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好的时候,许文玲说:“今天妈妈给你做小蛋糕,好不好?”
心情不好的时候,许文玲会说:“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和他结婚?!你上学,要户口;吃饭,样样要花钱!哪里不需要钱。不结婚我带着你连住处都没有,你还想读书?”
“我为你忍耐这么多年,难道还有错吗?我唯一的错就是把你生了出来!你以为我为什么受人歧视,要带着你背井离乡!你亲生父亲是个杀人犯!当时所有人都叫我打胎,我舍不得。我就不该把你生出来!”
赢舟在这样的责怪声里长大。他的心情逐渐从痛苦、自责变成了麻木。
终于,在14岁那年,他和继父一样高。
赢舟和他打了一架。他是不死不休的复仇者,他是燃烧着的火和会咬人的狼。
但许文玲是一把从他背后插来的冷刀。
在大众观念里,孩子是不可以恨自己的父母的。
这种恨意被压制着,但它的确曾经在某个瞬间爆发。
在许文玲又一次疯了一样的咒骂他的时候,赢舟没有像以前一样沉默。
他很冷静的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笔,放在书桌上,然后把校服外套脱下,搭在凳子上。
顺序和动作都和他那个该死的继父动手前一模一样。
他皱着眉反问:“这不是你自找的吗?”
一个痛苦、混乱、互相憎恨的、找不到任何温情和爱的畸形家庭。
总有软弱的人要被这样的怪物吃掉。
客厅里,两个人许久都没说话。
“她不是没有异化吗?”赢舟问,他的目光找不到焦点,很涣散,像是还没从回忆里走出来,梦游一样喃喃,“为什么会是她?”
元问心:“你不觉得。附近所有人在你眼里都是动物,只有她不是,很奇怪吗?”
赢舟忍不住反驳:“但你来的时候也说过,如果已经觉醒成为异能者,那么就不会被其他进化源二次感染。而且你不是也没看到动物吗?”
赢舟的声音很平静。
但元问心清楚,除了心情激动的时候,赢舟很少一次性说这么长的句子。
“是,但是,”元问心深吸了一口气,“我身体里的这只幼虫,作用类似于蜂群中负责警戒的侦查蜂,只有在遇到祸害时才会产生反应。”
这件事其实也给元问心敲响了警钟,那就是不要太依赖上辈子的记忆。
起码在他印象里,农场主是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
赢舟坐在沙发上,沉默许久,缓缓抬头:“……那,该怎么办呢?杀了她吗?”
下午,因为老户型窗户小,采光不好,客厅里的灯亮着。
赢舟背后的黑影缓缓蔓延,像是飞鸟张开的羽翼,占据了半个墙壁。
黑色的影子熊熊燃烧着,像一团随时都能暴起火焰。
只需要赢舟一念,它就会把元问心拖入这团烈火之中,烧成灰烬。
赢舟举起茶几上的杯子,喝水,水杯抵在他的唇边,他没有抿一口,只是借此挡住自己的脸。
赢舟在抬起头的瞬间,微微瞥了元问心一眼。粉里透红的眼珠子上翻,大范围的眼白随之暴露在空气中。
在最绝望混乱的那段时间里,元问心见过很多次这样的眼神。
异样、冷漠、暗中权衡。
元问心在这瞬间意识到一件事。
赢舟没有杀周明哲,也没有杀李洋,并不是因为他心地善良,而是在他的认知里,这两个人根本不算什么威胁。亲自动手,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毕竟不管是周明哲还是李洋,在以后都不太可能给他制造问题。何必自找麻烦。
但在这一刻,赢舟想要杀他。
元问心有预感,当自己给出肯定的回答后,赢舟会毫不犹豫的动手。
元问心的心情很复杂。这种复杂非要用语言形容,大概是同情里带着惊喜。
他甚至想笑,于是真的笑出了声:“我如果是你……我会选择在下楼的时候,或者别的时候动手。这时候我会没那么多戒备,也看不见你的表情。而不是在这。
“你对自己的能力显然没有很清楚的认知。当然,这也正常。很多刚拥有异能的人,都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以为自己是世界中心、天道之子。但是赢舟,你杀不死我。你应该清楚,就算真的杀了我,事情也不会得到解决。死亡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因为你需要杀死的不止是我,还有我背后一整个家族。”
赢舟面无表情地反问:“是吗?”
