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面前的大人不高兴,他这站长随时都可能下岗。
“你好。”
出乎意外地,这位大人用通用语回答了他。
赢舟站在了他的面前。
站长低着头,只能看见一双尖头的黑色皮鞋。亮皮。手工制作的。
然后是考究的裤腿。面料很有质感。
站长没忍住微微抬头,飞快地瞥了一眼。但一眼后几乎心惊肉跳。
对方长得……长得和他刻板印象中的大人们太不一样了。
简直像是下城区的那些“劣种”,还是格外劣质的那一种!
可赢舟冷白肤色手腕上的身份标识又骗不了人的。
没人敢冒充,每条手链都登记在册,有自己的芯片,冒充,是会被发现的。
赢舟没有理会站长复杂的心理活动,直接开口道:“帮我找个人。”
他的手指上还戴着研究所出品的戒指。这枚戒指唯一的作用,就是能发现范围内的“同事”。
谢东壁就在附近。
晚上十一点,谢东壁已经挖完矿了。如今正在食堂喝潲水。
今天的潲水不知道是从哪个下水道捞的,居然还有几根方便面,腐烂的菜叶子漂浮在布满地沟油的汤上,散发出一股发酵后的馊味。
吸一口。
谢东壁:“yue。”
再吸一口。
谢东壁:“yue。”
如果不是不吃饭会饿,胃部会有烧灼的痛感。谢东壁是真的不想吃东西。
他前后两辈子都是受到机构重用的高知分子,上辈子不慎流落荒郊,旁边也有两个人高马大的保镖帮忙在土里刨食;日子最艰苦的时候,不过是研究所里的米汤稀点,的确没受过这种委屈。
海因里希嘴角抽了抽:“差不多得了,别吐出来影响我食欲。”
两人一起睡了几个晚上,每天晚上都偷偷摸摸干大事,又同在一个研究所工作,革命友谊可谓突飞猛进。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们每天的工资都付了双人床的房租,剩不下来什么钱。自然也没钱买2点的盒饭改善一下伙食。
1点卖的是潲水。
2点,起码有10块钱盒饭的水平了。虽然原料充满科技与狠活,但起码不至于让人反胃。
谢东壁饭吃了一半,头顶的喇叭突然响起一阵喧哗的噪音:“编号1376的职工,编号1376的职工,请立刻到食堂广播室!”
下城区的居民在进入下城的时候,会自动录入“下城区发展有限公司”的职工信息。但却不是为了交五险一金,而是方便统一管理。
谢东壁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脸:“1376?谁?”
海因里希表情严肃:“是你。”
谢东壁的心跳骤然加快了几分。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很清楚,自己晚上到底干了些什么。
因为最近矿洞坍塌、起火严重;公司对鼠人的悬赏,已经从500上升到了800。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晚上在街头游荡的狂热分子都多了好些个。
杀死一个鼠人,能改善生活;杀死三个鼠人,就能去中城区当狗。
海因里希是鼠人,12点后就会像失去魔法的灰姑娘一样变成大耗子;谢东壁负责给他打掩护,避免有人找到它。
半夜上街的这些人,也并非全是想杀鼠人零钱的;还有一些,是想趁火打劫的。
下城区这么大,鼠人只有那么点。哪里有打劫同行搞钱快?
由此可见,只有足够富裕的地方才有道德文明孵化的土壤。自己不缺,才不会从别人那里抢;遵守规则也能得到合理的回报。否则还是当个泼皮无赖比较强。
海因里希选择了一个不会触发警报的描述,小声道:“为什么突然找你,不会是……”
发现了什么线索吧?
“不太可能。”谢东壁思考后回答。
首先晚上出门的人很多;其次,谢东壁确信自己没有留下什么证据。最后,真要找人,为什么不先找海因里希?
