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玉觉得这样的生活挺幸福的,但又觉得头顶的星河,作为背景也太假了。
11点,赢舟推开了门。轻轻拍了拍荀玉的肩膀:“你进去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剩下三个小时我来。”
荀玉连忙摆手,说自己没事。当年看世界杯熬夜打游戏,哪个不比现在困。
赢舟推了推他:“保持体力,不要逞强。”
荀玉很感动,并且感觉到了一丝幸福,半推半就地回到了房间里,找到唯一空着的睡袋,躺下了。
他看起来还行,但实际上累的够呛。几乎是刚闭眼,就睡着了。连几分钟后,旁边的裴天因离开都没有发现。
裴天因推开门,然后,坐在了赢舟的旁边。
他没有说话,只是取下了身后的弓,警觉的目光来回打量着。
裴天因的眼眸真的很亮,而且居然真的有点反光,像猫科动物。还是红光。
“你也听到了吗?”裴天因低声问。
赢舟抬头,十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你能……听到吗?”他小心翼翼地询问,甚至有些隐秘的激动。
这种感觉就像是当年上高中,靳白羽跟他说,他也“记得”那个世界的时候。
赢舟睡不着。
一闭眼,就有人在叫着他的名字。很吵。有人让他回去,有人让他快走。
他也不想和元问心说。元问心只会在沉默片刻后,哄着他吃药。
裴天因回答:“我不是听力不好,是听力不太正常。去县里检查,说的是我听力范围有问题。更像是动物,能听见一些人类听不清的声音。但偏偏不太能听清人说话。”
比如现在,他就听见了……
山林里,两脚直立的动物行走的声音。
但有些奇怪。
从压住树叶的脚步声听,那个两脚直立的动物,体重很轻。
这不由得让裴天因想起一些山魈之类的传闻。
但护林队年年都会有扫盲教学,裴天因知道,过去传言的山魈只是大一点的猴子。
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大封山。
真要有什么妖怪,那也该是寨子里的毕摩敬若神明的……太岁。
裴天因闭上眼,听了一会,然后对准了西北方向,把箭,架在了弓弦上。
他拉开弓,屏息凝神。手里的弓是木弓,但需要的臂力一点也不小,裴天因直接拉了个满弓。
赢舟听见了轻微的沙沙声,很轻,像风。
下一秒,箭支“嗖”的一声,射了出去。颤抖的弓弦发出嗡鸣的弦音。
山里没有起风,裴天因的耳坠却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扬起,在空中晃出一个精巧的弧度。
远处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声音。
“中了。”裴天因说。
赢舟跟在了裴天因的身后。
裴天因本来想说让他在原地等着就行,但话锋一转,吐出嘴里的变成了:“夜里很黑,你跟紧点。”
夜里倒也不黑,月亮很亮,而且看起来离他们很近。在没有云遮挡的夜晚,像顶小路灯。
裴天因本来想拉一下赢舟的手,怕他走夜路不习惯,但赢舟走得很稳,于是他只好假装摸了摸背后的箭筒。
他们来到目的地,借着月光,看清楚了射中的东西。
地上躺着一个人型的蘑菇繁殖架。
这个人的身上长满了棕黑色的菌子,皮肤枯瘦像是木桩。一朵朵菌花布满他身体的每一个位置,包括鼻腔和眼眶。
两朵蘑菇从他的眼眶里探出,像蛇一样前后试探着。恶心又诡异。
怪物被钉死在地上,正中脑门,手却还在颤抖着。
裴天因面色一变,直接用手里的刀割下了怪物的头,然后抓住了赢舟的手腕,像扛麻袋一样抗在了自己的肩上,冲出几步路到了旁边的山崖,直接从上面跳了下来。
不高,只有三四米。但也不算矮。
他速度太快且一气呵成。
赢舟听见了奇怪的“噗噗”声。
他抬起头,看见了一团团棕黄色的颗粒在空中炸开。像极了孢子喷发。
刚才那张恐怖的蘑菇脸在赢舟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忍不住询问:“地上那是什么东西?”
