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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黎明(风徒石头)


是夜,敌军在两路设伏,缓缓推进战线,营帐中,将军看着面前的要塞图,将手下先锋军分为两队,暂可抵挡一段时间,撤出城中百姓商户。安排好这一切,他转向江酒臣,说:“我在此守城,你骑着青骢,去往后方军营,叫援军速来。”
边城夜间风大,营帐飒飒作响,江酒臣合了扇子,摇了摇头,说:“我不走。”
他起身走到布阵图旁,扇子在几处防御工事上点了点,看向将军,说:“这城是我的城,我是这军队的监军,我的将军不走,我哪也不去。”
二人对视片刻,将军拂袖而去。而江酒臣再度醒来时,已是次日黎明,马车颠簸摇晃,他悠悠转醒,头晕目眩。
军中就那么点江酒臣从京城带来的蒙汗药,有朝一日竟被人用在自己身上了。
江酒臣心中悲戚难明,那人怎生如此之傻,竟愚忠到了这等程度,朝廷的援军怎可能不知前线战事,停驻不动,不就是等着坐收渔翁之利,除掉你这个心头之患吗?
思至于此,江酒臣的脸色陡然一变。
他死也不肯走,是因为知道会发生什么,难道将军就不知道吗?若是真为了请援军,叫驿官驾快马,不比把他迷晕了丢到马车上快?他就是要把他送走!
这人怎生如此之傻!
驾车的兵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刚要说话,一句话不等出口,只觉后脑一麻,顿时失去了知觉。江酒臣解下一匹马, 朝来的方向飞奔而去。
望沙城映入江酒臣的眼帘,随之而来的,还有带着血腥味的风和隐隐的厮杀声,昨夜,敌军长驱直入,径直打到了城楼下面,江酒臣快马加鞭,行至城楼前,沙地被血侵染,已是紫黑的颜色,满地残兵败甲,他望向战场,厮杀已是变成了屠杀,守军已不足百人,步伐艰难,不待挥起刀,就已被七八柄长枪洞穿。
江酒臣一眼就看见了将军。
那人被围困军中,银甲上满是血污,一刀斩过,横扫千军,终是寡不敌众。
江酒臣策马而去,横刀出鞘,一人冲进三百夷人的精锐军中,带出了将军。这马儿灵敏,他日将军亲自为他驯的。
纵使重伤在身,盔甲残破,他的将军的银甲仍是无比雪亮,映衬着坚毅的眸光。
敌军没追上,在城内外布下天罗地网,二人藏身在尸堆之中,直到入夜。
周身血迹凝固,江酒臣背着将军,一路向西行进,惨淡淡的月光落在他们身上,沙地上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呼啸的狂风像是怪物,催着夺命的咒。
江酒臣咬着牙,走出夷军可能搜到的范围之前,一点也不敢停歇。望沙城在他们身后,缩成了一个看不见的小点,江酒臣脱力,跪倒在地。
他拖着将军,倚在身后的石壁上,把仅剩的半壶水一点一点的涂在将军的嘴唇上。浓黑色的天空微微泛出一抹淡淡的蓝,似乎是要天亮了。
将军的手指凉得惊人,江酒臣紧紧攥着,将军大睁双目,却是眸光涣散,他失血过多,强撑了这许久,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他躺在江酒臣的腿上,看着天空,苍白的脸上浮上一丝血色。
似是回光返照,江酒臣心中一凉。
他们谁都没再说话,也没有力气说话,就这样安静地坐着,等待黑暗远去,等待太阳升起。
天迟迟未亮,将军的瞳孔已快要扩散,他无意识地看着远天,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攥紧了江酒臣的手。
“代我看看这黎明。”将军说。
江酒臣低头看着他的眼,刚才还紧攥着他的那只手顷刻就失去了力气,江酒臣捞了一把,又紧紧攥住,喉结上下耸动。
晨光刹时倾泻而下。
官场黑暗,不顾黎民百姓死活,朝廷昏庸,只为江山永固,宁可弃掉一员良将。
他的将军为他的忠诚所弃,直至临死,还想着天下苍生,想着黎明。
江酒臣扶着岩壁艰难起身,躬身背起他的将军。他身上多处伤口,两日粒米未进,神智已是恍惚,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带着将军走出去。
他生来便与常人有些不同,对阴阳之事多有敏感,自来到这边,也听过不少传闻,说死于沙漠中的人,会被永远地困在这里,不能往生,这古战场,夜晚常常传来战死沙场的战士的悲鸣。
江酒臣听到过。
他得带他走出去,他的将军绝不可以被困在这里,他的将军绝不可被任何事物所困。
他得带他出去。
转过这个街角,就到了他那同僚的居处了。
一道剑气迎面而来,江酒臣侧身躲开,来人微微一愣,说:“你也是……你来做什么?”
