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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茧(余酲)


他瞅一眼蒋楼,状似不经意地问:“你知道我喜欢什么颜色吗?”
蒋楼也看他一眼,理直气壮地:“不知道。”
黎棠很是无语:“那你就不会问我吗?”
怎么会有人对恋人喜欢的东西不好奇?
于是蒋楼就问:“你喜欢什么颜色?”
黎棠难得使一回小性子,哼道:“不告诉你。”
叙城最缺的就是玩乐的好去处,两个人不看电影,不打电玩,在商场吃过饭就只能回家了。
回的自然是蒋楼家。
蒋楼家没有电视,黎棠带了平板,说要把这台设备留在这里,除夕夜让蒋楼陪他同步看春晚。
这会儿没有春晚,看的是动物世界。
正放到狮子狩猎羊群,羊四散奔逃,狮子游刃有余地穿梭其间,轻易找到跑得最慢,甚至摔了一跤的那只羊,四肢猝然发力猛扑过去,亮出利爪和獠牙,咬断羊的脖颈。
虽然知道这是遵循自然界食物链的场景,也符合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自然规律,可看到鲜血四溅的一幕,黎棠还是觉得残忍,下意识闭上眼睛。
等到撕咬声暂歇,黎棠将眼皮撑开一条缝,观察身边人的表情。
可惜蒋楼没有表情,他看起来那么沉静,好像在看无聊的政界新闻,或者水波不兴的海面。
这晚黎棠再一次留宿。
蒋楼做了一个不像梦的梦,因为梦里的画面,是过去的情景重现。
他看到七岁的自己,站在父亲出事的那条路旁,抓着医护人员的白大褂,求他们救救他的爸爸。
他看到十岁刚左耳失聪的自己,在学校操场上被高年级的同学围观,有人故意靠近他的助听器大声喊叫,脑袋里响起尖锐的嗡鸣。
接下来是十六岁,他第一次站上拳台,单薄的身体抵御不住重拳的袭击,他几次被打倒,又被身型大他两圈的职业拳手扛起来,丢沙袋一样再次掼向地面,骨骼发出碎裂般的咯咯声,五脏六腑仿佛都在震动中被打散,移位。
数千个日夜浓缩成短暂的三幕,却足以贯穿他的成长历程。
如同在永夜里行走,甚至没有一盏灯,他摸爬滚打,跌跌撞撞,多少次一头扎进死巷绕一大圈路,多少次淌过沼泽差点出不来。
醒来后,蒋楼并没有绝处逢生的轻松,反而因为处在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中,而感到彷徨。
是不是只有从猎物变成猎手,才能摆脱生杀予夺的命运?
黎棠也醒了,摸到蒋楼手心的汗,问他是不是做噩梦了。
蒋楼说是,黎棠安慰他说:“我上次也在你家床上做噩梦了,不过后来什么都没发生……梦和现实相反,你不要怕。”
蒋楼没应声,而是侧着头,定定地看着黎棠。
床头一盏昏黄的光,蒋楼的眼睛被照得很亮,里面映着小小的人影。
黎棠被他看得不好意思,问他:“是害怕了吗?”
少顷,蒋楼点了点头。
黎棠便凑前去吻他。没忘记只能由蒋楼主动的不成文规定,只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
撤开后,黎棠问:“现在呢?”
蒋楼摇头,意思是不害怕了。
黎棠颇有成就感地弯唇一笑,被子下面的手窸窸窣窣,是在探摸蒋楼的反应。
刚摸到下身,就被蒋楼钳制住手腕:“别乱动。”
黎棠咬了下嘴唇:“……我带了东西。”
“东西”指的自然是那些必要的工具。黎棠从身到心都准备就绪,就等蒋楼伸出手,将他拥入怀抱。
可是蒋楼却在这关键时刻叫了停。
他问:“你想好了吗?”
