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面色沉沉地道:“卿,你这样刑讯逼供,他未必肯说实话,或许故意构陷,酿得我大褚君臣不和。”
那被绑着的人本已只剩一口活气,一闻此言,竟慢慢抬起头来,透过脏污的散发,寻找声音的主人。
遥向小皇帝告了罪,站在一旁静静观察木惜迟的神色举动,巴不得能找出些诸如害怕、不忍或眼神闪躲等等破绽来。而令他失望的是木惜迟只往这边看了一眼,便将全幅注意力又重新投向小皇帝。
“陛下,这里阴冷潮湿,鬼气森森的,您的梦魇之症方才有些好转,别又因此萌发了,咱们快回宫罢。”
遥刚要出言阻止,忽然身旁一声暴呵,竟是那命悬一线的岐国刺客头目发出的。
“黄口小儿,凭你也妄想击败我大岐!”
“你老子拼了一辈子,也终是我大岐的手下败将……”
“区区褚国,宵小鼠辈,主君一代不如一代,想战胜我大岐,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
这刺客头子越骂越难听,众人一时都傻了。
遥始料不及,慌得随手捉了个刑部小官的衣领,喝问道:“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说他已经被降服,什么都肯招了么?”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下官办事不利,有污圣听……”那官员也被吓傻了,颤抖着只知告饶。谁也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
遥此时已明白这刺客头子一心求死,故而才专挑中皇帝破口大骂。如此一来,众人惊慌之下,兴许直接送他上路。譬如方才遥就险些动过这心思。好险好险,幸而没有上当。万一真弄死了,还有谁来指认漆迟的假身份。可如若由着他辱骂圣上,恐怕家中祠堂内很快就要添一座新牌位了……
想到此处,遥也顾不得身份,抓起地上的稻草就往那人嘴里塞。因未敢下重手,故仍然止不住骂声。
正在众人冷汗如瀑的当口儿,木惜迟走来指着那刺客冷冷道:“你再鬼吼一句试试。”
那刺客瞅一眼木惜迟,没有理会,继续大骂。木惜迟摇摇头,用极低的声音道:“我一般不与凡人计较,除非忍不住。”说毕,“砰”地一拳击在那人面上。
叫骂声戛然而止,刺客口鼻内呛出一口血,昏死过去。须臾,和人绑缚在一起的廊柱应声断裂。又片刻后,屋顶塌下来一角。
“……”
木惜迟这一下子来的太快,众人都未及反应,只呆呆地看着一切发生。遥愣怔了好一会儿,这才蹲身探那刺客的鼻息。半晌抬起头来,茫然道:“死了……”
“灭口——他在灭口——”一直站在小皇帝身边未曾开言的周老太傅大叫道,“他若不是心虚,怎会急不可耐地灭口!他定是怕被认出来!陛下,您亲见了罢,此人真是细作啊……”
小皇帝面色如冰,只沉吟不语。
木惜迟啧啧两声,“什么灭口,我本人和他又没仇。我打他当然是因为他骂陛下。大伙儿都睁眼瞧瞧,咱们陛下英明神武,明察秋毫。文韬武略,算无遗策。顶天立地,盖世无双,是大英雄,大明君。敢问这位大人,我说的是与不是?”
“你……你说的是……”
“可却被他污蔑成那个样子,你作为臣民,你生不生气?”
“这,这这……”太傅年迈,脑子一时转不过来,“老夫……当然生气……”
“既然生气,难道你不想揍他?”
“当然……想……揍他……”
木惜迟耸一耸肩,摊开两手,“所以我做错了么?”
周戴:“可是你别有所图,你杀人灭口,矫饰身份。你……你……”
木惜迟:“我怎么了?我不像你,不会特意将陛下请了这里来挨骂,来闻臭霉味儿!”
周戴:“你居心叵测……所谋深远……”
木惜迟:“你心胸狭窄,猜疑多心!”
周戴:“你……”
木惜迟:“你胡说八道,你惹陛下生气,你根本不心疼陛下,你枉为帝师!”
