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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茧(余酲)


“怎么会。”
蒋楼在往手上缠绷带。手比脸更容易露出破绽,他不想明天到学校被老师追问。
老张越想越后悔:“你成绩那么好,年年拿奖学金,何必来这儿遭罪。”
“奖学金才多少,总不能坐吃山空。”蒋楼说,“而且,这对我来说不算遭罪。”
老张还欲说什么,蒋楼放在一旁的手机响了,他摆手示意蒋楼先接电话,便走开了。
拿起手机看一眼,陌生号码。
接起来,电话那头是女孩的声音:“是蒋楼同学吗?”
“嗯。”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我是二班的王妍……你还记得吗?”
“记得。”
“你的号码是跟你们班的同学要的,这么晚打电话给你,是想向你道歉……对不起,今天向你表白,其实是因为和同学打赌输了。”
“我知道。”
“但是,但是我说的是真心的。”
“哪句是真心的?”
女孩的声音弱下去,带着些微颤抖:“我,我喜欢你。”
“是吗。”
“是的……你不信?”
蒋楼语气轻快,眼底却波澜不起,没有一丝笑意。
“信啊。”他说,“为什么不信?”
五分钟后,蒋楼走在通往拳击台的路上,前方的光亮仿佛在指引他通往天堂,或是深渊的尽头。
同样是表演,他更喜欢在这里,在这个舞台上。
连那平时会觉得吵闹的欢呼尖叫,都让他感受到一种彻底的,全身的血液都在战栗的真实。
和做梦一样。
周三下午有体育课。
对于公立学校的高中生来说,音体美属于稀缺课程,上一次少一次。
被刚认识不到两天的同学拉到篮球场上的时候,黎棠很是无奈:“我真的不会打球。”
之所以没有断然拒绝,和请喝奶茶的动机差不多,他在新学校需要有朋友。
“那就瞎打打呗。”名叫周东泽的大块头男生忽悠道,“打着打着就会了。”
班长李子初也劝:“是啊,随便打,不要有压力。”
黎棠哪里有什么压力,他只是单纯的不想动。他讨厌流汗,要不是怕丢脸,他恨不得加入操场边围成一圈在聊天的女生中去,只要给他个地方坐就行。
为难之际,看见一道眼熟身影自场外走过,黎棠仿佛见了救星:“让蒋楼来打吧,他个子比我高。”
李子初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随即摇头:“他不行。”
周东泽也往那边看:“他确实不行。”
黎棠以为他们之间有过节。毕竟像蒋楼这种极受女生欢迎的男生,在男生堆里要么被崇拜,要么被仇视。
不过据黎棠观察,两者都不至于。即便高二刚重新分班,蒋楼已经在本班有了不少朋友,比如走在他身边的那个名叫霍熙辰的同学,早上他迟到,是霍熙辰帮他收的数学作业。
再比如开学第二天,第四组最后排就门庭若市,除却来问蒋楼数学题的,还有一些闲着没地方去的男生,课间不出去活动也不在自己座位上休息,就爱跑到蒋楼这儿来玩。坐课桌的,趴窗台的,踩着椅子当脚踏的……不到十分钟就能从最近的球赛聊到动漫新番,话题丰富多样,不拘泥在一方校园里。
蒋楼则时而坐着,时而让座位给其他人,自己抱着双臂靠墙站,半眯着眼睛听他们七嘴八舌,并没有睡着,偶尔也插两句话。
而当预备铃响起,蒋楼宣布散场,即便大伙儿意犹未尽,也没人对他下的指令有异议,走之前还不忘给他把桌椅摆正,椅子擦干净。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人缘好,虽然黎棠也享受过外貌带来的便利,但到底还需要经济基础加持。他非常清楚,如果不是家里有钱,那些人根本不会拿正眼瞧他。
所以,蒋楼这样出众到近乎完美的人,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
“为什么不行?”黎棠问。
“他听力不太好。”李子初指了指自己左侧耳朵,“这边,听不见声音。”
周东泽接着说:“篮球是团队协作,至少得听清球的方向和队友的提示吧。”
一直到下午最后一节课,黎棠都在思考“不太好”是有多不好,真的一点也听不见吗?