江酒臣的手搭在刀鞘上,却没有要出刀的意思,只是拇指在那个刻字上摩挲,对方戒备地看着他。江酒臣沉静地开口,说:“我无事相求,只想问问前辈,迄今,帮那些人做了多久的事?”
那人微微凝眉,见他似乎没有恶意,回答道::“两千三百年。”
江酒臣笑了,他一笑,对方更是疑惑,于是他又问:“前辈可还记得,所为何事?”
对方又是一愣,江酒臣见他的反应,心瞬间就凉了,他僵硬地开口,几乎一字一顿,要把这句话咬出一股血腥味:“前辈可还记得,两千三百年前,为何愿意做这永世孤寂的差事?”
那人瞬间瞪大双目,愕然地看着江酒臣,他疑惑地皱起眉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却又想不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脑海中闪过一个女子的笑颜,又立刻化为无形,他按住太阳穴,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江酒臣站在原地看着他,绝望像是细小的藤蔓,爬上他的眼底。
男人抬起头,重新看向江酒臣,他满脸是泪,却浑然不觉,摇了摇头说:“我不记得了……”
江酒臣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朝男人做了一揖,转身走了。
那男人似是明白了什么,正欲追问,江酒臣已经不见了。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赵黎看着手里的三枚铜钱,心下满是不安。
五点多的时候江酒臣匆匆赶来,二人相见,皆是一张愁苦脸,赵黎觉得这人好像与平日有什么不一样,却是想不出来。
江酒臣见赵黎这颓然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却没有出言相劝,他从怀中摸出三个铜钱,放在赵黎的床头,说:“你跟他真是一样的人。”
还不待赵黎发问,江酒臣说:“这三枚铜钱你随身带着,能在大劫前保你三次,赵黎,道阻且长。”
话罢,他深深地看了赵黎一眼,纵身离去。
赵黎又回想起江酒臣那个眼神,终于明白有哪里不对了,那分明就是告别的眼神!
他要去干什么?
赵黎心头一紧,立刻套上衣服,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他心急如焚,突然想起了什么,在屋子里四处翻找起来。之前在衡二的时候江酒臣曾给过他一个玉佩,那个玉佩可以追踪他的行踪!
江酒臣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那个阴差的住处,面色惨白,神志恍惚的模样。去见同僚,他又违了规,钉在琵琶骨里的骨钉钻心的疼痛起来,可他浑然不觉。
受这刑,也是八百年前的事了,江酒臣寻将军三世未果,偷闯往生殿妄图翻生死簿,被那些人发现,按在阎罗殿前,生生钉进了两根三寸长的浸在忘川水里的骨钉。
凄冷的疼就这么缠了他八百年。
他脚步踉跄,像是一个纸片人一般摇摇欲坠,若是此刻撕开他的衣服,便会看到,那条从伤口处蔓延出来的黑线,已经从肩膀上绕过,爬到了心口的位置。
江酒臣的嘴里全都是苦味,藏了千百年的委屈,就这么山呼海啸地扑了过来。
你要我代你去看黎明,这一千年来,改朝换代,年代更迭新朝再生,历朝历代由盛至衰,都是一个德行,是个没尽头的循环,黎明在哪呢?
我找不见那黎明,那便不找了吧。
可你呢,你在哪呢?
江酒臣心血翻涌,执念散尽,一口心头血吐了出来,他跪倒在地,横刀“嗡”地一声长鸣。
赵黎紧攥着玉佩赶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个场景。
他飞奔过去,扶住江酒臣,手指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嘶声问:“江酒臣,江酒臣!你怎么了?你没事吧?你他妈的别闹我,你不是说你是不死之身吗!”