不过,为了避免意外,谢东壁还是使用了一次情景模拟。
他操控着自己的身体,来到广播室。找他的人居然是交通站的站长。这位工作人员来自中城区,原住民,长得像是蜈蚣,六只圆球状的眼睛排列在脸上;鼻头挛缩,只剩两个出气孔。
站长看见谢东壁还活着的时候,长舒一口气,然后说上城区有大人来找他,让他跟自己去一趟酒店。
下城区只有一家酒店。附近有温泉池、高尔夫球场、泳池、赛马场和滑雪场;但不允许下城区的人进入。
大家把那片区域戏称为“租界”。
看到这的时候,谢东壁已经隐约猜到,来找他的人是谁了。
除了赢舟,还有哪个上城区来的人能精准地叫出他的名字和编号?
总不可能是顾天临。
但为了不浪费每天只能用一次的异能,谢东壁还是继续看了下去。
他跟着站长,穿过了花园和前廊,来到酒店的居住区。跟着电梯到了最顶层的总统套房。
总统套房格外巨大。一层顶普通的酒店四五层。整体风格带着古罗马式的奢靡,简繁有序,白色的石膏柱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前厅的水晶灯如同层层叠叠盛开的花。
高大的东西总是令人崇敬。但这里的房间如此广阔,只是因为大多数上城区的居民体积都格外庞大。
站长到了会客厅门前,一板一眼道:“大人在里面等你,我就不进去了。不要说什么让大人不开心的话。”
说完,把檀木做的门拉开了一条缝。
走进门里,会客厅像是一间书房。红色的丝绒沙发环绕三面,地上铺着彩绘的地毯,墙角有窗台,花卉丛中放着一尊石膏雕塑。书房的另一边墙上还有一扇门,是通向主卧的。
而赢舟就坐在最右侧的沙发上,正好背对着门。
谢东壁很确定,那就是赢舟——发型、气质、背影,甚至带给他的感觉,绝对不会是别人。
而沙发上的赢舟转过了头。
谢东壁看见了一张……很诡异的脸。
这五官分明还是赢舟的五官,但有些颠倒和错位,像是一个漩涡。谢东壁的整个灵魂几乎被这个漩涡吸入,吞噬。
是伪人。
他骤然大叫了一声,从情景模拟的状态挣脱了出来。
感觉就像是被系统一脚踢出了游戏服务器,有种猝不及防的伤害。
谢东壁第一次被迫中断异能,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神里全是惊惧。
“你怎么了?”海因里希被谢东壁的表情吓了一跳,“又发病了?”
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
谢东壁摇摇头,放下手里的碗:“没事。可能最近噩梦做太多次了。梦里的怪物越来越逼真了。”
海因里希:“你最好注意点,我当初在实验室,有听说过类似的异能者。”
他明显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咬牙道:“那个伪人会从你的脑海里跑出来彻底替代你。而你周围的朋友甚至不会察觉。最好的办法,是在它完成对你的吸收前,解决掉它……”
谢东壁是新历19年去世的。活了七十来岁。
海因里希所在的时代,是新历27年。
至少,谢东壁去世的时候,还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实验体。
“怎么解决?”谢东壁一边往广播室走,一边询问。
海因里希:“催眠。伪人会以第二人格的形式,潜伏在你的意识深处。把他唤醒,然后杀了他。但我知道的那个人没有成功。他为了不让伪人替代自己,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直接自杀了。”
谢东壁眯起眼:“你有没有设想过,也许我就是伪人呢?只是一直在撒谎。那个被称作‘第二人格’的怪物,才是真的‘谢东壁’。”
海因里希好几秒都没能给出回答。
然后,他开口:“不太可能。你原则性太强,不像诡异生物。”
谢东壁把这句当成夸奖,拍了拍对方的胳膊:“今天晚上你找个地方睡觉吧,不用等我。”
海因里希:“别说得像是我们有什么不正当关系一样。同志。”
