌云问：“英英要不要一块去？”她张了张嘴，还是拒绝了：“我怕今晚编不完，还是算了吧。”
“你别着急。”闻听说，“后天才开集，你留一点，我要是今天回家太晚，就明天下午做完作业过来陪你一起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