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等都下去。”
“遵旨。”
秦中一招手,领着众人识相地离开——
白月光小君后在此,哪儿有他们碍眼的地方?
人都走了,姜宣的胆子大了一点,小心翼翼地进了御书房所在的院内。
他知道宫中不比师门,不能拉家常似地乱串门,只好围着御书房转悠,寻找机会。
他躲在侧门边,把门轻轻轻轻地推开一点缝。
就一点点!连一根手指头都伸不进去的那种!可还是被发现了。
“出来。”季恪仍然很冷酷很沉稳地说。
姜宣想假装没听见,正要往回拉门,季恪又说——
“君后。”
语气有点不耐烦。
姜宣灵机一动,把门向前一推,伸进去一个头,闪着眼睛说:“我不是姜宣。”
季恪投来一个迷惑的眼神。
姜宣一脸认真:“我是姜宣的心里话。”
季恪:???
“姜宣知道错啦,想跟你道歉。其实他那天没有别的意思,绝对绝对没有!就是实在没想明白,而且因为你是他的夫君,是他最最亲近的人,他就觉得在你面前可以随意说话。他已经反省啦,你不要再生他的气了好不好?陛下?”
季恪:……
说话的时候,姜宣目不转睛地盯着季恪,分明看到他整个人突然就变得松弛了一些,这些天来始终紧绷着的脸也柔和了不少。
姜宣扒着门,眨着大眼睛静静地等待。
他没有看错,季恪整个人的确是松弛了,御书房里的氛围也不再沉重压抑,季恪开始继续低头批折子,朱笔利落如飞,问道:“姜宣人呢?”
能这样搭茬,就证明不生气了,姜宣开心起来,说:“你愿意见他啦?我去喊他过来!”
兴奋地关上门跑开,御书房里,季恪停下朱笔,脸上极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很浅很浅,略略无奈的笑意。
不多时,侧门被“咚咚”敲响。
“陛下,是我,姜宣。”
声音语气比方才谨慎了许多,带着一点点怯懦的试探。
季恪如常道过“进来”,姜宣便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关好门,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上前,便先站在原地小小声说:“我知道陛下不生我的气啦。”
季恪:……
没有否认,那就是承认,姜宣胆子大了一点,揣着双手笑着挪到季恪身边,歪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他。
时候一久,季恪就有点不自在。
“君后为何盯着朕看?”
“因为陛下很英俊!”姜宣果断地说,其实他早想说了,只是没机会,“陛下个头儿高,身量好,能把冕服穿得很漂亮,即便坐着也腰背挺直,气质绝佳!陛下的面相也好,五官有独特的韵味……”
“行了行了,油嘴滑舌。”季恪更加不自在,故作镇定地打断。
姜宣却不依,瞪大眼睛信誓旦旦地说:“才没有!我历来只说真话,陛下不可这样污蔑我!”
季恪眉眼一抬,发现姜宣辩解的时候,因为十分真诚用力,右脸颊上的梨涡便会显露出来,不禁皱了下眉,抬手一指,示意他站到另一边去。
姜宣按照指示小跑到右侧,看到砚台就在面前,便抬起双臂抖了抖,将君后常服的大袖振下去,露出小臂,开始磨墨。
季恪又一抬手,意欲阻止,姜宣却先道:“没关系没关系!我从前在师门里也经常为老师和师兄师姐们磨墨,反正干站着也没意思。”
季恪便随他,片刻后问:“你从小就去了师门?”
“嗯。”姜宣磨着墨点头,“不到五岁就去了,因为哥哥不想我跟着他拼生活吃苦。其实那时候师门已经不收徒了,哥哥好说歹说,老师才同意收我,所以我是小师弟。”
“你的师门都教些什么?”
“什么都教!”姜宣又振振袖子,骄傲地介绍,“读各种书,写各种文章,还有弹琴弈棋、烹茶酿酒、种花务农、武艺厨艺、医毒占卜,等等等等。”
“这么多,学得过来?”季恪一边批折子一边随口说。
“不是像上学堂考状元那样必须都学。”本文由叭刘一七期伞伞零四,君羊整理姜宣认真地解释,“是自己挑,学着学着不喜欢了也可以随时停下,譬如我就没学武艺。”
季恪盯着奏折看:“为何没学?”