求欢已经是黎棠能做到的极限,因此面对蒋楼发问,黎棠便有些动摇,回答都变得不干脆:“当……当然。”
蒋楼目光如镜:“还犹豫的话,就再等等。”
“可是……”
“我不至于几天都等不及。”
黎棠嗫嚅道:“……是我等不及。”
蒋楼失笑:“平时没见你这么坦诚。”
黎棠不服:“谁也没你嘴硬。”
到底没有做下去。
东边的天空翻起一线灰白,年久失修的窗户被风吹得哗啦作响,仿佛整个天地都在不坚定地摇晃。
黎棠偎在蒋楼身边,和他约定:“那等我想好了,你不许逃。”
蒋楼抱着黎棠,臂膀穿过颈下,手一下一下地摸着黎棠柔软的头发。
“我怎么会逃。”他近乎叹息地说,“该逃的是你啊。”
蒋楼从来信奉的只有不断变强,不断往上爬,才能挣脱既定的命运轨迹,哪怕踩着别人的尸体,哪怕要变成冷血无情的猎人。
可是谁能想到,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心疼猎人,还亲自递上猎枪的的猎物呢?
除夕当天,黎棠随母亲飞往首都。
接下来的六天复制粘贴一般地过,吃席喝酒,走亲访友……稍微不同的,大概就是跟从前国际学校的同学在年初五的聚餐。
黎棠见到了曹洋,那个处理不好女友和朋友之间的关系,以致差点绝交的朋友。
时隔数月再见面,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尴尬,两人热络却不失客气地打招呼,聊到感情生活,曹洋“嗐”一声,说李美琪早就成了前女友,分手理由是性格不合。
等曹洋去洗手间,另一个同学凑过来跟黎棠八卦:“你信他说什么性格不合,是他想睡人家,人家没答应。”
这样就合理多了。
毕竟那种事情有前置条件,要两情相悦,要情到浓时。
而且在《圣经》中,那种事被形容为偷尝禁果,黎棠通过辩证地思考,认为这个说法是人在有意识地为欲望套上枷锁,从此人类被规训,仿佛自出生起就懂得羞耻,仿佛这种事总意味着犯错。
所以蒋楼是不是也怕一步踏错,造成覆水难收的局面?
回叙城的前一天晚上,黎棠和蒋楼通话,开场第一句就是“新年好”。
这已经是今年的第六次拜年,黎棠担心蒋楼一个人孤单,每天都要给他打电话,美其名曰陪他过年。
下学期开学在年初八,意味着两人后天就能见面。可黎棠有话要说,等不到后天,今晚就要告诉蒋楼。
“你记不记得,去年我过生日,在你家许了个愿?”
蒋楼说记得。
黎棠又问:“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吗?”
蒋楼笑一声:“我说不想知道,你就会不说吗?”
黎棠就默认他想知道:“我许的愿望是,希望你能看到那首Hearing Damage的最后一段歌词。那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Hearing Damage存在于黎棠的英文歌歌单,是刚开学时,黎棠在教室里播放的那首“踩雷”歌。
当时的慌张不假,现在的真心更真。
歌词的最后几句是在不断循环——
You can do no wrong,
(你不会做错)
In my eyes, in my eyes.
(在我眼里,在我眼里)
而You can do no wrong有一个更直接的翻译——你是完美的。
在黎棠十七岁生日那天,他获得了一个平凡的蛋糕,和来自蒋楼无条件的偏爱,足以填补他因为期待不断落空而千疮百孔的心。
所以他要还给蒋楼一份圆满,让他也成为那个被盲目偏爱着的唯一。
而这种话只有在电话里才有勇气说,所以黎棠说得很用力,与宣誓无异。
“你不会做错。”
“在我眼里,你是完美的。”
作者有话说:
本章开头的歌是Galimatias的South,网易云音乐上的翻译比直译意境好很多,所以直接搬过来了

第34章 红玫瑰
开学第一天,黎棠起大早去学校门口看分班情况,原本兴致勃勃,孰料晴天霹雳——他和蒋楼没能分在一个班。
由于他在上学期的成绩不算理想,最终分在理科(5)班,而蒋楼还是在重点班理科(1)班。
黎棠知道按成绩自己不可能进重点班,高二上学期他能在(1)班全仰赖父亲黎远山托关系。可是既然都走过一回后门了,就不能再走一回吗?
午休时间,黎棠给父亲打电话。
过完年黎远山留在首都打理生意,黎棠和母亲张昭月一起回叙城。
黎远山很少接到儿子的电话,因而有些惊讶:“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黎棠不知该怎么开口,“您在忙吗?”
