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601的门,在此时,很突兀地打开。
一个额头上长着白色长角的男人端着水果,站在房门口,脸上笑眯眯。
“可爱的客人。您现在闻起来很香,”槐江微微侧头,看着站在黑暗处,楼梯上的赢舟,“说起来,还是第一次在酒店之外的地方遇到您呢。要来我家做客吗?”
赢舟的一张脸面无表情,他的左手依然死死地握着右手,但身上传来的香味却过于浓烈。浓烈到了连他自己都觉得呼吸困难。
影子试图笼罩他,花香被克制在了一个很短的范围内。
房东,下一个目标,是三号楼。
赢舟快没办法思考的脑海里闪过这么一行字,他没有看槐江一眼,转身就走。
下一秒,槐江拦住了他。
并不是挡在身前那种拦法,而是直接拎住了赢舟的后衣领,然后控制住了他的腰。
赢舟的手肘往后狠狠一撞:“滚开!”
槐江没有躲。赢舟更没有收力,这一肘击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槐江的腹部。很疼。
槐江倒抽一口气,笑着说:“您比刚见面时强壮了不少,真是令人欣慰。”
这个强壮并不是指体格的改变,而是赢舟力量的增强。
赢舟在槐江的怀里激烈地挣扎起来,比他动作更激烈的是影子,四根线直接刺进了槐江的肩膀和后背,深黑的血液晕染出一片。
槐江疼得小声吸气,然后反手,把赢舟摁在了楼道的墙壁上。
他一只手摁住了赢舟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把赢舟的胳膊反压在腰后。
槐江的力气很大,甚至贴身格斗的水平也比赢舟这种半吊子强上许多。怪不得当初,荷官会让他在前台维持秩序,清理那些闹事的赌狗。
槐江开口:“冷静一下,你的同事现在还能再撑一段时间。听我说完。好吗?还是说,恐惧已经让你失去了理智?”
赢舟的脸被迫贴在冷冰冰的墙上。
他没有回答,但显然已经冷静了下来。
赢舟回答:“我不是要去找叶启木。我打算去一楼,砸承重墙。”
“还不够,赢舟。”槐江的声音不紧不慢,“靳白羽的目标是你,我想你应该清楚这一点。元问心都没能杀死他。你觉得,叶启木会比元问心更强吗?而且当时还是集体追杀行动,虽然你不在场。”
赢舟平静地反问:“那我要怎么做,看着其他人去死吗?”
槐江问:“您很想救他们吗?”
“比起救谁,”赢舟停顿了片刻,“我更想杀了他们。”
这个他们,指的是靳白羽和房东。
槐江的嘴角缓缓扬起:“明白了。那你愿意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我尊敬的客人。”
赢舟的目光落在灰黑色的墙壁上。水泥墙,没有涂上石灰粉和漆,很原始又粗糙。
槐江压得太用力了,赢舟的脸和墙面摩擦了一小段距离,大概率是破皮了,这让他的脸侧现在有些疼。
这个词真是耳熟。很小的时候,赢舟就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想要得到某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得付出代价。
比如学校里那些在小卖部里偷零食的小孩,又比如考试作弊的学生,还有年纪轻轻被包养的女孩……
偷零食的小孩失手了一次,站在国旗下念检讨;作弊的学生中考时一败涂地,抄来的总归不是真的;被包养的人也少有好的结果,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
多年前为了走捷径射出的那枚子弹,总有一天会打中自己的额头。
他又为什么东西付出过代价呢?
“你想要我付出……什么代价?”赢舟问。
槐江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影子钻得很深,槐江完全有理由怀疑,自己再不收手,这几条黑线就要刺破自己的心脏。
虽然不至于死亡,但同样很麻烦。
他微微活动了一下肩膀:“您知道,我是开酒店的,楼下又有赌场。时常会有三教九流的客人来住宿。有时候,一些客人付不起房费和赌资,会拿我感兴趣的东西作为交换。”
当然,更多的人,是直接被槐江消化掉了。字面意义上的消化。
槐江的笑容依旧,一黑一白两只眼睛半睁着,他站得高,微微弯着腰,也能自上而下地俯视着赢舟。
“因此,我的确得到了一些荒诞又有趣的情报。”
赢舟的眉蹙起,然后有些嘲讽又烦躁地笑了起来:“所以呢?”
