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舟的手在客厅的灯具开关上摁了两下,没有反应。
这里本来就是地下城,再加上房间是竖着的一条,唯一的窗户在卧室的阳台,外界光源有限,不开灯,基本上和在深海没有区别。
他皱眉,凭着记忆往卧室的方向走去。
但赢舟刚走几步,脚步猛地顿住。
影子在后面拉他的脚踝,似乎想阻止他往前。
赢舟感觉到了一股渗人的凉意。
就在他的正前方。
感觉像是一大块冰迎面而来,冷得不可思议。
而且他闻到了一股很淡的尸臭。
赢舟微微往后退了两步,背后空空的。感觉也不怎么令人愉悦。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往前照去。
一颗接近腐烂的人头正在从天花板上垂下,它倒吊着,脖子和天花板之间是一根粘稠的血线。
这张属于荀玉的脸上,居然还能看出一缕笑容。
只要再走一步,赢舟就能撞上它。位置刚好是他的脸上。
这个人头笑着说:“你还是给我开门了喔。”
身体先思想一步开始行动,赢舟抬起手,扣下扳机。
枪口的火光闪烁了一瞬。
“咕唧”。没有枪声,更没有爆炸声,像是把小石头砸进了海里。
赢舟的身体在发抖。
他捡起掉在地毯上的手机,重新往前方照去。人头掉在了地上,像是熟透的果子从树枝掉落,烂在地里。摔出一滩浓稠的汁水。
冰冷的寒意缓缓消散。
赢舟握着枪,蜷缩在沙发上。
背后是柔软的沙发垫,他手脚冰冷,甚至不愿意去卧室里拿张毯子。
身体很不舒服。高烧让他的脸上蒙着一层绯红色,太阳穴突突地疼,世界天旋地转。
他很困,想睡,又不敢。像是受惊的猫,眼睛瞪地圆鼓鼓的,观察着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等了十几分钟,也没有其他异动。
赢舟这才打开了手机,开始玩里面的单机游戏。
感觉困了,就掐一下自己的胳膊。
他下手没个轻重,全看能不能让自己清醒。
清淡的花香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掩盖了空气里的血腥味。
冷意消退。慢慢的,空气中的血腥味也在减淡。
终于,当手机时间显示为上午8点时,家里来电了。
偏暖黄的灯光洒在原木色的地板上。
没有人头,也没有血迹。一切都像是赢舟的臆想。
他的身体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僵硬。
赢舟起身,来到门口,然后拉开了门。
“……呼。”
赢舟吐出了一口憋在胸腔的郁气。
外面当然也是什么都没有。
他在群里发了条消息,简单交代了一下事情的经过。随后往自己房间里走去。
也不知道是谁,居然把群名改成了“相亲相爱一家人”。
窗外,天已经亮了。虽然是模拟出来的日照,但同样有些暖意。
能看见一些穿着工服的人,从各个公寓大楼的门口走出,站在公交站牌下等着摆渡车。
赢舟拉上窗帘,躺在了床上。连衣服都懒得换。
手机嗡嗡了两下,应该是元问心看见了信息,发来的消息。
可赢舟太累了,眼皮子都睁不开。手指挣扎着颤了颤,最后还是坠入了睡梦中。
再次醒来是在下午六点。
赢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感觉自己身体都是软的,不过,却没有那么难受了。更没有高烧的感觉。
他抬头,荀玉就在床边,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怎么还发烧了?”荀玉的语气听上去很心疼,“我测了一下体温,都快40度了。我去楼下医院找人开了点药,等会打一针抗生素。”
赢舟的额头上还有已经敷到温热的毛巾。
荀玉取下毛巾,泡进冷水里,然后重新敷在赢舟的额头上。
赢舟取下了额头上盖着的湿毛巾,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换了一套衣服。
他心里有些轻微的别扭。大多时候,赢舟都不希望别人会碰到他。
不过事出有因,赢舟压下了这点别扭的感觉。
床头,有一个玻璃罩。
四毛就站在这个罩子里。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被冰块冻住了。
赢舟开口,想说话,却没忍住先咳嗽了两声:“我身体挺好的,应该是被诡异力量连累的,做了噩梦,不用打针。现在好的差不多了。”
“这是怎么回事?”