周戴说一句,木惜迟顶十句,句句将他与小皇帝对立起来,嗓门儿还比老头儿大。
“你……”周老太傅面目青白,指着木惜迟的手抖如筛糠,“你……你……”了半日,终于心力不支,嘎地厥了过去。
众人觑着小皇帝的脸色不敢就去扶。
“还不快将太傅搀起来!”小皇帝拍着扶手喝道。
众人这才一拥而上七手八脚,乱着把太傅抬进去。
小皇帝捏一捏眉心,“孤乏了,回宫罢。”
魏铨早受不了腌臜气味儿,巴不得一声儿,忙高声唱喏:“陛下回銮。”
在场没人还顾得上木惜迟,只见他颠儿颠儿地跟着圣驾回宫,小皇帝也没阻止。
当晚,木惜迟的分例菜份量少了好些。他一把拉住宫女,问道:“小丫头,怎么我的晚饭只一点点?”
宫女婉顺地道:“回公子的话,魏总管吩咐的,刑部损坏的地方要修缮,花的钱从您的伙食里扣。”
“……”
宫女:“魏总管的话,这点子小事不得滋扰陛下。”
木惜迟吊着一侧唇角,笑容渐渐邪门,“喔,是么?”
宫女:“……”
不容某人滋扰,某人也滋扰多回了。
木惜迟如游魂一般飘进南书房,四周的防卫值守无一人发现他。
“陛下替我做主啊,魏公公裁减了我的吃食。”木惜迟来了就将脑袋枕在小皇帝的书桌上。
小皇帝已经习惯了随时随地忽然有一个鬼东西冒出来的无奈现实。闻言连头也不抬,依旧施施然地在写字。
木惜迟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搭理,轻轻扯了扯小皇帝袖管。后者这才停下笔。
“若论起来,连孤也每餐只好五道菜,一例汤。可你一顿就要吃一只鹅,如此看来,裁得好。”
木惜迟:“那是陛下吃得太素太少了。不说别的,就单说快乐的时候都没力气。”
小皇帝将笔入砚台濡墨,边写字边说道:“孤自小茹素,不沾荤腥。”
木惜迟在心里好笑:“不愧是我师父呐。”
“你方才说‘快乐的时候’,孤却不解。”
木惜迟莞尔道:“在陛下心里,什么事最快乐呀?”
小皇帝想了一想,“江山稳固,社稷安泰,百姓乐业……”
不等说完,木惜迟“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看了看小皇帝严肃的模样,忙又捂住嘴。
“很好笑么?”
木惜迟忙摆手,“不是不是,只不过我在想,这些固然可喜,却还有限。”
小皇帝疑惑地看着他,有些不高兴。
“陛下,我教您一件快乐无极的事罢。”说毕,将小皇帝手里的笔取下,搁在架上。先凝视了小皇帝一会儿,随后缓缓凑近,忽然飞快地在对方唇上一啄。
小皇帝登时面皮紫涨,拼命推搡。可木惜迟抱着他不撒手,毕竟每天吃三只鹅的家伙身上有一把子力气。
“放肆!出去!”
“我不,”木惜迟得意地嘿嘿两声,“我还陪陛下安寝呢。”
“出去!”
“陛下此刻快乐么?”
“孤像快乐的样子么!”
“那方才呢?”
“出去!”
“陛下就没有一丝……”
“出去!”
木惜迟出去了。
等小皇帝深夜批阅完奏章,回到寝室。木惜迟又笑嘻嘻坐在床上等他。
“……”小皇帝额角青筋直跳,正要开口,木惜迟忽然自枕下一摸,手里多了一册书。只见他翻开觑了几眼,随即一脸震惊地道:“陛下,您怎么还在枕下藏着春,宫啊?”
“!!!”
小皇帝:“孤从来没有这种东西!”
木惜迟:“啊?不是您的?那难不成是哪个妃子留在这里的?是皇后么?”
小皇帝:“更加不是!”
“陛下为何如此笃定呐?” 木惜迟眼珠骨溜溜转两圈,“陛下同皇后行过周公之礼么?”