“靳白羽来到这里,是为了‘太岁’。”槐江的语气很是谦卑,“我认为,您现在的状态不足以杀死鸦和房东,除非您愿意……死亡。”
死亡,然后诡异复苏。
“不管是保持现状,以人类的状态去努力;还是选择诡异复苏。最后的结局不过是殊途同归。
“你死后,身体里的进化源会开始复苏,留下的尸体会成为没有理智的诡异生物,直到一段时间后,残留的灵魂和进化源完成融合,你才会恢复人类时的记忆。”
槐江说的这些,赢舟其实都清楚。异能局入职的职工培训上有。
守则上还有一句话,那就是无论职工生前有怎么样的羁绊,死后都要立刻把尸体的进化源剥离然后收容。这是对死者的尊重,也是对死者的慈悲。
没有理智的诡异生物,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的。它们会成为自己过去要绞杀的那些怪物。
槐江用温柔的语言给出了总结:“与其这样,不如让我杀了你。代价是,在恢复理智前,留在酒店,成为酒店的员工。我会协助你杀死靳白羽。您如果不相信的话,我们可以签订合同。”
被祸害杀死并且控制了进化源的情况下,这个人有很大可能,成为这个祸害的附属物。就像是当年靳白羽杀了赢舟。太岁一度成为靳白羽诡域的一部分。
死后既没有理智,又成为酒店的员工。
而太岁的作用之一是异能增幅,就像是可以无限续杯的进化药。
说真的,赢舟要是老板,对这样的弱智劳动力也很心动。心要是黑一点,他能让这样的员工永远都醒不过来。
赢舟被逗笑了,眼底闪过的是很淡的杀气和冷光。
他没有回答,而是直接掉头,往楼下跑去。
赢舟在这里浪费的时间太久了。
槐江的声音在赢舟背后响起:“客人,没有您,我只是一只被荷官操控的伥鬼。”
“无论您是否相信,我一直都很感激您。在不损害酒店利益的情况下,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赢舟把他的话当耳边风。
他来到了2单元的一楼,手贴在了墙壁上。
一天过去,房屋已经开始倾斜。但承重墙上的裂缝并没有扩大。墙砖里,能看见一片早就枯萎的尸体,它们有些躁动地喧闹着,来回在缝隙处试探,却没办法从墙壁里出来。
赢舟的手摸了摸粗糙的墙壁,然后手握成拳,对准了墙壁的缝隙处砸去。
赢舟捶得很用力。
他的手骨处磨破了皮,血肉淋漓。但除了让周围的花香变得更浓郁外,墙上的裂纹,只是稍微扩大了一点。肉眼看都能忽略不计。
这不是普通的墙,而是一面鬼墙。
房东用来砌墙的诡异生物,数量比小区的租户还要多。
一下一下地用手敲打,当然也能毁掉它,只是效率太低。
而且,也很难说,先被损耗了个干净的,到底是赢舟,还是面前这堵墙壁。
四毛同样加入了这个砸墙的行列里。
但影子的状态,却不那么适合胜任这份工作。黑线抽在墙上,扫落一片墙灰和碎石。
墙壁微微颤抖了一下,但改变依然不大。
赢舟的手抵住了这面墙,头贴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缝隙里,那些亡魂正安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期待。
“冷静,赢舟……你可以。”
赢舟自言自语道。
“一定还有办法的。”
一个人刚出生的时候,往往是全能自恋的小孩。相信自己无所不能。是成长过程中,一次次的无能为力,改变了这份坚信。
恰好的是,也许因为姓赢,赢舟很少输。
他也不能输。他的人生看起来有很多选择,其实从来没有。
赢舟把头一下又一下砸向墙壁。很疼。
他完全是在用这种自虐的方式,惩罚自己的无能,并且宣泄精神上的痛苦。
四毛拽住了他的袖子,试图阻止他,但赢舟充耳不闻。于是它又试图贴在墙上,作为一个缓冲的沙袋。可惜它的身体只有薄薄的一张纸片。
四毛又一次分裂成了四条细长的线。
但这一次却是为了阻止赢舟,它不敢太用力,线织成了一张网,挡在赢舟面前,却又害怕过于锋利的线割伤他的皮肤。
血顺着额头滴落在了地上,赢舟低声道:“我想到了。”
外面,乌鸦的叫声时不时地响起,黑色的乌鸦在小区中遨游,像是猎鹰在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另一只白色的乌鸦,则是站在了小区保安亭的屋檐上,一下一下地啄着自己的羽毛。它是一个很有耐心的猎人。赢舟手里有门禁卡,他如果想逃跑的话,只有这一个地方可以出去。
靳白羽依然站在窗边,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碧绿色的眼眸却没有焦距,看起来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他用力地嗅了嗅空气:“好怀念的气味,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更恨我一点呢?把人抓到你面前一个个杀了吗?或者以此为筹码让你跟我走呢?”