赢舟指向床头的玻璃盒子。
“进化源失控,先关一下。等会让谢东壁看看。”荀玉轻描淡写地说着,“幸好你没出事。你梦到了什么?”
赢舟:“嗯,梦到靳白羽敲门,让我开门。我开门后,直接开枪把他崩了。”
他并不希望让人太担忧。因此过程都说得格外简略。
说到这,赢舟下意识询问:“对了。我的枪呢?”
荀玉回答:“帮你收起来了。”
“在哪?”
“客厅茶几上。”
赢舟掀开被子,起身,准备去拿。
身后的荀玉突然从身后,一把抱住了他。
“赢舟。”他的脸埋在了赢舟的背上,“我不想再看见你受伤了,跟我走吧。”
不对劲。
很不对劲。
赢舟的身体在这一刻变得僵硬。
他不是没和荀玉身体接触过。在老师的那栋居民楼下,在人偶师的屋子外面,他们都短暂地拥抱过。
荀玉的身体热乎乎的,有一种阳光下柔软的暖意。赢舟能在他的拥抱里能感觉到很多东西,比如毫无顾忌地坦诚和不求回报的真心。
而这个荀玉给他的感觉不太一样。
赢舟感觉到了一种隐藏地很好的、掠夺与侵略的气息;是一个人向另一个人发起的进攻。
人对另一个人气味的熟悉程度,可能很难察觉,但却比脑海里储存的记忆更持久。
这不会是荀玉。
赢舟缓缓询问:“去哪?”
“去一个没人、也没有诡异复苏的地方。你可以种你喜欢的花,做你喜欢做的事。我会一直照顾你,养你。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
“我真的,很想……”
他的声音称得上是温柔,在这一瞬,真的有些像荀玉了。
虽然这只是一个骗子转瞬即逝的真心。
“靳白羽。”
赢舟打断了他。
他盯住了卧室的门,开口:“你说这话的时候,都不敢用自己的脸吗?”
“砰”的一声。
柜子上的玻璃罩骤然炸开,像靳白羽的白日梦一样,碎裂一地。
刚从玻璃盒里解冻的影子一跃三尺高,身上的四条黑线在瞬间变成红色。
速度快得都能听见破空之音。
赢舟转过头,看见四条交织的红线像是一张网,贯穿了靳白羽的身体。
对方脸被切割出了一条血线,分成几段的肉块正在因为重力而缓缓下滑。
四分五裂。
很直白的冲击。
血从缝隙处涌出,靳白羽死死盯住他,眼神是一种让赢舟觉得浓烈又陌生的情绪。
“我明明……给过你机会了。”他说,“是你自己不珍惜。”
赢舟思考了很久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然后他想起来了。
邻居家的阿姨,每天楼下跟人聊天,说起自己的丈夫出轨,又拿钱去嫖娼,嘴上说说笑笑的;回家后却总是发疯似的大吵大闹。隔了几层楼都能听见她歇斯底里的哭声。
有一次赢舟放学路过,刚好看见这家人的门敞开着,阿姨披头散发在家里尖叫,让她的老公滚出这个家。
赢舟回头瞥了眼,那位阿姨的眼神空洞又绝望,愤怒又哀伤。
就像是靳白羽现在这样。
但赢舟并不同情,甚至觉得莫名其妙。
毕竟他和对方有限的几次交流都很不愉快,甚至可以说是有仇。
而且对方还这么阴魂不散。
就像是小偶像有个神经病私生饭。感觉早该死了,却总能在宾馆的床底下发现。
赢舟的眼神淡漠,看起来都懒得回话。
靳白羽的尸块落地,血溅到了他裸露的皮肤上。脚背,脚踝,小腿上全是血点子。
赢舟先是去客厅拿了枪,又折回浴室,拿花洒冲干净了靳白羽留下的痕迹。
他关掉花洒的水龙头,四毛跳了起来,取下毛巾架上叠在一起的浴巾,抖开,给赢舟擦着他腿上的水痕。
它整个人都还没一片毛巾大。
赢舟低头看着它,没忍住打开水龙头,让冷水淋了小姜饼人一身。
哗啦啦的水喷出,对只有十几厘米高的小姜饼人来说,像是下了一场短暂的暴雨。
四毛抬头,一张薄得像是纸片一样的小圆脸湿哒哒的。
它没有五官,但赢舟能感觉到它的表情写满了茫然。
这让赢舟想起了自己之前在学校图书馆看过的一本心理学的书籍。
书上说,毁灭性的行为能引发快乐,所以小孩会把积木搭起又自己推倒重建;他们会在这个游戏中领略到支配带来的满足与快感。这种隐秘的快乐会一直存在。
那些拥有权力的人,终究会不满足于摆布死物,而是会试图摆布活物。譬如宠物和人。
当人被视作宠物时,屈尊俯就式的宠爱、与虐待狂式的玩弄之间的界线就会开始模糊。
赢舟蹲下身,把四毛从地上提了起来,然后用纸巾擦掉了它身上的水。
这个尺寸刚好能一手握住。
“对不起。”赢舟说。
他的声音没什么情绪波动,连表情都有一种淡淡的倦意。
小姜饼人:“唧?”