“你……”小皇帝脸皮涨得通红,不知是气的是羞的。
木惜迟捂着嘴睁大了双眼,半晌了然地点点头,“陛下还是个童男子。”
“……”小皇帝气的五雷轰顶,山崩地裂。“你……你……你……这污秽之物定然是你……”
木惜迟立马委屈道:“陛下冤枉好人,这种羞羞的事怎么好搬在无辜之人身上。我自从被您的兵带回宫就再没出去过。我从哪里寻来这玩意儿。再说这里人人拿我当贼一样监看着,难道我有本事让谁帮我传递么……”
小皇帝:“可……”
木惜迟:“即便是春,宫也没什么嘛,陛下未经人事,自然好奇。其实,陛下有我就够了,还看什么春,宫啊?您有什么不懂的,我虚长陛下几岁,可以教您。”说着乖乖躺下,“我躺好了,陛下可以亲了。”
“……”
小皇帝当然没有亲他,而是一顿撵了出去。木惜迟见小皇帝面目都青紫了,恐怕玩笑过了头,小皇帝身子骨儿给气坏了,忙见好就收。反正天明之前,他还是能悄摸回来给小皇帝安神的。
果然,破晓前夕,木惜迟又翻身跑了回来。
帘幔被轻轻撩开,小皇帝双眉紧蹙地阖目而卧,怀中死死抱着把宝剑。木惜迟见了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上前小心翼翼地挪开小皇帝的手,将宝剑抽出来。
“小师父,你是防不住我的,不如乖乖从了我罢。”
木惜迟如往常一样,轻轻一点眉心,小皇帝登时面色恬淡,小嘴抿了抿,两手张开像是要抱住什么。木惜迟忙跳上了床将自己送过去。
冬去春来,又逢冬至。木惜迟已在褚宫内安身整一岁。
这日朝罢,小皇帝正在南书房与众臣议政,木惜迟急急吼吼跑进来,身上落得白扑扑的,手里还捏着个雪团儿。
“陛下,陛下,外面下雪了。您可千万别舔那些铁锁链!”
正在听臣下禀事的小皇帝板着脸道:“孤为什么去舔?”
木惜迟嘻嘻笑道:“我知道您不会舔,白嘱咐您的。”说着又风风火火地去了。
一位老大人在旁侧看得两眼发直,伸手指着那被木惜迟掀得翻飞的门帘,“这也忒不成体统!”
小皇帝却叹口气道:“罢了,他一个人失亲少眷,这里虽为故土,却自小远隔,虽在岐国长大,又无法亲近。何况年纪又小……”
老大人喷着白胡子道:“他可比陛下您还长着两岁呢。”
小皇帝没再理会,转而吩咐魏铨将自己一件常穿的狐裘给木惜迟送去,又将自己的手炉也一并与了他。魏铨领了旨,忙出门追木惜迟去了。
一旁的周太傅冷眼看了一场,不禁叹气连连。他最初十分笃定木惜迟是敌国悉心栽培的刺客,要来祸乱大褚内廷,所以歪招百出,一定要揪出木惜迟的狐狸尾巴来。不料一年下来,这个木惜迟并无丝毫不轨的举动,且愈发深受陛下看重。反倒他自己因曾处处针对木惜迟,竟被陛下日渐疏远冷淡了。如今为了修补同小皇帝的关系,周太傅也不敢再十分挤兑木惜迟了。那边又是送手炉又是送狐裘,周太傅两只皱皱巴巴的眼皮一夹,只好当啥也没看见。
近来除了夜晚时分稀里糊涂腻歪在一起睡觉之外,小皇帝白日里也偶尔来木惜迟这里坐坐,但往往搁不住一言半语调戏,又红着脸走了。
回回木惜迟看他临走时那气急的小脸儿都以为他不会再来了,结果隔天还是照来不误。
这日时至午错,木惜迟美滋滋地等着小皇帝来。晨起小皇帝答应了一同用午饭的。结果巴巴儿地等到烧鹅都冷了,也不见小皇帝身影。
从前两人也一同用过饭,即便彼此饮食习惯荤素不投,往往各自吃各自的,但丝毫也不耽误木惜迟就着小皇帝的秀色下饭。每次小皇帝来,木惜迟都能吃平时的两倍那么多,活活儿把他宫里的厨子累病好几个。
可这日木惜迟左盼不来,右盼还是不见小皇帝来,肚子饿的直冒火,随手唤来个丫头,让她去打听打听,陛下的御辇走到哪儿了,难不成抬辇的宫人是新来的,在道儿上迷路了不成!
那丫头去了没一会儿就回来了,“回公子的话,陛下正要来咱们这里用膳的,结果路上皇后娘娘宫里去了个人,说皇后娘娘病了,就把陛下请去了凤仪殿……”
木惜迟:“啊?怎么皇后好好儿的病了。什么病啊?要不要紧啊?”
见木惜迟这样,那丫头咬了咬下唇,愤愤地道:“公子别信这鬼话,深宫里嫔妃们争宠都惯用此招,想不到她堂堂皇后,也行此下策。”
木惜迟听了不解,“怎么话儿说的?”