“肉太岁。”裴天因语气不太好,“我还以为都死完了。之前许家寨就是闹这个病死的。”
也许是在梦里见过类似的怪物太多次,赢舟的心情很平静。
赢舟:“这是不是不太科学?”
人会长菌子已经够奇怪了。更别提这菌子人居然还会动,而且怎么看也不像活人。
裴天因这个山里人居然很附和地点了几下头:“的确。可能是我们之前吃菌子中毒了。”
松茸菌是很难认错的,但大自然物种丰富,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有类似的毒菌子。
两人沉默了一会。
赢舟缓缓开口:“你可以把我放下来了。”
裴天因肩膀硬硬的,咯着肚子,疼。
裴天因松开手:“不好意说,忘了。因为肉太岁会人传人,还不太清楚它的传播方式。所以我有些心急。”
赢舟微微笑了一下:“没事。村子里全是这种肉太岁吗?”
赢舟笑起来太好看了。
容易让裴天因想起一些他熟悉的美好东西。比如冬天第一场雪,莹莹的白色挂在树间;春天结冰的河流划开,冰水汇聚成小溪。
裴天因足足反应了三秒,才开口道:“之前看没有,现在不清楚。当时有人找偏方,不知道从哪问到了,说肉太岁可以治癌症。于是说要花钱买。有多少收多少。”
“之前,寨子里只有木太岁、石太岁、水太岁,没听过什么肉太岁。但想来就是肉上长出来的。第一批是种在肉猪上的。”说到这,裴天因迟疑了片刻,“太岁这种东西,是建国前出现的。那时候世道不怎么太平,连苞谷都吃不上。许家寨那批人,也是那时候搬来的,说的是什么……高级军官。反正都是汉人。我们村的毕摩说他们是汉奸。后来解放了,在当地待不下去,才逃到了山里。也不让我们和那个寨里的人玩。”
赢舟努力回想了一下。
发现小时候村里的人的确面貌都不错,不像山沟里的人。
也有一些年纪偏大的太婆、太祖,长得很不错,举止优雅,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
“后来吃太岁,毒死了一批人。后来就不让吃了,所有的太岁都集中销毁。放火烧了。”
“我们都不知道许家寨的人还偷偷留了太岁的种。那个商人把东西全收了,并且说有多少收多少。但只要肉太岁。而且要红色的肉太岁。”
“一头肉猪,买来有农业局补贴,幼猪只要一百来块钱。但种出肉太岁,一卖就是好几千。当时我们寨里还有人蠢蠢欲动,也想种肉太岁,但被毕摩压下去了。”
“毕摩说,他们会遭报应的。”
报应很快就来了。一个在猪身上养肉太岁的人被真菌感染了。
然后村里人惊喜地发现,红色的肉太岁,在活人身上长得特别多。
“后来就有人向拐子买人。我们把拐子打跑了,他们就去隔壁省偷偷拐。再然后整个寨的人都被传染。附近几个寨子的人都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裴天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我们把山洪改道,让洪水把许家寨淹了。”
赢舟觉得,这件事都能拍三集《走近科学》了。
“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肉太岁了。当时都死完了。”裴天因回答,“而且,肉太岁也不会到处跑。”
当时放水淹山的时候,裴天因还小,只有十一二岁。他只见过一次肉太岁。
还是许家寨的人,找他们村的毕摩求救。
满身污垢的男人躺在板车上,身上开出一朵朵红色的菌花,没有刚才那个菌子人那么多,气若游丝。
因为对方给的价钱高,哪怕没什么好的法子,毕摩依然试了几次。譬如拔掉所有菌子,用公鸡的血涂满他全身。但这个人还是死了。死后,枯得厉害,像是一颗被吸干的果实。
“你们调查过那个商人吗?”
裴天因:“或许有吧,我也不知道。但他一直都给现金,从不赖账。所以大家都愿意信他。有人说是缅北那边来的。”
年代太久,当事人还都死差不多了,连个照片都没留下。
想调查这么一个人,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不过,赢舟还是打算试试,但要等回去以后。
“那许家寨岂不是还有污染源。你明知道,还要带我们去吗?”