“知道我忙,就赶紧拾掇拾掇准备出国,回来好帮我。”黎远山借题发挥道,“在叙城那种地方,能学出个什么名堂。”
黎棠心知黎远山对叙城有偏见,这里一切都他瞧不上眼,不过碍于有求于他,到底没有反驳。
“我刚进学校第一次月考排在中游,期末考试已经快到前一百了。”黎棠开始摆“功绩”,“班主任都夸我进步很大,下学期加把劲,还能往前冲,进前五十也不是没可能。”
黎远山似乎并没有认真听,敷衍地“嗯”了一声。
黎棠沉下一口气,决定速战速决:“我还想待在重点班,您应该知道,重点班的师资和普通班不一样,重点班的同学也……”
没等黎棠说完,黎远山就断然道:“不行。”
黎棠被噎了一下:“……为什么?”
电话那头停顿片刻,方才开口:“你现在的成绩在重点班太吃力,不如在普通班,压力小一些。而且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说得不无道理,可黎棠觉得牵强。之前黎远山怎么不担心他在重点班压力大,现在突然为他考虑这么多?
只好尝试打消他的顾虑,黎棠说:“我不怕有压力……压力可以转化为动力。”
黎远山哼道:“那就拿成绩说话,让我看看到底是环境造就人,还是人造就环境。”
眼看此路不通,黎棠失落地要挂电话,黎远山又道:“再说,重点班也不见得都是好学生,你在学校少跟他们称兄道弟,多联系从前国际学校的同学,他们才跟你处在同一阶级。”
黎棠明白黎远山口中的“阶级”,无非是按照经济条件,把人简单粗暴地分为穷人和富人。
可是黎棠非常反感这种自以为是的傲慢优越感,把黎远山当成反面教材引以为戒,并反其道而行之,和叙城一中的同学们越走越近。
虽然蒋楼和李子初都在(1)班,但周东泽,霍熙辰,还有冬令营刚熟悉起来的孙宇翔,都在(5)班。
开学第一天是周二,下午有体育课,老师让自由活动,周东泽便带着大伙儿打篮球,打累了就坐在场边闲聊。
除了走后门的黎棠和霍熙辰,其他两个都是因为成绩下降掉到普通班来的,彼此对视,总有一种虎落平阳的惆怅。
孙宇翔最悲伤,和李媛媛没当几天同班情侣,就被迫谈起了“异地恋”。
黎棠没想明白:“既然你参加冬令营了,不就代表考进年级前三十了吗?”
孙宇翔苦着脸:“就那一次超常发挥,之前几次月考都考得不好,分班是按上学期的平均成绩算。”
他试图和周东泽找共鸣:“体委你是怎么回事啊,我上学期玩暗恋弄得无心学习,难道你也谈恋爱了?”
黎棠莫名心头一紧。
好在周东泽没说什么引人遐想的话:“我当初能进重点班也是因为体育特长生身份,现在都高二下学期了,分数才是硬通货,特长什么的当然得往后稍稍。”
孙宇翔向天长叹:“唉,看来只有我和媛媛劳燕分飞,惨,太惨了!”
黎棠心说,惨的可不止你一个。
霍熙辰整节课都蔫巴巴的,李子初不在,好像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黎棠也心不在焉地频繁摸手机,可惜发出去的消息都石沉大海,蒋楼不会轻易改变白天不看手机的习惯。
好容易熬到体育课下,黎棠双手往校服兜里一揣,低着头慢吞吞地往教学楼走。
高二(1)班的教室在三楼,(5)班则在二楼,爬楼梯时黎棠习惯性地往三楼去,爬到一半反应过来,又掉头往下走。
不由得叹了口气,心想体育课碰不到也就算了,这下连上厕所都碰不到了。
踩上最后一级台阶,男洗手间旁边的就是(5)班。黎棠拐了个弯,正要往教室走去,突然胳膊被横空伸过来的手一扯,脚下挪几步,径直被拉进了洗手间最靠近门口的隔间里。
意识到“偷袭”者是谁,黎棠刚松一口气,后脑被手掌压着往前摁,唇被封住的瞬间,黎棠的心跳频率一霎飙升至顶峰。
正值下课铃打响,各班老师都有拖堂的习惯,这会儿只有(5)班的学生在教室外,而黎棠又落在队伍的最后,因此二楼的男厕里并没有太多人。
但也不是空无一人。有回过教室再来洗手间的男生,站在洗手池那边聊天,吐槽新的班主任太凶,数学老师刚开学就布置那么多作业,下周的体育课不知道还上不上得成之类。
都是与黎棠无关的话题,却带给他一种随时可能被撞破的危机感。
好在,这个吻并没有持续太久。
唇齿相依地轻轻描画,浅尝辄止地收手暂停,蒋楼松开托着黎棠后脑勺的手,眼含笑意:“你心跳好快。”
黎棠平复错乱的呼吸,几分恼怒地瞪圆眼睛,声音却不敢太大:“这是在学校……”
蒋楼不以为然:“不是第一次了。”
回想上次被蒋楼公主抱,被捧着脸颊亲,黎棠又是一阵脸红心跳。
“是你说等见面了,要‘亲他个天昏地暗’。”蒋楼说。
春节那几天见不到面,黎棠实在想念,才在微信上大放厥词。
打字和当面说是两码事,黎棠不知道蒋楼怎么能如此坦荡地把这种话说出来,羞得恨不得捂住他的嘴。
“以后不准穿着校服亲我。”黎棠说。
“为什么?”
