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里希从一个矿洞喊到另一个矿洞,他身边汇聚的人越来越多。
人群行走在狭长的隧洞里,像是一条声势浩大的河。
他走的急,声音并没有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有人好奇地询问:“他们在说了什么?”
胡巴急匆匆地跟了上去:“他说矿洞要塌了,让我们往外面转移。”
这一说法竟然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要不然那么多人好端端的,跑什么?
被吊在墙上的站长看着这一幕,面色惨白。
他大概已经猜到这些人想干什么,不由得挣扎起来:“你们,你们是想炸了梦矿?收手吧!现在停下,我可以当做一切都没发生!”
站长已经暗中决定,等下次有人电话打进来,一定要告诉这些人真相,不能让赢舟这伙人得逞。要不然哪怕现在能活下来,之后,城主也不会放过他。
赢舟只会杀了他一个。
城主手上却捏着他全家。他的女儿还在中城区读高中呢……
想到这里的时候,站长却难免精神恍惚了一下。
他怎么记得女儿好像读了很多年高中,一直都没毕业?
海因里希身边,汇聚的人越来越多。因为谣传矿洞要塌了,矿坑的秩序有些许的混乱。好在有潜伏其中的鼠人维持秩序,也有一些矿工自发协助。倒没有发生什么恶性踩踏事故。
也有工头觉得不太对劲,用鞭子遏制了手底下的矿工,纷纷掏出通讯器,呼叫站长。
看着监控上的画面,站长已经面露喜色。
他的想法是很好的。
可惜赢舟并没有给他实施的机会。
赢舟拔了办公室的电话线,又用自己的手机给站长打了个电话。
“怎么回事?”一个工头拨了三次,都因为占线没有拨通。
矿洞在此时突然剧烈震动了一下。
“跑啊!”
对死亡的恐惧在这一刻超越了对鞭子的恐惧,一旁的矿工纷纷冲向隧洞,往地上逃离。
工头纵然是真的有三头六臂,却也抵挡不住这么多矿工的叛逃。它手上的三根鞭子都抽烂了,被打的人身体皮开肉绽,也没回头多看一眼,就怕生怕自己跑慢了,被埋在矿洞里。
下城区的生活这么艰难,没有双休日,喝潲水,每天都要高强度体力劳动14个小时,他们都忍下来了,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好死不如赖活着。
赢舟的目光紧紧盯住最中央的那块屏幕。
铲车已经开始了挖掘。
超梦体在白天是不会出现的,但也有一个例外情况。
在夜里死去,它的尸体会留在白天。此时,它们薄薄的白色皮肤下,不是正在腐败的血肉,而是一团可燃性极高的油脂。
毕竟是吃梦矿长大的。
工头戴着安全帽,躲在一边。铲斗插入了巨石内部,想象中的碎石声并没有出现。
先“噗叽噗叽”流出来的,是浅红色的油脂。闻起来是石榴水的味道。
开铲车的师傅还没见过这种东西,有些疑惑地操控着挖掘机的动臂。
金属的铲斗在石头上摩擦起了一点火星。
“砰——”的一声。
监控黑屏了。
随机,其他监控屏上,能看见爆炸产生的黑烟,和蔓延开的火光。
火星子随着炸裂的矿石喷发,点燃一个又一个矿坑。梦矿跟着爆炸、燃烧,发出刺耳的啼哭。
柱子折断,矿坑坍塌。爆炸波及的范围越来越广,逃到地表的人同样面色煞白。
海因里希脚下的土地剧烈颤抖着,地面上的人完全站不稳,像是一场大地震。
有矿坑的地面,地质结构往往是非常脆弱的。
海因里希看见面前暗红色的岩石凹陷下去一块,陷坑边缘像是被敲开的薄脆一样裂开,有几个人来不及撤离,纷纷坠落深渊。
海因里希匆忙地伸出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人,擦着他的指尖掉落进地底。
海因里希记得他。他说自己是工程师,参与过地表研究所的修建。很健谈,一开始,他总会掏出藏在口袋里的全家福看一眼,后来,工程师爱上了酗酒,经常夜不归宿,也不花钱住宿,总是醉倒在路边。手里还紧紧攒着那张照片。
有天宿醉醒来,工程师的照片丢了。也许是被风吹跑了,也许是他喝醉了,自己把照片丢进了垃圾桶。
工程师后来再也没喝过酒,只是同样夜不归宿。
有天,海因里希驾驶着超梦体,遇到了工程师,他匆匆藏在了超梦体的肚子下。
白色的巨大超梦体像是长着人手的蜘蛛,爬行着,路过了工程师。
工程师说,你杀了我吧。
超梦体不理它。
于是工程师拿起石头,恶狠狠地砸它,愤怒地嘶吼:“你为什么不吃我!你不是怪物吗?!”