污染源三个字被吐出来的很自然。
仿佛一直存在于赢舟的脑海里。
但他的生活中,明明很少接触到这种特殊的名词。
就像是一种微妙的本能。
也是这种时不时的错位感,让赢舟总是没办法彻底放松警惕。
裴天因回答:“你哥,给了曲目朗嘎十万块钱。有这钱,大毛就可以在市里买房了。我们倒是无所谓,也不喜欢走太远。但大山不适合女孩。”
大毛是曲目朗嘎收养的第一个孩子,还是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远处的蘑菇人,裴天因打算等天亮后,再去看看。
肉太岁具有传染性。
裴天因听人说,传播方法是吃下一朵肉太岁。那些孢子其实不会传染人。
但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会动的死人听上去很诡异,但裴天因并不害怕。人们试图用科学解释很多东西,但在科学之前,已经有神学试图对世间的一切做出解释。
但无论是科学还是神学,都是人们了解认知世界的工具。
既然这种肉太岁也是能杀死的,那就不用恐惧。
回去的路上,赢舟犹豫了几秒,开口:“裴天因。我想先让我哥他们回去,然后再去一趟许家寨。明天你能随便找个附近的村寨,说许家寨到了吗?我担心寨子里有未知的危险。
“我也可以付给你向导费。”
赢舟虽然还在读大学,但十万块钱还是能拿出来的。平时元问心给的零花钱多,他生活简朴,也不怎么用。
裴天因垂下眼眸,瞥了他一眼:“之前我会同意带路,是还不知道肉太岁变异了。”
赢舟:“……喔。”
他的目光很游离。
三毛是一只黑色大土狗,妈妈是白狼。打小就聪明。
每次,三毛打算阳奉阴违的时候,也会流露出同样的眼神。
裴天因问:“一定要回去吗?”
对啊,一定要回去吗?
有时候,赢舟也会问自己,是现在的生活不够好吗?为什么总是要执着于一个真相?
但他忘不了,也放不下。如果另一个赢舟只是自己的臆想,那他看见的、能亲手抓住的人,又是什么?
他的沉默已经代表了很多抗拒和执着含义,裴天因叹了口气:“好吧。明天我随便找个寨子,说许家寨到了。然后我们撤回去,你再偷偷来找我。”
裴天因还真怕赢舟会一个人进山。
山里死人很正常。但赢舟死了,他会觉得很可惜。
赢舟由衷道:“谢谢。”
赢舟说要跟着裴天因守夜,但后半夜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在睡袋里,蜷缩着。
元问心和荀玉正在外面做早餐,煎蛋配牛奶。
牛奶是袋装的,自己带的。
蛋肯定又是裴天因从哪只鸟的窝里借来的。
赢舟的长发有些凌乱,他用手抓了两下,然后用发带把它扎了起来。
“几点了?”赢舟走出木屋,问。
“才八点多呢,”荀玉用一根筷子戳着铁锅里的煎蛋,“困吗?要不再睡会?”
赢舟看着院里的人:“裴天因呢?”
元问心的表情冷冷淡淡:“一大早就去山坡上了,也不知道干什么。我们和他有沟通障碍,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赢舟跑到山坡一看,裴天因正在昨天射中菌子人的地方。
地上什么也没有。但枯枝上,却开出了几朵深色的木太岁。
枯木上还留着一个箭眼。
“昨天,我射中的是木头吗?”
裴天因的眉头蹙起,语气变得不确定起来。
赢舟思考片刻,回答:“虽然我的医生说,我有幻视和幻听,但我觉得不是……对了,我还没问你,你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嗯?”裴天因微微睁大眼,“你说昨天晚上吗?我听到的是脚步声。”
他们听到的声音不一样。
赢舟倒也不太失望。他已经习惯了。
他没有过多地纠结于这个问题,并且心照不宣地重新开始跋山涉水。
昨天已经消耗掉了一些水和粮食,今天的行李轻了不少。
赢舟翻山越岭,却无心看风景。
一夜过去,随着许家寨的不断靠近,他耳边的噪音正变得越来越清晰。
“赢舟。”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回去!!”