“……别问。”
蒋楼笑了:“那以后脱了亲?”
听上去挺流氓的话,从蒋楼那张嘴里说出来,非但没有一点轻浮感,反而有种在思考是否可行的认真。
黎棠觉得再在这里待下去,自己可能会缺氧窒息而死,推搡着蒋楼赶紧出去。
隔间门刚推开一条缝,蒋楼又退了回来。
“怎么了?”黎棠紧张地问,“有人发现我们了?”
蒋楼没说话,那严肃的表情像是默认。
黎棠顿时慌得要命:“怎么办,要不你先出去,我等下……”
没等他说完,蒋楼突然将门一把推开,吓得黎棠赶紧闭起眼睛,不敢面对。
等了几秒,没听见任何动静,黎棠悄咪咪地睁开眼,一看,外面哪有半个人影?
意识到蒋楼是在逗他,黎棠作势要揍人。
当然舍不得,轻到不能再轻地捶了蒋楼一圈,毫无威慑力地“警告”道:“下次不准了啊。”
蒋楼一脸意味深长,好像在说,还想有下次。
黎棠恼羞成怒:“……我不是这个意思!”
开学没两天,就是情人节。
那天是周四,晚自习十点半才下课,吃个饭的时间都没有,约会更是想都不要想。
晚上最后一节课,黎棠看见后排的孙宇翔猫在桌子下面摆弄手机,时不时咧嘴傻笑,在跟女朋友聊天没跑了。
虽然新班级氛围不错,但毕竟刚开学,玩在一起的还是原来一个班的同学。黎棠一大早就看见孙宇翔为李媛媛准备的情人节礼物——一块他亲手做的巧克力,被塞一嘴狗粮。
不过黎棠心说我可没这么土,我的礼物绝对出其不意,能让蒋楼眼前一亮。
终于熬到晚自习结束,黎棠故意拖到最后一个走出教室,蒋楼比他还慢些,两人出校门时,教学楼的灯全都熄了,整个校园漆黑一片。
末班公交还有五分钟到,黎棠加快脚步往站台走。他打算在车上把礼物给蒋楼,期待令人心急。
倒是蒋楼不慌不忙,眼看前面就是公交站台,他让黎棠在这里等一下,说要去快餐店取点东西。
“中午吃完饭落了本书在那儿。”蒋楼说。
黎棠问:“什么书啊,一定要现在拿吗?”
“嗯。在这里等我。”
没办法,黎棠只好在巷口等,度秒如年。
好在蒋楼来回一趟很快,回来的时候正赶上公交车停靠站台。
上车习惯性地坐最后排靠窗,黎棠刚坐下就从书包里摸出一个长形小盒子,递给身边的人:“情人节礼物。”
蒋楼眉梢一挑,似是有些意外。
黎棠抬高下巴,清了清嗓子:“不打开看看?”
蒋楼就接过去,把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支笔,笔身油亮发光,应是做了黑色烤漆。
在手中掂一掂,意外的有点沉。
见蒋楼摆弄半天不得要领,黎棠伸手过去按下笔身侧面的隐藏按钮,让蒋楼凑近听。
把笔举起到右耳旁,蒋楼听见里面传来黎棠的声音:“第一单元单词,Unit 1……”
竟然是一支录音笔,黎棠已经将高中学过的单词提前录入进去,包括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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