难怪他坐在第四组最后一排靠窗,无论老师在教室的哪个方位讲课,都能保证他健康的耳朵最先捕捉到声音。
自己也坐在他右侧。
黎棠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毕竟在此之前,他完全没发现蒋楼是半个聋子。那喜欢他的女生们知道这件事吗?难道表白都要先找好角度,确认他能听得到?
怎么弄的,天生的吗?
而且听力不好的人不是都会戴那个什么……助听器?
越想越费解,黎棠忍不住一再偏头,试图通过观察为自己解答接踵而至的疑问。
蒋楼自是察觉到来自同桌的探究视线。
也猜到他想必是从其他同学那里听说了有关自己的事情,可能是无父无母,也可能是耳聋。
这些年来,蒋楼无数次被各种好奇的目光打量,这种目光到最后都会转变成类似遗憾,可惜,甚至怜悯。
他早就习以为常。
因此他不动声色地埋首于书本,直到那道视线仗着自己的纵容越发肆无忌惮,才毫无预兆地转脸面向右侧。
这番出其不意的抓包,果然吓得黎棠整个人差点跳起来,忙拿起一本书假装在看。
蒋楼看破不说破,就这样盯着黎棠,一直盯到那薄薄的耳廓红得像要烧起来,才放他一马,出声道:“你英语很好。”
黎棠兀自慌乱着,茫然地“啊”了一声,全然忘了开学第一天班主任就把他英语成绩不错的事在全班通报。
蒋楼没打算多做说明,视线转向他桌上的笔记本:“能不能借笔记看一下?”
晚自习之前,有一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
霍熙辰跟着蒋楼走进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目睹蒋楼放下手中抱着的一摞试卷,转而去翻班主任堆在办公桌上的文件时,才恍然大悟:“我就说你怎么亲自收作业了,原来是——”
其实霍熙辰也不知道蒋楼在找什么,他凑过去看,是一沓二(1)班的学生资料,今早刚收上去,上面有每位学生的户籍信息和家庭情况。
翻到蒋楼自己的那一页,霍熙辰一眼瞧见他父母那栏画了斜杠,还没来得及唏嘘,页面迅速翻了过去,下一张是黎棠的,几乎每一栏都填有内容,一看就是无比圆满的家庭。
见蒋楼在这一页停留许久,霍熙辰以为他羡慕,略显生疏地安慰道:“其实没什么的,这年头离婚率这么高,你看好几个同学不是缺爹就是少娘,就算表面上父母双全,也不一定是原配啊。”
这是心里话,霍熙辰自己家就是这种情况,他爹二婚娶回家的小妈,还给他带来个异父异母的兄弟。
他还倒霉催的,和这个只比他大几个月的哥分在一个班。
想到这里霍熙辰就头皮发麻,立马抱紧新朋友的大腿:“放学之后打球不?我们打球不靠喊,你听不见也没……”
“不了。”蒋楼松手,把资料放回原处的同时站直身体,“晚上还有事,你们玩。”
结果晚上到地下拳馆,没有安排他上场。
“中午喝多昏了头,排对战名单的时候不小心把你漏掉了。”老张说,“今天你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蒋楼知道老张是故意的,若放在往常,他定会据理力争,态度强硬地待在这里等,老张也多半拗不过他。但是今天,他懒得去争。
返回家里,在床上躺下,却又睡不着。
黑暗中翻身坐起,蒋楼借着窗外透进的光亮,打开书桌最下层的抽屉,从一堆皱巴巴的纸里翻出一张有字迹的。
山脚下的老房子潮气大,经年累月的不见天日令这纸张泛黄,散发出一股陈腐的霉味。
倒还能勉强分辨出上面的字。
小孩稚嫩的字体,一笔一画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足见认真。
蒋楼从书包里拿出一本英语笔记,和这张纸并排放在一起,笔记封面的名字和纸上的完全一致。
仅有十二年前和十二年后的差别。
哪怕这么做毫无意义,至多算是给既定事实再敲一个钢印,让它确凿到不容置疑。
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蒋楼呼出一口气,似是无力地闭上眼睛。
一道稚嫩童声在空旷的脑海中回荡。
“我叫黎棠,黎明的黎,秋海棠的棠,我写给你看呀。”
“我的妈妈叫张昭月,哥哥你有没有见过她?”