“太累了,我坚持不下来。”姜宣老实答道。
季恪笑了,朱笔又写起来:“可朕看你追着向朕道歉,倒是挺能坚持。”
“这不一样,这才多久?学武的话,光是蹲马步就得好几个月!”
“言下之意,若是朕一直不接受你的道歉,时间一长,你也就不会坚持了?”
季恪本是开玩笑,不料姜宣却很认真地想象了一会儿,并很认真地说:“有可能。”
顿时季恪的脸黑了,朱笔再次停顿。
姜宣一愣,意识到又说错话了,连忙双手捂住嘴,露在外面的眼睛可怜巴巴的,因为仓促,还溅了一滴墨汁到脸上。
季恪:……
哎,这般未经雕琢,若是事事计较,他该气死累死了。
只好略过这茬,总结道:“你的师门当真是神仙生活。”
姜宣松了口气,继续卖力地磨墨,那不加任何杂质的全心全意热火朝天令季恪都不禁触动。
他叹了口气,取来御案上的巾帕,沾了些调墨的清水,伸向姜宣的脸。
姜宣先是意外,反应过来后连忙识相地弯腰凑过去,笑着任由季恪帮他拭去脸蛋上的墨迹,还满怀期待地问:“陛下我的脸是不是很软?”
季恪:???
姜宣笑嘻嘻道:“我师兄师姐们都喜欢揉我的脸,说我的脸特别软,揉着舒服。”
季恪:……
扔下巾帕,他垂目平静道:“的确不硬。”
姜宣开心起来,验证似地伸指在季恪刚刚擦过的地方来回按。
季恪又叹了口气。
“你是君后,你哥是大将军,你言行举止当注意影响。”
姜宣一听,立刻站直,一脸虚心求教的表情。
季恪继续道:“譬如方才你尾随朕,底下人定会议论。你要找朕,光明正大地来不行吗?”
这一下姜宣委屈了,皱着脸说:“我以为你不喊我我就不能去找你,何况我是要向你道歉,如果正大光明地去,一大堆人跟着,那我多不好意思。”
季恪:……
“我不是故意找借口哦。”姜宣凑过去,讨好而神秘地拉了拉季恪的衣袖,“我知道,我离一个像样的君后还差得远,你多教教我好不好?我学东西快,只要你说,我肯定能学会!”
季恪看着姜宣,一个念头在脑海里突然成型。
“你愿意按朕的要求改变自己?”
姜宣想也不想就点了头。
“当真?”季恪自己是个固执得甚至有些偏执的人,见姜宣答应得如此爽快,忍不住确认。
姜宣更加重重地点头:“当然是真的,我这人最讲信用了!”
于是两人说好,黄昏时,季恪终于恢复了先前,又去明华宫陪姜宣用膳,还专门撤了下人,在饭桌上教导他——
“要端庄,没事别乱动,少说话,少笑。”
“不要直勾勾地盯着人看,也不要总是贴到人身上去。”
“表情和动作也要含蓄,不要使劲儿睁大眼睛或眨眼,稍稍低头低眉。”
姜宣特别认真,一边听一边尝试照做,又因为不知道做得对不对,不由自主地在恭顺腼腆之余露出了些许茫然苦恼,看在季恪眼中正是浓淡恰好的哀愁。
季恪:!!!
像是极度喜悦,又像是极度惊吓,他站了起来,深邃的眼眸中波澜震动:“来人!”
殿外首领太监秦中迅速进来跪倒:“老奴在。”
季恪盯着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姜宣,声音微微发抖:“去,吩咐将作监,将君后常服全部换作青、绿、蓝一类的颜色,料子多用轻纱软缎,配饰器物也是一样,少用金银,多用美玉琉璃。”
正穿着一身金红袍的姜宣目露迷惑。
秦中也迷惑:这位在前朝不受重视最最落魄的皇子意外登基以来,日日醉心国事,怎么今日竟管起君后的穿戴使用来了?
道过“遵旨”,秦中退出宫殿,默默地拿余光瞥了一眼姜宣。
季恪依旧盯着姜宣。
不久前他还在教姜宣不要总盯着人看,可现在他自己却是盯得入神,更用一种很感慨很期待,又有些紧张,总之是姜宣从未听过的语气说:“稍后新衣裳送来,君后穿给朕看,好么?”