“是的,但我说这话不是为了激怒你。而是希望你的眼里能装下更宏大的东西,了解这个世界运作的规律。”
元问心这话说的很诚恳,看起来像是为赢舟着想。
赢舟蹙起眉:“你好像我很讨厌的那个老师。他说我不够合群,不懂得和同学打好关系。还说以后出身社会,这些垃圾货色都会是我的人脉,我会后悔……真是有种明知不对劲,又不知道怎么反驳的恶心感。像咬了一口苹果,低头一看发现半截细白的虫子断在果肉里面。”
“而且,说这么多,”赢舟微微扬起了下巴,一边嘴角上扬,眼神里带着嘲讽,“你之前的伤还没好吧?”
元问心罕见地沉默了两秒。
他深吸一口气,回答:“现在是诡异复苏早期,你的母亲未必会成为农场主。而且,现在异化的人只有你能看见,说明程度还很轻。进化源还没有和她彻底融合。也许还能挽救。
“但赢舟,你要清楚一件事,如果她真的堕落成农场主。就算没有我,以后也同样会有人想解决她,你能保护她一辈子吗?你要为了她,让更多无辜的人死掉吗?这个数字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成千上万。成千上万的尸体摆在你面前,你也能无动于衷吗?”
赢舟回答:“我能。”
氛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元问心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肩膀颤抖,从胸腔里发出了几声闷笑:“确实,你当然能,毕竟你可是……但你明明恨着她,不是吗?”
这一次,赢舟没有回答。他垂下眼眸,神情疏离而淡漠。
元问心:“目前有家位于深山的研究机构,在进行诡异复苏的专项研究,把你妈妈送到那也许还有救。有一种技术,可以尝试把人和祸害剥离。整体来说,类似于把你妈妈送进养老型的精神病院。但只有她能去,你不能去。这个选择你能接受吗?”
“剥离?一定要送去研究机构吗?”
赢舟想起了周明哲,以及那条从它身上逃跑的影子。
他语气里的怀疑显而易见。
元问心补充:“……你还不知道吧,在你住院的时候,周明哲死了。他死的时候,全身干涸,像只木乃伊。解剖后,他的身体没有一滴血。”
“那安全性呢?”
“如果她在里面非自然死亡,我愿意以死谢罪。”
“怎么保证你的话可信?”
“不会中断她和你的联系,你也可以自行评估。”
赢舟:“不,我是说以死谢罪这种事。”
元问心思考片刻,微笑着回答:“我觉得不管怎么说都不能让你安心的。所以啊,赢舟,你要快点长大。”
赢舟思考了许久。
“好。”
他收起影子,客厅的光线逐渐变得明亮。
元问心这才意识到,刚才室内变黑,并不是因为太阳落山。
赢舟的成长速度,远比他想象中可怕。
他重生后,因为未卜先知而产生的傲慢,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可笑。
事不宜迟,元问心当场就开始联系研究院。
他甚至没有想好之后怎么和相关负责人解释,自己为什么知道内部电话,但无所谓。
元问心的一举一动都没有瞒着赢舟。
他当着赢舟的面,把事情转述,和研究院沟通,最后挂掉电话,道:“去接你妈妈吧。研究院的人说会安排飞机和……收容舱。”
收容舱。用于关押部分没办法杀死的祸害。
在上一世,也有进化源失控的异能者,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自己送进去。
赢舟说话的兴致不高,神情格外游离。
他走下楼,麻木地跟着元问心坐上了车。
从他家到许文玲工作的超市只有3公里,但不幸赶上了晚高峰。
路上堵车。车厢里的两个乘客都没有说话。
华灯初上,天色一点点变黑。
“其实我理解你。”元问心的目光放空,脸上呈现出一种奇怪的、不属于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深切哀伤,“我甚至很嫉妒你。”
嫉妒赢舟有这样的勇气和坚定。
这一刻的元问心看起来很有故事,也很脆弱。也许只要一个询问就能敞开心扉。
可惜赢舟对别人的故事不感兴趣。
许文玲在收银台,从下午2点一直站到了晚上10点。马上就是下班时间,有些收银员急着回家,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事,干脆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示意排队的人到其他人那去。
只要不遇上领导突击检查,倒也不会有人在意这些细节。
许文玲又是最后一个下班的。
她去工作间换好自己的衣服,打开手机,发现赢舟居然给她发了几条消息。
-什么时候下班?