这是一个陌生又尖锐的声音。
声音已经大到让他的耳膜刺痛。
赢舟的面色不太好,但元问心只以为他是热了累了,小声地安抚着他。并且询问了好几次,需要不要联系救援队。
赢舟都坚定地摇了摇头。
下午五点,在越过山林,从峡谷的间隙中穿过后,一座早已废弃的小村寨,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裴天因的目光有些许怀念,但很快压了下去:“到了。”
元问心举起了照相机:“好原始的村落,倒是挺漂亮的。”
路是曲折迂回的之字形,路边依次分布着一些平房,外墙是土黄色。
比起漂亮。倒不如说是罕见。
村落依山而建。早就无人居住,地上长满了荒草,井水也大多干枯。
只有毕摩的家的墙上,会有一些彩绘的图案,和裴天因身上那些图腾倒是很相似。
墙角和路边的石头上,爬满了苔藓和蘑菇。
村里不仅没人,连根电线都没有。
村子不大,鼎盛时也就一两百人,不到半个小时就能走完。
元问心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松口气,他凑到赢舟身边,小声地咬耳朵:“你看,没有人。”
赢舟“嗯”了一声,难得的轻松:“我们回去吧。”
双方都觉得,自己把对方应付过去了,很满意。
荀玉参加过洪灾的抢险救灾,他见过被洪水淹没过的房子。
大多都会有很厚的淤泥,还有泡到发软发烂的墙根。
这里没有山洪来过的痕迹,和裴天因说的有些不太一样。
他微微蹙眉,有些疑心是裴天因为了拿钱,随便找了个寨子应付。
元问心给钱的事,他是知道的。但他以为赢舟还不知道。
于是,荀玉找到元问心,拉着他到一边,小声嘀咕了起来。
裴天因双臂环抱,就在路边等着,表情很是冷淡。
山里起了点风,裴天因的耳坠就随着风轻轻摇晃。日光洒在他黝黑、布满伤痕的皮肤上,出乎意料的好看。
是一种原始的、粗犷的美感。
赢舟眯着眼看了会,没忍住,拿起元问心的相机,拍了那么一张。
“到时候洗出来寄给你,”赢舟由衷道,“你很英俊。”
裴天因的唇微微翘起,但还没来得及回答,一只野鸡却从山区的树冠上飞了过来,发出了“嗷嗷”的怪叫声。
这是裴天因昨天放走的那只野鸡。
树边,一片枯叶晃了晃,落在了裴天因的鼻尖,然后滑落。
地面十分微弱地颤了颤。地底的动物们纷纷钻出土壤。
裴天因在瞬间变了脸色,他朝着赢舟道:“让你哥哥打卫星电话,定位,放烟雾弹。找人来营救。山里要地震了。”
元问心一愣:“地震?真的吗?”
西南一带经常地震,大封山更是位于地震带上。对于这种事,元问心宁可信其有。
更何况,哪怕没地震,元问心也是打算叫直升飞机的。
无人区负重15kg徒步两天,已经差不多到了他生理的极限。
他的体力远不如荀玉,甚至还未必有赢舟好。
他来到村寨高处的平地上,然后发射出一枚红色的信号弹。
这表示情况紧急,需要立刻支援。
信号弹亮度约60万流明,而且穿透性极强。在长达半分钟的亮光后,半空留下了一道粉红色的烟雾柱,久久不散。
荀玉则是拿出背包里的卫星电话设备,立起了一个地面支架。
只是黑山沟内本身存在大量玄武岩,磁场混乱,信号很差。他倒腾了半天,一个“sos”的求救信息都没传送过去。
从裴天因给出地震通知到现在,过去了差不多十分钟。
大家的精神紧绷。更糟糕的是,一大团黑色的云飘了过来,挡住了头顶的太阳。天色顿时格外昏暗。
八月份本就阴晴不定。大概是快要下雨了。
山谷里起了山风,带着草木的气息。很清爽,但却没有人能欣赏。
“天有些黑。”元问心喃喃,“可能会挡住信号弹的痕迹,如果下暴雨,直升机也没办法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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