他冲上来,想和超梦体决一死战。但超梦体只是不耐烦地甩了一下尾巴,然后在海因里希的指挥下头也不回的离开。
背后,是男人哀悼又绝望的哭声。
而现在,海因里希站在地陷天坑的边缘,呆呆地看着漆黑坑底里的熊熊的火光。
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工程师是不幸遇难,还是得偿所愿。
胡巴走过来,拉住了他的胳膊:“别站在这里,危险。”
海因里希吸了两口刺鼻的空气,浅金色的头发上全是灰,他开口问:“我们是凶手吗?”
胡巴沉默了片刻:“这个问题太复杂了。从一个宏大的角度来看,我觉得不是。但对于刚刚死去的灵魂来说,是的,我们都是谋杀犯。我甚至比你还多一重罪,我杀了我的一位伙伴。”
他指的是那只被当成引爆火药桶的超梦体。
超梦体的智商不高,它不懂什么是牺牲、奉献;它只知道自己的饲主让它躺下,所以它就乖乖躺下了。
超梦体皮糙肉厚,鼠人是爪子是挠不动的。所以超梦体是用自己的爪子动的手。
也许是饿了,也许是族群的粮食不够。
在它的记忆里,没有鼠人喂养的时候,总会有弱小的超梦体被同类吃掉。
毕竟它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它小时候身体不好,很瘦,如果不是胡巴喂它,未必能活到成年。而且胡巴还会给它们讲故事。
所以这只超梦体也没有特别难过。
倒是面前的大黑耗子,哭的很厉害。可惜它已经没有力气再抬起爪子给它擦眼泪了。
胡巴安慰道:“但我觉得他不会怪你的。这种事,以后再来想吧。”
胡巴搂着海因里希的肩膀,把他拽到了安全区域。
地面一阵躁动,留在地表的人们窃窃私语,且充满茫然。
一共467人。
除掉那些已经异化的中城区预备役,这才是下城区目前真实的人口数。
其中32个人,都是和谢东壁搭乘同一辆列车,来到的下城区。
赢舟看着屏幕,拨通了谢东壁的手机:“好了,可以开始了。”
谢东壁正在楼下的广播室。
他坐在主播台上,旁边,是被扭断脖子的两只大苍蝇。
赢舟曾经问他,是否需要协助,他可以把影子分给谢东壁1/4。
谢东壁当然拒绝了。他现在进化源好歹也到了第二阶段,但因为是精神系,对付超梦体、城主、上城区居民都够呛,但对付几只变异苍蝇人,却没什么问题。
他用情景模拟,观察到站岗放哨的位置,随后轻轻松松地解决了这里的麻烦。
进入第二阶段后,谢东壁每天能模拟时长反而变短了,只剩下50分钟。但好处是可以随时使用异能,直到50分钟的时长用完后,才会进入新一轮的异能冷却期。
这个变化整体来说,利大于弊。以前,24小时内,谢东壁的异能只能开启一次。
广播站的操作台按钮很多,像是飞机驾驶仪一样神秘,但对谢东壁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收到赢舟发来的信号后,谢东壁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广播。
“各位下城区的居民,不……我的人类同胞们,你们好。”谢东壁定了定神,看着显示仪上起起伏伏的音频线,语气温和而坚定,“我是来自研究所第三大组的谢东壁,职级P7,高级学者。”
矿工们骤然激动起来,爆发出一阵欢呼。
对于末日里的人来说,研究所和异能局的招牌,是很好用的。
毕竟在他们生活的年代,不慎进入诡域后,有可能来救你的,除了亲爹亲妈,就只剩这两个机构了。
就连荒野上的暴力组织,都不会对研究所和异能局的物资动手。
只有新来的这批人一脸茫然,但看着其他人激动的表情,却也不好多问什么。免得被当成异类。
他们虽然不是末日遗民,但来自秩序尚未崩塌的现代社会,而且还没被梦之城同化,三观或许比这些遗民更加普世。