他紧张地拍打了两下江酒臣的脸颊,那人下巴上全是血,竟还是笑了。
他看着天际,笑着说:“凡身不死,仅凭一口执念撑着,赵怀明,我找不见这黎明了。”
最后一句只剩下了细微的气音,江酒臣看也不看他,一双笑眼中覆着一层泪,渐渐失去了焦点。
赵黎的眼底泛上了一层血色,不可置信地看着怀里的人,大喊了一声:“江酒臣?江酒臣!”
话音未落,这人周身泛起一层白光,旋即,一阵金光大作,倏而四散,数不清的金色萤光冲天而起,赵黎面前的地面上,就只剩下了一把横刀。
赵黎的眼球颤动不已,嘶吼了一声:“江酒臣!”
一片空旷中有风吹过,野草的草尖微微颤动,无人回应。
赵黎失联了整整一周。
电话不接,短信不回,车衡找遍了所有赵黎可能去的地方,一无所获。
许清都跟着着急起来。
赵黎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么长时间音讯全无,车衡连想都不敢想,眼见着这人也接近崩溃,关敬峰一个头两个大,干脆把这小年轻也放走了,让他要么好好找,要么好好调整情绪,不报复社会怎么都行。
而这晚,赵黎拎着两坛酒,出现在了老宅。
老爷子一点都没惊讶,把他迎进了屋,爷俩小桌前面对面,无声地喝着酒。
一坛酒下肚,赵黎开口,沉声问:“爷爷,你信这个世界上有报应吗?”
老赵放下了酒杯,看向他的孙子,头发花白的老刑警,不笑的时候自带三分威严,开口说:“我不信报应,这世上没有报应,只有无能的刑警,才会把伸张正义的责任推给老天爷。”
赵黎抬起头,面容憔悴,可眼底有光。
老赵看着他半晌,说:“赵怀明,你五岁的时候就说要做警察,爬沙丘的时候就要玩伴叫你大队长,你现在是市局正科级的干部,当真不知道自己该做的是什么吗?你母亲给你取名叫赵黎,我给你起字怀明,这天再黑暗,也总得有一道光。你今年二十八岁,已近而立之年,爷爷再没有什么能教给你了。”
赵黎饮尽了杯中酒,给老爷子鞠了一躬,再无更多言语,转身离去。
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身孤勇与底气。
一周之后,赵黎复职,将办案重点转移到一伙流窜抢劫犯上,对四院之事绝口不提。暗中开始排查所有相关人员,企图顺藤摸瓜,找到幕后黑手。
不出两个月,此事被那边知晓,赵黎被革职。
不久之后,各大媒体的通稿开始漫天乱飞,质疑为何赵黎可以在短短的一年时间破获那么多起大案,因为江酒臣方面的参与,很多案情都有扑朔迷离不可公开之处,在此时,正成了绝佳的话柄。
往日的青年才俊、“江城之光”,转瞬就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那些曾被赵黎逮捕追查的试图报复的蠢蠢欲动的罪犯,得知赵黎被革职的消息后,也都有了动作。
他背对着众人远去,步履维艰,行走在无边的夜色中。

八年弹指一挥间。
秋高气爽,街上行人不多,路上落了很多半黄不绿的叶子,清风一卷,打上几个旋,飘飘悠悠还没等飞起来,又重新落了下来。
一个男人走在路上,不慌不忙的样子,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他接起来,一个男声响了起来:“老大,到哪了?骑着蜗牛来的啊?”
“拐弯就到了。”赵黎回答。
林不复笑了一声,说:“你现在可不一样,失联一分钟我们都担心坏了。”
赵黎没挂电话,转头走进一家饭店里,服务员迎上来,他摆了摆手,径直走上了二楼。
手刚搭上包间的门把手,门从里面打开了,车衡手里拿着林不复的手机,两个人打了个照面,赵黎在车衡肩膀上捏了一下,两个人一起走了进去。
“菜都上半天了,你再不来都凉了。”林不复搅了搅汤匙,尝了一小口,觉得温度差不多,推到了常湘面前。
“再不来我们都担心你人要凉了。”常湘瞥了车衡一眼,淡淡地说,“正是狗急跳墙的时候,你腿儿着过来的?”