季恪的旨意虽然没说准确的时日,但惯常当差的人一听就明白,天子这是对君后的冠服器用不满意了。
天子都不满意了,那肯定要立刻马上,要多快有多快地换。
一盏茶后,将作监监察领着属下进殿,一排人低眉顺眼手捧托盘,盘上一溜儿全是青绿、浅蓝、月白的衣裳饰品。
天子初登帝位,君后也是新封,服饰器物按惯例皆走喜庆富贵一路,这些便都被压在了库里,没想到圣意难测,却是弄巧成拙了。
“请陛下与君上一观。”
监察走过那一溜儿托盘,依次讲解每套衣服和配饰的用料、工艺与寓意,姜宣认真地听,只觉得每一件都那么漂亮,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凑着看,大眼睛里好奇与快乐的光芒一闪一闪。
季恪不动声色地以余光观察他,抬手示意将作监把所有托盘都留下。
等人一走,姜宣便迫不及待地抓住季恪的胳膊,贴上去喜滋滋地问:“那待会儿我沐个浴再换?”陡然意识到自己又忘了方才季恪的教诲,连忙知错地“哎呀”一声,收敛表情动作,退回位子上垂目坐好。
季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接下来,姜宣赶忙加快吃饭的速度,更加赶忙地小跑着去沐浴:他知道季恪在等,他自己也特别期待体验一下穿柔软纱衣的感觉。
应当比现在舒服。现在的衣裳虽然好看,但从头到脚都沉得不行。
他一面想,一面催促侍从快点儿快点儿,从浴房出来坐在屏风后,侍从说新衣裳飘逸清雅,头发应该放下一半来才搭配,姜宣嘴上说好啊好啊,心里更高兴——
最近一直用鎏金冠箍住所有头发,他的头皮都有点疼了。
屏风外,季恪正在踱步,脚步声来来回回,好像特别着急,弄得他也越来越兴奋,胸口热烈地怦怦直跳,好像他和季恪突然就拉近了许多距离。
他忍不住笑起来,镜中的自己双目一弯,露出脸颊上的酒窝,猛然又想起季恪的叮嘱,做君后要内敛含蓄,他连忙用手指按住酒窝,心中严肃地说回去回去。
好不容易更衣毕,他站起来抬起双手,对着大铜镜左看右看:浅绿纱衣,冰玉冠,银线靴,柔顺的头发垂在肩上,眉毛和睫毛也为了统一格调修淡了一点。
整个人清幽雅致,与先前的自己截然不同。
这就是季恪心目中合格君后的样子。
想到这里,姜宣心头一喜,提着纱衣转身快乐地往屏风外跑。
“陛下我来了!”
接着脚步一顿,笑容也凝固在脸上。
季恪走了。
身影在殿门口一闪,消失得很快,也很坚决。
他、他不是要看自己穿新衣裳么?
他看到了吗?怎么突然就走了呢?
有紧急公务?
那也应该跟自己说一声吧。
姜宣提着衣裳站在那里,一双大眼睛愣愣地眨着。
唔,才刚觉得季恪有一点好相处了,怎么这么快就又不好相处了呢?
接着一连数日,季恪都没有来明华宫,也没传过任何话。
姜宣就有点心慌。
他想去找季恪。
上次他独自偷偷去,然后就被说了那不是合格君后的行为,所以这次他干脆带上整套君后仪仗,浩浩荡荡地出明华宫,行过宫道,穿过御花园,来到天子寝宫明威殿前。
已是夜里,初春清寒,季恪就算没时间陪伴他,起码也该出来见个面,或是让他进去暖暖手脚喝点热水。
从前老师就讲过,只有被讨厌的人才会被拒之门外。
可是……
可是可是……
他就真地被季恪拒之门外了,只有秦中出来传话,让他没有得到旨意就不要乱跑。
姜宣比先前更加傻傻地站在那里。
身后缀着一群人,他倒没觉得丢脸,只是想不通和难过。
季恪讨厌他了?
可季恪不是前不久才说过很喜欢很喜欢他的么?
回到明华宫,姜宣睡不着,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就捧着脸坐在桌边,华丽宫灯下,他漂亮的容颜一片悲戚。
小荷实在不忍,凑过来问:“君上想想,先前是有哪里得罪了陛下么?”