“我和我的同伴,异能局的职工赢舟一起,进入了梦之城,展开营救。”和自救。
完全不提两人完全是走投无路,被迫进来的。
“好消息是,在经历多日的信息搜集,结合外界资料后,我们初步敲定了这个诡域的解决方案。摧毁梦矿,只是计划的第一步。
“除此外,我也想向你们解释鼠人和超梦体的来历。我希望大家不要再被城主的宣传迷惑,把屠刀对准自己的同伴。”
胡巴听到这,摸摸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燃,吸了一口。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大概是很复杂的。
“在梦之城,下城区的居民,一部分人畸变成了伥鬼、坐稳了奴隶的位置;一部分人畸变成了鼠人,却是勇敢的抗争者。”
“而超梦体,则是我们头顶的萤灯。”
现在还是“白天”。
不少人抬头,看向了暗红色的岩石“天空”。
一盏盏圆形的萤灯飘在空中,这是阴暗的地底唯一的、可以让所有人共享的,光明的种子。
谢东壁停顿了片刻,任由复杂的情绪在这些人中发酵。
“感谢它们的存在和坚持。让我们在现在,有能力和梦之城抗衡。”
“但我们的人数毕竟还是太少,需要帮助。我希望,大家可以拿起手中的锄头……为了自己,为了早日离开诡域,和家人团聚;勇敢地把武器向敌人的头上砍去,协助我们控制下城区!”
藏在人群里的胡巴第一个响应了号召。
他举起手里的矿工锄,大喊:“打倒城主,离开诡域!”
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人是很容易被煽动的。
第二个人、第三个人,很快加入了喊口号的阵营里。
到后来,每个人的表情都充满狂热,口号声震天。
毕竟这是离开的唯一希望。
谢东壁当场点出了几个编号,任命这些人为小队长,带领这些矿工行动,消灭下城区数量不多的畸变人。
一切安排妥当后,谢东壁掷地有声地砸出两个字:“行动。”
当人们举起武器时,其实就会发现,那些看管他们的畸变人,并没有比他们强壮太多。
他们惧怕的不只是身边畸变的监视者,还有这些监视者背后代表的梦之城的秩序。
狂热变成愤怒,愤怒变为仇恨;又很快得到了宣泄。
负责做午饭的鱼人被割下了头,身体吊在了食堂上,鱼头则是被扔进了它做的潲水桶。猩红的血液在桶里弥漫,混合成令人作呕的酸臭味。
监控里,类似的事件在不断上演。
工头的家被撬开,人们找到了藏在床底的工头,把它拖了出来,从窗户推了下去;惨叫声成为了狂欢的背景音乐。
宿舍,负责收钱的蛙人被数不清的铁铲,打成了一张薄薄的皮。它的血肉飞溅出来,粉红色,挂在了门槛上,杀红眼的人用木板刮下,放进嘴里狠狠咀嚼。
垃圾场。监工被一脚踹进了化粪池,它尖叫着想要爬上来,下半身被腐蚀成白骨,又被人恶狠狠地踹了下去。
站长同样注视着这一切,像是喘不过气一样,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
它也是畸变人,而且是来自中城区的原生种——起码,在它的记忆里,是这样的。
它正在因恐惧而颤抖,又因恐惧,而开口:“这就是……你们要救的人。你看,他们不也是一群……披着人皮的劣种。我们每个人,都是。只是有些人的魔鬼被关押着,有些人放了出来。这是群体打着正义名号的……暴行……你不该放任他们的。”
赢舟不由得蹙起眉。
“那可不一样。”谢东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说完,他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赢舟转头:“你怎么来了?”