说到这的时候,靳白羽狠狠咬住自己的指节,勉强保持了冷静和清醒。
血在瞬间飙射出来。空气里弥漫出一股浓郁的橙子香精的气味,盖住了赢舟残留下来的味道。
靳白羽露出来的皮肤上全是痕迹。
刀伤,烫伤,抓伤,刺伤。新的旧的疤痕遍布在他苍白的肌肤上。
他含糊不清地说着:“但你可是一个没有心的坏人……要是真的同意,我会嫉妒到想发疯。”
如果不是说话的内容过于变态,这语气怎么听都有点像是在撒娇。
另一边。
小区的三号楼。
吴晨家在五楼,王权在六楼。
几分钟前。叶启木以最快的速度冲上五楼,他重重敲响了吴晨的门。
但来开门的,是吴晨那个鬼丈夫。对方穿着西装,手里拿着公文包,格外标准的中介打扮。如果不是皮肤灰青色,眼睛里也没有瞳仁的话。
这个中介似乎不会说话,只是呆呆地堵在门口。
叶启木大喊:“吴晨!你还好吗?”
“唔——唔!”里面传来了挣扎的声音。
叶启木当即推开了中介,大步朝着房间里冲去。
中介被推倒在地上,公文包里的宣传单散落一地。
叶启木砸开卧室门。
他的下属被布条绑在椅子上,控制住了行动,眼里全是激动。
吴晨的异能叫鬼血,需要流血才能触发。平时的战斗力和普通女性没什么区别。
中介显然是知道这一点。吴晨全身都没办法动弹,从不离身的刀被收走,就连嘴都用布堵住了。
叶启木直接用小刀割掉了她身上的束缚。
“房东行动了。”他言简意赅地说着,“本来到的一楼,但临时改变了方向。应该是去了周恺那里,我们叫上王权一起行动。”
“明白。”
抵达5楼时,叶启木就知道,房东多半是往二号楼的方向去了。要不然,房东没理由忽略五楼,直接到六楼。
那是赢舟去的地方。
多年来的默契无需多言,两人立刻往楼上跑去。
大门敞开着,中介坐在地上,低垂着头,像是一头败犬,木讷地说着话:“别去。”
“你们赢不了的。让她,留在这里。还,有救。她可以,跟我一起,当中介。”这个男人一字一顿地说着。
可惜,叶启木和吴晨都没有回头。
就算听到了,大概也不会在乎。
“活下去”,并不是他们优先度最高的选择。
叶启木在心里想着,赢舟并不弱,周恺也是以单体攻击见长,更何况还有新娘子的协助……
应该,还来得及。
他砸着王权家的大门,突然重重地咬紧了牙关,背控制不住地微微拱起。
叶启木的身体剧烈颤抖着,
吴晨一愣:“叶队?!”