谢东壁来到广播室前,和情景模拟出的场景一样,站长已经在里面等他。
站长问他和赢舟有什么关系,谢东壁回了句之前是同校。站长眉头一蹙,很难理解上城区的赢舟是怎么和下城区的谢东壁变成同校的,但也没有多问什么。
谢东壁是东岚大学名誉教授。
赢舟是东岚大学大一新生。
说是同校,倒也没什么毛病。
谢东壁乘车,来到酒店,走了一遍梦里的老路,然后在会客厅里,看见了赢舟。
对方坐在同样的位置。
谢东壁承认,赢舟要转过头的时候,他的心里有轻微的紧张情绪,好在,梦中的恐怖场景并没有发生。
赢舟的脸还是那张脸,在冷白的灯光下,像是华美的瓷器,传世的珍品。
赢舟:“你没事就好。我还真怕你缺胳膊少腿,出去后不好交代。”
谢东壁在沙发上坐下,身体懒洋洋的:“天天挖矿捡垃圾喝潲水……有没有吃的?给点饭。”
赢舟打开平板的点餐界面,刷卡后,丢给了谢东壁:“自己选。”
用赢舟的身份卡,在这食宿都不要钱。酒店白给。
谢东壁的目光落在了屏幕上,完全不怕浪费,一页一页挑着自己想吃的东西。
与此同时,赢舟把在梦之城几天的经历,都叙述了一遍。
只是省去了城主顾影自怜的人生经历,没必要。
赢舟给出了总结:“重点有三个。第一是只存在于下城区的梦矿,会直接影响到梦之城的运转;第二是想杀死城主,只有摧毁梦之城;第三是如果想走,两天后可以搭公交出去。另外,我还有差不多一万赎罪点。”
听到最后面的余额,谢东壁承认,自己心态有些轻微的扭曲。毕竟自己每天累死累活14个小时才领10点,赢舟随随便便就能赚一万。
然后他把这个恐怖的念头甩出脑海。
他妈的,他居然会嫉妒赢舟能赚完全不值钱的梦之城货币?
谢东壁点完菜,选择了提交。
“维克多,这名字很耳熟……想起来了,”谢东壁摸了摸下巴,“海因里希跟我说过,第一届鼠人领袖就叫维克多。它们差点骑着超梦体打入中城区,但是失败了。因为维克多叛变了……而你说,维克多就是城主。很有意思。”
要么有两个答案。第一是屠龙者终成恶龙,维克多接受了顾天临的招安,被同化,成为了梦之城的一部分;要么就是,维克多一开始就是顾天临的分身。
“从心理学的角度,可以把一个人分成三份。本我,自我,超我。本我是城主,自我是人类状态的顾天临,超我是维克多。当然,这只是我根据现有信息的一些猜测。不过这个猜测可以解释我的一些疑惑。”
比如为什么城主会放任超梦体和鼠人在下城区肆虐。为什么会没办法完全控制“梦之城”这个诡域。
餐食很快由酒店服务员送了上来。
一盘盘新鲜的食物被摆上偌大的餐桌,香气扑鼻。
几十个服务员训练有素,气都不多喘一下。放完就走。
谢东壁拿起一根薯条,沾了番茄酱,往自己嘴里送去。
赢舟拿起筷子,夹了块牛腩。
牛腩炖得酥软香嫩,带着点肥油,汁水丰腴。
赢舟道:“你点这么多,是不是有点浪费了。”
“不浪费。”谢东壁摇头,“哪怕我吃一盘倒一盘。也不浪费。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里的所有资源,都是凭空捏造的。”
“这里不需要生产。不用农业、畜牧、轻工、化工……这里是梦境,只需要想象,就能生产出任何东西。只要能力允许。”
谢东壁的眼神越来越亮,呼吸也逐渐急促。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为什么现实里会存在不平等,无非是资源的不匹配。一部分人用多余的资产去购买了其他人的时间劳动甚至生命;一部分人为了活下去,只能出卖自己的时间劳动和生命。但在梦之城,不会有这样的烦恼。因为资源是取之不尽的,所有人都能拥有……你知道旧日有多少人死于资源不够吗?一瓶水就能杀死一个教授。”
“如果我们能拥有梦之城这个诡域,或许能实现真正的英特纳雄——”
赢舟忍不住在此刻开口:“等等,等等。诡域能被占领?”
谢东壁慷慨激昂的演讲骤然停下。
然后笑了笑。
“梦之城的鼠人和超梦体,我觉得这是摧毁梦之城的关键。但这不是能短期完成的东西。赢舟。给我转5000赎罪点,然后你先坐车出去吧。”
“为什么要我离开?”