黑暗中,蒋楼嗤笑一声。
只短短一瞬,世界重归死一般的寂静。

周五晨读课,黎棠心不在焉地念经,心里惦记着自己的英语笔记本。
两天过去,蒋楼仿佛忘了这事,一直没还给他。
倒不是那笔记有多珍贵——刚开学,笔记才写了一页,字迹也不算工整,实在拿不出手。如果不是当时偷看被抓包心慌意乱,黎棠绝不可能轻易把它借出去。
往旁边瞥一眼,蒋楼还在睡觉,身体往左侧趴,右边的耳朵露在外面,连同紧闭的双眼和直挺的鼻梁。
他睡着的时候看起来是真正的温和无害。哪怕他平日里脸上总是挂着笑,却总是透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类似一片纯白的云里隐约浮现出乌沉底色,晴空万里之中酝酿着暴雨,两极融合的矛盾感。
不由得多看几眼,黎棠想,等到课间再问他要吧。
第一节课下,蒋楼被刘老师喊去领教辅到班上发,第二节课后的大课间又被英语老师占用。
“开学一周,大家互相也都认识了,我们来选一下课代表。”
先前英语作业由班长代为收发,同学们还以为英语老师忘了这茬。
高中的课代表是个苦差事,尤其是英语课代表,不仅要收发作业,还要在老师不在的时候负责监督晨读。
所以没人愿意干,等了半天,也就稀稀拉拉几个人有气无力地举着手,一看就是受到英语老师的眼神威胁。
黎棠环顾四周,放在桌面的手无意识地互相绞了几下。
他是真心想举手。
早上出门前,母亲张昭月罕见地下楼和他一起吃了早餐,并问他在新学校适不适应。
已经很久没有获得母亲关心的黎棠有种受宠若惊的心情,当即便回答很适应,老师和同学都很好,教学水平也不比首都国际高中差。
张昭月闻言神色松弛几许:“一中在叙城本地还是不错的,当年我就是从这里毕业。”
还告诉黎棠,她在叙城一中当了三年的英语课代表。
黎棠便想着,如果自己也当上了英语课代表,妈妈说不定会高兴。
可是他脸皮薄,从前有想要的东西,总会有人想方设法往他手里送,他还从来没自己亲手争取过什么。
这一迟疑,英语老师就要拍板:“那你们三个待会儿来我办公室……”
话音未落,黎棠听见身旁的人忽然开口:“老师,黎棠也参加竞选。”
蒋楼一手托着下巴,微眯着惺忪睡眼,声音却格外清晰:“他英语很好,我可以证明。”
蒋楼一醒,二(1)班第四组最后排又成了聚众场地。
第三节课下,霍熙辰翘起二郎腿坐在窗台上,大骂蒋楼不讲义气:“我英语成绩也不错呢,你怎么不帮我报名?”
蒋楼笑:“你要想当课代表自己就举手了,还要我帮?”
“那不一样,你不推荐我代表你心里没有我。”霍熙辰演上了,“呵,男人就是善变,翻脸比翻书还快!”
周遭男生纷纷作呕吐状,有个男生说:“没记错的话,你俩暑假分班的时候才刚认识。”
霍熙辰呛声:“那也比转学生认识的久吧。”
黎棠无颜面对般地趴在桌上装睡,心里百转千回,一会儿琢磨他怎么知道我想当课代表?一会儿又想,班主任说他乐于助人,看来也不全是乱夸。
上午最后一节课下,班长李子初来报,英语老师钦定黎棠当课代表。
快到让黎棠惊讶,明明只去了一趟办公室,就这么成了?