车早卖了,他没说过。赵黎笑笑,把外套搭在椅背上,点了根烟,从衬衫里露出来的小臂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只露出了个边角,不知道袖子里面还藏着怎样的触目惊心。
这八年,时间走得悄无声息,漫不经心地在他身上留下自己的刻痕,在悬崖边上把他推下去又捞上来,没料到这人手心血肉模糊,仍是不肯松开手。
臂上的伤痕,后背的刀疤,都是赵黎的年轮。
当年四院事发,赵黎假意转移视线,在背地里依然在暗中调查,小蚂蚁的动作可逃不过大神的眼睛,那边动了动手指,赵黎就从漂浮的叶片上翻了船。
留他一条小命算是垂怜,却未曾给他留下半点退路,赵黎丢了工作,也丢了尊严。
无名英雄万夫所指,这八年来,随便哪件小事都能把他戳的一身窟窿,四院的风波过去,再没人记得那些铁栅栏里的孩子的哭嚎,除却心怀不轨的通缉犯,也没人记得这个小警察了。
蜉蝣撼树,本该是没有转机的事情,那些人操纵权术是个中好手,生怕赵黎还跟他的属下有什么关联,本欲悄无声息地瓦解掉原来的刑侦班子,却没想到一口啃到了一个硬骨头上。
赵黎被革职后,车衡立刻被省厅调走,常湘是个动不得的人物,那林不复就更没有必要了。
赵黎之所以能挺过来,离不开他们。
八年,重压之下,众叛亲离,原来的线人一一大难临头各自飞,本来在刑侦队长职位上的赵黎都难拿到的消息,现在更是有如登天,仅是查出四院的幕后是谁,赵黎就花了整整三年时间。
年岁挂在嘴边,不过上嘴唇碰下嘴唇,一千年都可弹指一挥间,何况是这短短的八年。东躲西藏,逃避追杀,生活不支,勉强度日,说来说去不过是十六个字,却几次三番险些逼倒这个孤胆英雄。
最难的时候,住地下室,给饭店刷盘子,昏暗的小台灯和小桌子前,全是那些人节支的资料,三枚铜板经过许多日夜的摩挲,边缘早已润泽,不知不觉之间,就只剩下了一个。
也就快终结了。
地下盘根错节的枝蔓一经发现,就如同乱缠的毛线球找到了线头,难以想象的庞大触角被连根托出,名单上的人名不断地增加,各种资料也越来越厚,一切罪行昭然若揭。
而此时,全国范围的反贪行动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密封的文件袋从赵黎的手中转到了常湘的手中,接着出现在了常先勇的办公室,通过层层阻隔,直接捅到了省纪委。
2026年,轰动全国的特大贪污案,就在江城这个起点,画上了句号。
那些人没想到赵黎竟能做到这种地步,毫无防备,此时慌了手脚,主要人物匆忙潜逃,被调查人员在机场堵了个正着。
那些埋在地下的罪行,一旦暴露在天日之下,就再也无处遁形,四院立刻被查封,当年的卫计委人员也都被隔离调查,所有党羽都被连根拔起,新闻连续播报了好几天,其中,“周振邦”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正是当年青卢乡的一把手,计划生育时期强行引产的政策的推行人。
江城市第四精神病医院这几个大字终于登上了各大新闻的头条,不会再被强制删除了。时隔八年,赵黎的名字再次登上了新闻,“税金蛀虫”洗清了沉冤,当年固执热血、义愤填膺的青年人,已经修成了宠辱不惊的本事。
再次踏入市局,恍如隔世。
他从局长办公室里走出来,步调轻缓,路过刑侦队所在的楼层的时候,他微微驻足,林不复从转角走出来,旁边人与他打招呼:“林队。”
林不复点了点头,见了赵黎,一愣,说:“我在局里听到说要给你平反,没想到这么快,怎么样,升没升?”
赵黎摇摇头,说:“让我先回队里,之后再商议。”
“哟,老大,那你得管我叫老大了。”林不复把涂着花绿指甲油的手搭在赵黎肩膀上,见赵黎迥异的目光,毫不避讳,咧嘴一笑,“咱家小公主,不说这个。你回来,我让贤啊,给你干副手。”
赵黎微微勾起嘴角,说:“再说吧,都无所谓,都是之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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