“没有啊。”
姜宣皱起眉,他不止没有得罪他,还很听他的话呢。
“那……”小荷搅着手中的帕子,犹犹豫豫半天,终于叹了口气,“我听说今日朝会上,大臣们又提选秀纳妃的事了,陛下虽然没有答应,却也……没有直接拒绝。”
姜宣猛地一愣,茫然无措地看向小荷。
小荷一脸艰难:“从前陛下都是严词拒绝的。”
姜宣:……
他的鼻尖一酸,桃花眼里泛起了波澜。
季恪改主意了?
这才几天?
究竟……为什么?
明威殿中。
季恪也在想为什么。
那日他站在屏风一侧,看到姜宣一点点地变成了他心中想念的样子,他几乎立刻就激动了,恨不得当时就跑过去把姜宣紧紧抱住。
可也正是在那时,姜宣笑了起来,露出那个颇具特色的酒窝,更像个小孩子一般用手指来回地按。
简直宛如一盆朝他当头浇下的冷水,让他瞬间堕入数九寒天的冰窖,浑身刺骨地凉,头脑陡然清醒。
姜宣是很像,可即便再像,也终归是假的。
他弄了个假的放在身边,煞有其事、沾沾自喜,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若说以前他的确可笑可悲过,但现在的他已从落魄中走出,从苦难中杀出,他成为了皇帝,绝不会再做可笑可悲之事。
事到如今,姜宣只是姜宣,只是大宁国的君后,仅此而已。
下定了决心,季恪从柜中取出一个精致的上锁小盒,开锁起盖,小心翼翼地拿出躺在里面的画轴。
画轴展开,缓缓露出一个身着浅绿的清雅侧影,低眉颔首,眼中含愁。
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收好画轴,把钥匙放在盒子里锁住,再将盒子放入柜中最深处。
“来人,去明华宫传君后过来。”
深夜传人是何含义,就算姜宣傻乎乎的不懂,他身边的侍从们一定懂。
然而——
明华宫,秦中站在稳坐不动的姜宣身边,愁得双眉紧皱。
“君上……”
“我说好几遍了,我不去,你就说我已经睡了。”
“这、这怎么行,这是欺君啊。”秦中左看右看,示意小荷。
小荷点点头,弯腰附在姜宣耳边小声道:“君上,陛下这会儿定是让您前去侍寝,前日您和陛下不是闹矛盾吗?您这一去,矛盾肯定就消了!”
“是啊君上,纵然圣宠优隆,却也不可恃宠而骄啊!”秦中跟着附和。
姜宣心说绝不可能,你们都不知道,季恪他不行,怎么能是侍寝?
而且他哪里有恃宠而骄?明明是季恪自己骄纵得要命,对他招之则来挥之即去,先前他都宽容他顺着他,这回他绝不能再那样了!
他也是有尊严、有脾气的。
姜宣把脸皱成一团,双手捧着茶碗,坚决道:“无论你们怎么说,反正我不去。”
“君上啊,这是抗旨!”秦中都快哭了。
姜宣一扬头,哼道:“抗旨就抗旨,你回去告诉季恪,说我有点想明白了,所以我不会去找他,除非他自己来找我。”
“君上,再怎么着,您也不能直呼皇上圣讳,这是要掉脑袋的!嗐,您别为难咱们做下人的了,走吧。”
“就不去。”
“君上……”
“除非季恪自己来。”
“君上……”
姜宣索性闭上眼,不听也不说了。
秦中苦闷地看向周围想办法,不料刚看到寝殿正门,突然“吱呀”一声,门向两侧打开,黑金色的挺拔身影站在那里。
秦中:???
仿佛是听到了方才的召唤一般,季恪沉着脸大步走了进来。
季恪一来,满屋子人立刻哗哩哗啦地跪倒一片,唯独姜宣没跪。
他还生气呢,准备狠狠地瞪季恪一眼之后就扭开头,可刚一与季恪对视,他的胸口就铺天盖地地卷进来一阵强烈的委屈,双眼猛地一酸,居然扑簌扑簌地流下了眼泪!
他自己都没想到!
季恪也没想到。
先前秦中去明华宫传旨久久不回,他等得有点疑惑,更有点烦躁,不知哪根筋一时不对,竟没有再派人,而是自己亲自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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