它的智商,还不足以理解赢舟的歉意从何而来。
赢舟没有再说话。
地上的肉块还在,但没有诈尸的迹象。
赢舟站在了阳台上,外面的公寓楼一切如常。
赢舟伸手,拧了一下自己的胳膊,不疼。没有任何知觉。
“梦里的靳白羽已经死了。”赢舟喃喃了一句,“为什么我还没醒呢?”
他思考片刻,拿着枪,推开了公寓的门。
赢舟去摁了一下隔壁叶启枝的门铃,没有人开门。
他又朝里走,来到了电梯前,摁下电梯。
电梯的数字缓缓从1到6,赢舟走进轿厢,摁下了1楼。
十几秒后,电梯到了,发出“叮”的一声响。
但只是刚出电梯门,赢舟就忍不住顿住脚步,微微抿起了唇。
扭头,就是熟悉的门牌号。601。
而走廊中间位置,他所住的那间房子的大门还敞开着。
因为赢舟走的时候没有关门。
他回到了原地。
公寓一共17层,赢舟很耐心地从1摁到了17。很可惜,每次打开门,外面都是同一层。
消防通道的试验结果也是一样的。
赢舟感觉自己的大脑有些眩晕。纯粹是过多次的重复让他失去了方向感。
赢舟的家是605号。
叶启枝在隔壁,606。
他路过了自己家门口,来到了标着606的门前。
黑色的细线缠绕在了他的手上,赢舟猛地往前打出一拳。
研究所的门比一般的防盗门坚固。但毕竟只是普通的福利公寓,考虑到造价,也没办法每扇门都做到抵抗诡异力量。
赢舟成功地轰开了大门。
然后,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间公寓里的软装布局,和他房间里的一模一样。
就像是复制粘贴出来的东西,甚至连卧室里那具倒地的尸体都还在。
赢舟推开阳台,看向窗外。
外面依然有人来来往往,但耐心地观察一段时间,就会发现,窗外的景象像是在看洗脑循环的录像带。每过一个小时,外面的场景就会重演一次。
赢舟的瞳孔缓缓缩紧,窗外的模拟日光还是那么温暖,他却在此时感觉到一股轻微的寒意。
赢舟终于明白,为什么靳白羽会说“我给过你机会”了。
他被困在了梦里。
荀玉是在下午抵达的研究所。
专机在冰面上停下,荀玉走下楼梯,表情并没有太多震撼。
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来。但上辈子,荀玉已经来过研究所好几次。对这里并不陌生。
他的研究员叫秦时,正好出来接机。
秦时三十来岁,是个热络的中年男人,有妻有子。从小生活在国外。
他穿着厚重的防护服,给了荀玉一个热情的拥抱:“和你聊天经常忘了你才二十岁。看脸就发现还是很年轻嘛!欢迎来到研究所。”
荀玉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谢谢。”
他的伤势还没好,露在衣服外的手腕处能看见一圈圈缠好的白色绷带。
8月,太阳直射点已经快挪回赤道附近,正在逐渐往南挪动。南极圈内的白昼时间变长。
荀玉到的时候天还亮着。
但很快,头顶,黑压压的鸟群飞过。天色顿时昏暗的如同极夜。
荀玉没忍住问:“这是什么?”