谢东壁:“广播站没监控,太无聊。”
他来到屏幕前,指向了员工楼的监控。
工头倒在血泊中。周围人依然觉得不解气,狠狠捶打着已经变形的马头。
谢东壁道:“这个工头打死过十几个人。有时候的确是职工在偷懒,或者生病了没力气。但更多是因为他心情不好。”
“这个鱼人会往潲水桶里滋尿。”谢东壁想起了一些不太愉快的经历,以至于感到一阵反胃。
这些小管理者,享有着一丁点的权力,就会无限地利用、压榨,作为自己生活不顺的弥补。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在哲学界一直没有定论。有毒环境会孕育出作恶的土壤。
谢东壁至今还记得,他在食堂排队等着打饭,穿着厨师围裙的鱼人跳上了饭桌。它掀开自己的围裙,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自己的排泄物注入饭桶内。
谢东壁眉眼凌厉,语气冷冽:“而这个宿管,隔三差五会拉个人出来,让兄弟们爽爽。”
被优先选择的当然是女人,然后是长得好看的男人。
它的兄弟们和它日子都挺爽。
在下城区,每一个抛弃人性然后畸变的人都该死。
它们吃着同类的骨血,得到了现在享有的一切。
这一次,站长沉默了很久:“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更多的管理岗职工,其实也没做什么,他们来自中城区,上有老,下有小;但你们还是动手了。”
谢东壁扭头,看向被挂在墙上的站长:“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无辜?因为你什么也没干……但你口口声声叫着下等人,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供奉,漠视着周围发生在‘劣种’上的一切。
“你也不会阻止。因为我们不是一个物种。人被杀死,在你眼里,就像是有人在街上杀了一条鱼,一头猪。你又怎么可能阻止?哪怕你其实明白,我们是和你们一样的生物。
“他们是亲自动手的杀人犯,你是蒙着眼的法官、沉默的帮凶。你怎么能觉得自己无辜?”
站长:“那你应该知道,所有居民都是有监视器的。这个监视器并不是有谁在盯着,而是系统收集数据,然后判定行为是否违反了梦之城的法律。
“对于我们来说,虐待下城区居民不违法,就像是上城区的人虐待我们,一样不违法。当然,似乎也没有上城区的人会这么无聊。毕竟下城区的劣种已经够玩了。
“但阻止这样的行为,反而违反了道德管理条例。说不定会失去现在的一切,变成下城区的贱民。你在我的位置上,难道会做得更好吗?你们有勇气站起来摧毁一切,只是因为你们本就一无所有!”
谢东壁还愿意和站长说两句话,是因为站长终归是在思考的。
而从有些畸变人的身上,你根本感觉不到这种思考,就像是真的退化成了虫子。
谢东壁:“既然你享了旧日的福,就不要说这些了。”
站长咬牙道:“监控器肯定报警了,城主很快会带着人来收拾你们!”
谢东壁笑了笑:“嗯,所以我们之前就把交通都停了,所有升降电梯都在下城区或者半路,它们可以从万米高空跳下来。”
站长不说话了。
他被拎到了一个单独的房间看押。人手不够,没有人守着他。但站长也不敢逃跑。外面到处都是暴民,它又没什么武器,在交通站里,说不定还能安稳地度过这次暴乱。
站长办公室。
“你骗了他们。”赢舟嘴里含着一根香草味的棒棒糖,含糊不清地说着,“要是这些人知道梦之城没了,他们也活不了,还会这么做吗?”
谢东壁推了推眼镜框,人在心虚或者不确定时,难免会有很多小动作:“那就不要让他们知道。而且,已经回不了头了。”
赢舟知道谢东壁的意思,每个人手上都沾上了畸变人的血,现在留给他们的路只剩下成功一条。
他把手伸进了口袋里,搓了搓里面呆着的四毛。
四毛的身体很软,还是温热的。手感很好,像是一个受气包。
四毛轻轻发出一声“唧”。
“让他们停下吧,可以动手,不要虐杀。”赢舟说,“这里还有几十个人,是可以回到现代社会的。而且他们在现实中权力很大。还有,再这么下去,这群人会变成畸变人的。以牙还牙固然很爽快。但你如果想控制梦之城,还是要建立起‘秩序’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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