很难不怀疑里头有什么猫腻。
走马上任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为同学讲解英语题。
来的是先前一起打球的周东泽。他是班上的体育委员,大高个儿往黎棠桌前一蹲,仰着脑袋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很有些滑稽。
黎棠恪尽职守,不厌其烦地从基础讲起,让听惯了老师的“这题都不用看只能选C”的周东泽如逢甘霖,感叹如此细致的讲解连幼儿园小朋友都能听懂。
黎棠被他夸得不好意思,礼尚往来道:“是你理解能力强。”
连讲好几道题,后面黎棠摸出门道,发现鼓励的重要性,但凡周东泽说听懂了,他就夸道:“很好……真不错……太棒了。”
问完问题,周东泽笑说:“这么会教,应该去当老师啊。”
黎棠不敢越俎代庖,连连摆手:“我就是个半吊子,首选还是问咱们英语老师。”
“那我就管你叫小老师吧。”周东泽说,“以后再请教你,你不会嫌我烦吧?”
“怎么会。”
教会别人,自己也会产生成就感。
“那就好。”周东泽道,“周末放假一起玩啊。”
“好啊。”
“那回头微信联系。”
中午,黎棠和李子初一起去学校食堂吃午饭,李子初给介绍了味道比较好的几个窗口,黎棠终于在这所学校找到还算合口的午餐。
他饭量小,吃一半就饱了,有一勺没一勺的舀碗里的蛋花汤,李子初见他无聊,找话题道:“首都离这里挺远,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念书?”
黎棠不欲过多解释:“我妈妈的家乡在这里,我陪她过来。”
“哇。”李子初感叹,“你真是个大孝子。”
黎棠看对面的人一眼,心说好在他表情诚恳,并无揶揄的意思,不然这话很容易让人以为是在讽刺。
又聊回本班级,李子初说:“我和蒋楼初中和高一都在一个班,他一直是数学课代表。”
黎棠想了想:“老师们好像都蛮喜欢他。”
李子初点头:“不止是老师。”
想到开学第一天在天台偷听到的对话,黎棠认可道:“追他的女生很多。”
“男生也多啊。”发现有歧义,李子初补充道,“不是那种追,就是大家都喜欢围在他身边,你知道的,长得好看成绩又好的人多少有点骄傲,对其他人的态度难免高高在上……可蒋楼不会,和他相处很舒服,他从不会让人难堪。”
“那你们打球不带他?”
“是他自己说不想拖我们后腿,他就是做什么事都会替别人着想,要不是他让我,班长也轮不到我来当。”
黎棠有点明白了,难怪能一句话就让老师选他当英语课代表。
可是……
“为什么要当班长?”
在黎棠眼里,班长就是个给老师和全班同学当牛做马的活儿,竟然有人上赶着要当?
“因为习惯了吧。”李子初坦然道,“我从小学起就是班长,哪天不让我当了我反而浑身难受。”
黎棠心想,这说不定是一种M心态,隐形受虐狂。
嘴上说的却是:“那他挺了解你,还知道你想当班长。”
吃饱喝足,李子初放下筷子,最后总结陈词:“所以我说,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周五没有晚自习,下午大扫除后直接放学。
好巧不巧,第一周的值日生是第四组最后排的两名同学,也就是蒋楼和黎棠。
第一次在学校参加劳动的黎棠,面对各种打扫工具无从下手,蒋楼挑了一根拖把和两块抹布给他:“去洗手间打湿,我来扫地。”
黎棠听话地去了。洗拖把的时候手心刺痛了下,翻过来看,掌心不知道什么时候扎了一根木刺,抠了几下弄不出来,索性先放着不管。
扛着湿答答的拖把回来的时候,教室里多了一个人。
是那天在天台给蒋楼递情诗的女生,隔壁(2)班的语文课代表,黎棠在办公室听过老师喊她名字,苏沁晗。
听见有人进来,苏沁晗撑着课桌回头,看黎棠一眼就转回去,当他不存在。
蒋楼也看过来,说:“还没扫完,你先休息一下。”
黎棠是被安排的那个,没资格挑剔,于是回到自己座位,趴了下来。
继续拔手上的木刺。然而那木刺仿佛有自己的脾气,经过一番折腾,手都抠红了,木刺反而扎得更深。
一碰就疼,伴随轻微的麻痒。黎棠无意识地舔了下嘴唇,看着只冒一个尖尖在外面的木刺,手指戳一下,再戳一下。
有一下力道重了,痛感沿着感觉神经一路刺激到大脑皮层,黎棠猛一个机灵,这才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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