谢东壁摘下了自己脸上的眼镜,用镜片擦拭:“因为这里是诡域,我不能保证自己百分百正确。而尝试,难免带来着流血和牺牲。这种牺牲也许是有意义的,但从灵性的角度来看,‘我’死后的世界是不存在的。所以我不希望有其他人为这个尝试付出代价,尤其是在你本来可以离开的情况下。”
还有一个因素谢东壁没有说,那就是尚有选择的人,立场往往会更加软弱。
像是海因里希和他,一直都是下城区户口,不努力只能天天喝潲水,所以目的非常明确,那就是打倒城主,摧毁……或者说接管梦之城。
——海因里希的账户上甚至早就存够了2000点,但却一直没有申请去中城区,足以见立场之坚定。
而中城区、上城区的人呢?
赢舟的表情多了几分沉思。
谢东壁把眼镜架回鼻梁上,又从茶几上端起一份肠粉,浇上加了肉末和香菇粒的熬制酱油:“而且,你到研究所,来的时候是有机物,送回去的时候是无机物。元问心见惯了大场面大概无所谓,荀玉是会发疯的。把你送出去,也算有个交代。”
许久没有听到这两个名字,赢舟的神色难免恍惚了一下,不过很快恢复了冷静:“你还没回答我,诡域要怎么占领。”
谢东壁用吃饭掩盖了脸上的情绪,大概是在思考措辞。
谢东壁:“你还记得研究所是建在哪的吗?一个祸害的诡域里。那头蓝鲸实际上还没有死,只是被限制了诡异能力的使用和自主行动的本能。
“研究所一直在研究诡异生物的‘无害化处理’,这不是杀人焚尸的委婉说法,而是真的在试图把诡异生物留下来的遗产为我们所用。
“诡域是依附于诡异生物存在的能量场,而诡异生物的力量来自进化源。
“所以,占领诡域的方式有两种。
“第一,控制诡异生物;第二,杀死诡异生物,但维持进化源的活性。毕竟,所谓诡异生物,也不过是进化源的容器罢了。”
说到这,谢东壁脸上难免勾起了一个自嘲的笑。
他用叉子在白色的盘子上点来点去,酱汁勾勒出一张蓝图。既像是在说服赢舟,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们需要,这个我们,不是指的你和我,而是,所有人,需要这个诡域。梦之城。
“我不知道在梦里活着是否算是活着,毕竟人类至今对科幻故事里的数字生命争论不休。但我们不能缺少这条退路。它不是未来最好的选择,但或许会成为一个拯救很多人的选择。你明白吗?不只是身体的死亡才叫死亡,信仰崩塌、没有希望的未来……同样,也是一种死亡。
“精神的死亡,有时候比身体的死亡,更痛苦。我们如果没有思想,就是普通的猴子。是精神上的思想,或者说思考?让我们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特别的东西。”
谢东壁说话的语速很快,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亢奋。
顾天临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没有希望的未来同样会杀死人,但顾天临只看得到自己。
赢舟觉得,他是该相信自己的研究员的,尤其是在这个诡域中。
如果和他一起来的谢东壁都不能相信的话,那这里也没有他能相信的人了。
但他依然忍不住质疑:“你今天有点奇怪。”
“哪里?”
赢舟思考了一下,回答:“不太冷静,有些狂热。”
谢东壁给赢舟的印象一直是彬彬有礼又体面。不会和你太亲近,但也不算冷漠和疏远。称不上热爱生活,但也不至于厌世。对自己工作足够负责,但断然不会被领导画饼所洗脑。三观非常普世,但很难说那是他想要的,还是社会期望他想要的。
不像是研究所雇用了他,更像是他在利用研究所这个平台,进行自己感兴趣的研究。
现在的谢东壁,像是喝了很多酒,微醺,但又没到喝醉的程度。还能思考,却很难判定他做出的决定是否正确。
谢东壁没忍住笑出了声。
“赢舟,不够冷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没有人是完美的。如果有人表现得非常完美,那说明他的性格缺陷严重到违背社会的公序良俗,以至于不敢随便暴露出来。比如,完美的丈夫偷偷给妻子投毒;完美的高中生私下里虐杀猫咪;完美的大学生背地里偷窥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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