叶启木痛苦地张开了自己的嘴,没有哭声,滚烫的眼泪却顺着脸侧一直汇聚到了下巴,然后滴落在了地上。
他在这一刻看见了周恺。
在阴兵的队伍里。
赢舟没有签生死簿,不知道是死是活。
叶启木的身体僵硬,一股寒气从心头窜起,向着四肢百骸蔓延。
他好像成了一具冰雕。
隐隐约约的哭声响起。这些哭声,其实一直存在。叶启木幻听很久了,早就习惯了这些噪音。
但这一刻,哭声变得格外刺耳。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在哭我。
叶启木艰难至极地扭过头。
好多人啊。
男女老少站在一起,排成长队,塞满了楼道。每个人的死相都惨不忍睹。
阴兵们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眼角流出两行血泪,像是一幅恐怖的油画。
叶启木眨了一下眼睛,本该静止不动的死者扭曲着朝前走来。
他们的物理距离只有不到一米,但叶启木却看见了一条长长的黑色通道。
它们从地底涌出,手臂朝前,挣扎着走向他。动作夸张又扭曲,像是铺天盖地的海潮。
叶启木明白,当这些人走完这段旅程,就是他死亡的时刻。
“叶队?叶队——”
四周一片漆黑,生者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又空灵,像是山谷的回声。
叶启木咬住了自己的舌尖。
他知道,自己该逃跑,或者离开。
但他好像是长在地上的一棵树,被风干成了木头,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又或者,他已经不想再控制了。
这些年,不停地,有认识的人,从他的身边消失,又以另一种姿态回来。
叶启木越来越孤僻,也越来越沉默。
这是他不能回避的责任,可他活得太累。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活着。
要不然放弃吧……
叶启木跟腿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复苏的厉鬼离自己越来越近。
然后,他被人打醒了。
叶启木觉得,自己的心窝子应该是被踹了一口,闷闷地发疼。
他抬头,看见赢舟正冷冷地盯着他,脚就踩在他胸口。
赢舟一句话也没说,但那眼神分明是在骂他废物。
叶启木盯着天花板,表情还有些茫然。
吴晨脸上、胳膊上全是血,刚割的,害怕地哇哇大哭:“叶队,我们还以为你回不来了。你刚才好吓人——”
叶启木站在门口,突然一动不动。随后脸上呈现出了一股死气。
一股极其浓烈的寒气从他身体里飘散出来,完全是诡异复苏的先兆。
这股气息甚至直接逼退了准备乘胜追击的房东。
像叶启木这种强大的进化者,死后一定会是格外强大的怪物。
就算是它,也不想直面没有理智的诡异生物,然后在第一时间里,被不分敌我的叶启木撕成碎片。
此时,最合理的办法,应该是赶在进化源彻底失控前,杀死叶启木。
这样能直接中断复苏,得到几个小时的缓冲时间。
只要在这期间,把进化源关进收容盒内,就能解决这次危机。
但吴晨和王权都做不到。
吴晨在手臂上划出这么多口子,流了这么多血,也仅仅是让那些黑气不会侵入身体,把她们同化成阴兵。
赢舟就是这个时候赶来的。
他察觉到了那股恐怖的气息,本以为是房东和叶启木带来的……甚至可能是更糟的情况,比如说靳白羽。
好在,情况比他预想中好一些。
赢舟冷静接近冷酷的目光在黑雾中一扫,瞬间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管玻璃药剂。
药剂瓶里的液体淡绿色,瓶颈很长,拨开后自带注射针,所以不需要额外的注射器。
这是研究所刚出品的“绿草药”,还在试用阶段,调节进化源失控的。据说还有副作用,因此只用于应急。
荀玉走的时候申请了10管,一共10ml,其中一管没有走审批,他直接塞到了赢舟的行李箱里。
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在剩下两名同事的协助下,赢舟把这管药直接扎进了叶启木的血管里。针管在脖子上,流了一些血,但问题不大。
药效发挥的很快。躁动的进化源像是打了麻醉剂一样,温顺下来。叶启木身上的死气缓缓收敛,就连若隐若现的阴兵也消散在空气中。
唯一的问题是,叶启木并没有第一时间醒来。似乎还沉浸在梦里。
赢舟看了眼时间,凌晨五点。时间依然相当紧迫,没有给人休息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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