-今天下暴雨。我在超市外面接你。
许文玲的心情充满了意外。
她有些局促地站在镜子前,检查起自己的衣服,很普通的一套。还算得体。
镜子里的女人苍老,疲惫。被生活折腾的看不出年轻时美丽的模样。
许文玲走出超市,一眼就看见了撑着伞等她的赢舟。
在这短暂的对视里,许文玲看见了……一株花。
这株花只有一个花苞,滑稽地替代了原本脑袋的位置,脖子则变成了纤细的花梗。
纤细易折,又倔强不屈。
他会开花吗?开花之后呢?
这个错觉只持续了一瞬,和她臆想过的许多幻觉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许文玲的眼眶泛红,鼻子也跟着发酸。
她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赢舟比自己年轻时还要好看。
他父亲就长得很好,当时有很多人追她,煤老板、服装厂厂长、大学生,可许文玲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那个没钱又来路不明的男人。
赢舟上前,把另一把伞递给了她。
“小舟。”温度有些低,冷风一吹,许文玲吸了吸鼻子,撑开圆圆的伞,“怎么想起来接我了。把自己冻感冒了怎么办?”
不是全然的爱,又不是完全不爱。
这或许才是亲情最伤人的地方。
赢舟在此时突然道:“妈妈。”
“……嗯?”
“我把李洋杀了。”赢舟用最平静的声音,陈述着最恐怖的话,“他的尸体在冰箱里。我缴了很多电费。没人报警的话,不会有人发现的。我找了辆车,可以跟我一起走吗?”
这句话当然是假的,但赢舟就是想这么说。
天幕在此时十分配合地划过一道闪电。
几秒后,才有雷声轰鸣,大雨倾盆。
许文玲的伞掉在了地上。
雨淋在她身上,许文玲张大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她的唇张开又合上,表情里充满了茫然和慌乱。看起来像要哭了一样。
或许她已经哭了。
但最后,许文玲回答:“好。”
赢舟觉得自己应该高兴的。
但他只是把伞压得更低了一些,伞檐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还剩一截下巴露在外面。
风把雨斜着吹了进来,湿漉漉的水汽成了现在最好的掩饰。
等伞抬起时,赢舟神色平静的一如往昔。
他捡起了掉在地上被风吹了老远的伞,久违地朝许文玲露出了一个笑:“骗你的。”
许文玲的表情一愣,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接过伞时,手脚都是软的,内心充满疑惑。
赢舟脱下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车里,元问心已经等候多时。
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把后车厢留给了赢舟和许文玲。
许文玲上车的时候,元问心能感觉到,体内原本平静的蛊虫疯狂扭动起来,像是催促着它去吞噬。
元问心咬住舌尖,挠着自己发痒的手腕。那里很快被挠出了一道道刮痧似的红印子。
他用袖子遮住痕迹,转头,朝许文玲露出温和的笑容:“阿姨好。”
许文玲还有些魂不守舍,双手握成拳,搭在膝盖上,头发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
她仓皇抬头,也露出一个客套应付的笑:“小元好。”
视线交错的瞬间,许文玲看见了一张浅橘色的狐狸脸。
开车的司机是陆仁,他的能力叫“无相”,车里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忽略了他。而陆仁看上去也很享受这样的忽略。
他踩下油门,缓缓朝A市郊区的机场驶去。
赢舟率先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妈妈。接下来我说的事情你也许很难相信,但我希望你能理解。
“这是我的‘影子’。你见过。”
赢舟把自己的手在许文玲面前摊开。
黑色的细线像是水流,旋转着,从背后一直缠绕到了他的指节。
它在赢舟的掌心扭来扭去。像是在和许文玲打招呼。
许文玲呆呆地回答:“我……是。见过。”
就在今天早上,赢舟差点用它杀死了李洋。
李洋大概是被吓坏了,赢舟出去的那段时间,他在家里又哭又闹,说赢舟是怪物,一定要把他送到监狱或者疗养院去。
许文玲对此却没有太多反应,她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件事。
她想,这是她的儿子,怎么可能是怪物呢,李洋实在大惊小怪。
但在现在,赢舟又一次提起时,许文玲突然一个激灵,回过了神。
……她之前为什么会觉得这件事很正常呢?