丫头摇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在木惜迟耳根底下窸窸索索地说了一通。
木惜迟听毕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还能这样儿……”
当晚,小丫头飞跑到南书房,扯着嗓子喊:“我们公子病势垂危,想在临终前见一见陛下……”
作者有话说:
小木:你懂什么事快乐星球?
抱歉鸽了这么久……【膝行至脚边赔罪!】
第126章
小皇帝来的时候,木惜迟栖身的水木堂内,丫鬟仆妇跪了一地,都掩面哀哀哭泣,小皇帝心不禁凉了半截,进门的时候还给门槛子绊了一跤。
木惜迟直挺挺横在榻上,不言不语。一个丫头端着碗药,跪在榻前呆呆地看着他。
小皇帝一见了,登时脚步一顿,那身形大有玉树将倾之态。
随行的魏铨也被这阵仗闹得心慌,不断提醒小皇帝要顾惜龙体。一面又叱责丫鬟们,“昨儿公子还好好儿的,今儿怎么就这个光景了!你们是怎么伺候的,都是死人呐……”
一说到“死”字,魏铨立马又咽住,偷觑一眼小皇帝的神色,忙打着自己脸道:“要你这老畜生多嘴,要你犯忌讳……”
那先头跑去报信的丫头从众人身后蹿出来,伏在木惜迟身上“哇”得大哭起来。
正是不可开交,人来报御医到了。魏铨赶着催:“还不麻溜儿进来呐!”
话音未落,只见郑院判领着一队御医鱼贯而入,还没来得及跪下,就被魏铨揪着领子直提到木惜迟床榻前,几乎给按着头道:“给我瞧!好好儿地瞧!漆公子要有个三长两短,这腔子上的东西一个也保不了!”
郑通摸摸官帽,又摸摸下边儿的脑袋,心里好一阵儿不舍。忙请出木惜迟一只手来,跪着搭脉诊疗。
小皇帝静静候了半日,见郑通只是蹙眉冒汗,禁不住上前问道:“究竟系何症候?可治不可治?”
郑通将被震麻的手指头拢进袖中,躬身回禀道:“漆公子的脉息一如既往地铿锵有力。要说症候么,那是断断没有。”
分明是春心萌动了,不,不是萌动,是雷动!只不知怎样同小皇帝讲……
“他没事?”小皇帝问。
“这……”
“混账,”魏铨骂道,“陛下垂问,你支支吾吾些什么!漆公子若没病,哪里就这个形景了?”
郑通度量一番,将心一铁,“漆公子他……他约莫是……是想个媳妇儿……”
小皇帝登时面色一凝,魏铨也不由一个趔趄。
木惜迟听到这里,一骨碌爬起来,站在床上与小皇帝面面相觑。
“大胆,你胡说八道!谁想媳妇儿了!” 木惜迟在床上跌足。
小皇帝呆呆地看着他半晌,一语不发扭头就走了。
入夜,木惜迟让厨房做了他所能想到最滋补的素膳牛乳炖燕窝,学着皇后的样儿,领着个丫头,端端庄庄地给送来了南书房,颇有那一种贞静贤良的假把式。
可小皇帝专心在公文上,眼皮也不掀一下。
木惜迟巴巴儿地把腿都跪麻了,终于小皇帝抬手要茶,木惜迟忙将一盅燕窝递上去。小皇帝像是才发现他在这里。放下手里的奏章,盯着那一碗燕窝发呆。
“太医诊错了。”木惜迟说。
小皇帝视线慢慢移到他脸上,“郑院判医术高明,怎会失错。”
“错了错了,就是错了。” 木惜迟赶着摇晃小皇帝的胳膊。
小皇帝眼神扑朔,忽而轻轻一笑,“上至公主郡主,下至公侯小姐,都任你拣择,若你相中了市井平民,孤也可加封抬举她,定令其可堪相配。”
木惜迟跳起来道:“我都不要!”
“那你要谁?”
“我……我怕说出来,陛下又要生气。陛下先恕我,我才敢说。”
“那就别说。”
“我偏说!要杀要剐都随陛下!”
小皇帝一哂,“此刻豪气干云,起先又为什么不敢?”
木惜迟急着道:“我是心疼陛下操劳一日,所以不敢造次了,恐惹陛下生气。”
“孤为何生气,孤连亲姊亲妹都肯许你,又怎会轻易与你动气。”
木惜迟定定看着小皇帝,“我不要陛下的姊妹,我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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