“海燕群。”秦时解释道,“刚好遇上鸟群迁徙了吧。”
秦时打开车门,示意荀玉上车:“过些天,还能看见海鸥和信天翁。这里鸟可多了。悬崖边上全是它们的蛋。海鸟的蛋没鸡蛋好吃。说什么营养丰富……嗐,都是糊弄人的。野味的口感,哪比得上驯化了几千年的家禽。我们农科院年年都在培育更好吃更经济的品种呢。”
荀玉看着鸟群飞过,遮天蔽日,像是蝗虫过境。
秦时道:“不过,这么大的鸟群,还挺少见的。”
话音刚落,一只黑色的海燕猛得撞到了车前窗的玻璃上。
幸好这里的车玻璃都是防弹的,足够坚硬。
鸟尸倒在前车盖上,但玻璃上的裂纹都没有一条,只是留下一团带着羽毛的血痕。
司机不太在意地用雨刷拂去。
荀玉的心里有了些不太好的预感。
十几分钟后,鸟群散去,天空却并没有亮堂起来。
“啊,晚上到了。你错过了冰川上的日落呢。”秦时说。
荀玉在车上坐立难安,一口气给赢舟发了好几条消息。然后想起在地下城,赢舟大概是收不到他发的这些短信的。
那里的网络都是封闭单线,只能内部互联,根本没办法直接联系上外界。想和外界通讯,还要转几次手续。
这都是为了防止研究成果泄密。虽然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密不透风的墙。
把研究所建在这种地方,其实大家还有一个心照不宣的打算。
如果哪个实验小组的项目出事了,研究员控制不住被研究的诡异生物。刚好可以直接把整个实验室连同诡异生物丢海里,能把损失降到最小。
荀玉耐着性子和秦时客套了两句,然后说自己要去找朋友,婉拒了对方说带他逛逛的提议。
因为都到地下了,他居然还是联系不上赢舟。
这有两个可能,第一是赢舟没看手机;第二是赢舟没办法看手机。
他退而求其次,联系上谢东壁:“你知道赢舟住哪儿吗?地址发给我一下,谢谢。我是荀玉。”
谢东壁还在实验室,看见这条消息后微微摇了摇头,心想荀玉的性格还是这么急。
不过,他还是给了地址:“2单元7栋,605。”
荀玉搭上城市公交,一路来到了生活区。
在抵达公寓楼下的时候,荀玉意识到,下午的不祥预感预感成真了。
他闻到了一股很熟悉的恶心的气味,带着浓郁的海腥味,倒也不算臭,但很咸湿,或者说阴湿。
他的鼻子比普通人灵敏,能闻到正常人类闻不到的气味。
荀玉的脸色微变。
他刷卡,来到公寓的六楼。顺着门牌号一直找到了605。
海腥味越来越浓,到这里几乎刺鼻的让荀玉觉得难以忍受。
但来到这里。除了海腥味,还能闻到一种陌生的气味。
怎么说呢……像是工业香精兑出来的空气清新剂,橙子味。类似某种劣质的车载香膏。
拼夕夕十六块五能买一箱,一箱二十四盒。
荀玉只在小时候坐过的黑车上闻到过一次。本来就晕车,闻了后更想吐了。
“赢舟?赢舟!你在家吗?”
门被敲出了巨大的声响。
没有人回应。
荀玉没有等谢东壁拿来备用钥匙,而是直接用力撞开了门。
他胳膊上缠着的绷带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红色。
赢舟就在房间里。
他蜷缩在沙发上,手里还握着没有子弹的枪,一张脸是不正常的潮红。
荀玉心头一颤,冲上前,小心地叫了一声:“赢舟?”
他叫不醒赢舟。
而且很显然,不是什么自然状态的睡眠。
荀玉咬牙,背起赢舟,就往外冲。
他甚至连等电梯的时间都来不及,而是打开窗户,直接从六楼跳了下去。
隔着衣服,荀玉能感觉到赢舟身上滚烫的热气。他心急如焚,几乎跑出一道残影。
公交车上,有研究员正在玩手机,眼前一晃,感觉余光似乎瞥到了什么大型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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