“我们的世界正在发生奇怪的变化,在暗中孕育出了很多怪物,这些怪物被叫作‘祸害’。而为了对抗这样的怪物,部分人类进化出了异能。”赢舟尽可能地用她能理解的语言解释着,“我,元问心,还有司机,都是这样的异能者。”
许文玲:“然后呢?”
元问心觉得,让赢舟来通知许文玲,对一个才十八岁的小孩来说过于残忍。
所以,他主动加入了谈话:“根据我的观察。我怀疑你被祸害寄生了,被它寄生后,你会慢慢丧失理智,成为傀儡,最后死亡。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去专门的医院,接受正规治疗。”
这些事实在有些超过许文玲的认知了。
她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儿子,看上去茫然又无助。
许文玲问:“我病了吗?”
既像是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当一个人对未来拥有巨大的未知时,难免感觉到恐惧。
许文玲的目光落在了车里的毛绒地垫上,脚尖局促地并拢:“其实隐约有感觉到。最近几天,耳边的幻听一直很严重……我自己上网问了一下,说可能是精神分裂,让我去正规医院检查。”
她没去,因为舍不得花那个钱。
而且有个精神病当妈,说出去好丢人;到时候赢舟会被议论的,也不好说亲。
许文玲长大的那个村子里就有一个精神病人,疯疯癫癫的。本来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可惜出去读了几年书,疯掉了。
他爹买了张火车站票,站了21个小时,把他从学校里接了回来。回来后,就每天搬着凳子坐在院坝里晒太阳。他爹让他翻晒谷子,他也只会傻笑。
许文玲不想变成那样的人。
元问心回答:“阿姨。这不是病。我更愿意称之为‘污染’,你只是被祸害污染了。不过,和治病的原理差不多,想要解决掉祸害,需要你接受专业人士的帮助。”
许文玲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她在网上搜过,幻觉和幻听,都是精神分裂症的症状。
现在,她耳侧就响起了奇怪的声音。
【——他骗你的!不要去研究院!他们是想要杀了你!你就是个原材料!】
这个声音尖锐又刺耳,是三天前出现的。
那时候赢舟刚住院,她匆匆忙忙赶去医院,没来得及做晚饭。只好在路上买了些卤肉。
李洋很生气。吃着吃着非说这卤猪肉不新鲜,味道怪。许文玲知道他是输了钱,在找茬发脾气,只一个劲地扒着碗吃饭。
李洋又站起来,打了她一耳光。
脑海里的声音就是那时候出现的。
它说:【好可怜的人。好恶心的丈夫,要不我们把他变成畜生吧?】
…………
汽车驶过高速路收费站,朝着机场的位置疾驰。
导航提醒还差最后三公里,就能抵达目的地。那里会有一辆专机,载着许文玲这个从来没坐过飞机的人背井离乡。
许文玲的手握成拳,捏紧了被雨淋湿的裙子,询问:“小舟,他说的都是真的吗?你只是送我去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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