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见了裴缜后,他的眼泪便没停下来过,没走出多远便在大街上抽泣出了声,好不容易挪到平常要饭的地儿,坐下之后满脑子仍是他那不知踪迹的鲤鱼碗,而稍稍一想,眼底便像贮了一汪泉般汩汩地往外冒水,他只能咬着牙不停地伸手胡乱擦掉。
多么奇怪,说到底也只是一个碗罢了,成南却因为它第一次体会到了类似于孤零零的感觉。
以前他从没这样想过,每天起床要饭睡觉按时按点,常去的地儿就那么几个,常走的路也是那么几条,一切都平平常常普普通通,没什么好想的,现在过惯的日子却好似被啪的一下打碎了,他忽然看到了那碎片中映出的狼狈的自己。
有认识的乞丐从一旁经过,见他靠在墙边抹眼泪,好奇地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成南觉得丢人,捂着眼睛摇头,害怕张口说话会泄出哭腔,瘪着嘴怎么也不吭声。那乞丐问了半天什么也没问出来,便拿着自己的碗在阳光下晃悠悠地走了。
李老三也过来问他。
李老三空有个读书人的旧身份,书里的仁义道德却好似一点都没学到,一张嘴比谁都毒。成南这会儿不想听他说自己,红着眼转了个身面向墙壁,只给李老三留了个后脑勺。
李老三啐了一声,从后面拽他的小辫子:“你这胖团子忒不识好歹,三爷好心问你,你倒嫌烦。”
成南这会儿虽难过,却也不至于全然辨认不出耳边不善的语气。李老三脾气躁,哪个乞丐惹了他都要挨几下打,成南微微蜷起脖颈,心里想被揍两下换清静也值。
然而想象中的巴掌并未落下来,耳边传来窸窣声响,没等成南辨认出来那是什么,一只粗糙的大手便从他身后伸过来,一把掐住他的下巴,用力把他的脸掰正了回去。
成南被迫张开了嘴,啥也没看清嘴里便被塞进来一块东西,甜味迅速在舌尖蔓延开来,他下意识地舔了舔,这才反应过来李老三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糖。
“哭哭哭,”李老三不太耐烦,“小孩子家有什么好哭的,吃个糖赶紧该干啥干啥去!”
其实他并不小了,从崔瘸子把他捡回去的那个冬天开始算起的话,他已经十六了,但李老三、余不行还有那些认识很多年的乞丐还是经常喊他小孩。
李老三临走前又往成南手心里塞了一块糖,然后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往其他地方去了。嘴里的糖水因长时间未吞咽变得有些发苦,成南抽了下鼻子,吮了两口,觉得还是有些想哭。
他就这样坐一会儿哭一会儿鼻子,两只眼皮都肿得通红,他自己看不见自己的模样有多狼狈,过路的行人倒是频频回首,不知道这小叫花子是遇到了什么委屈的事。
到傍晚时,成南身前竟罕见地堆了不少东西,比过去哪一天要饭时都多。
长时间地流眼泪让脸上紧巴巴地发干,成南趴在膝盖上,垂着眼皮默默地看着身前,心里没觉得很高兴,但那么长时间过去,难过也终于稍稍下去了些。
他抬起手用力地搓了一把脸,想起身回庙里,然而手刚放下来,就被眼前突然出现的脸吓了一跳。
看到他惊愕的表情,身前的人直起腰来,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穿一身质地精良的绿色衣裳,颜色很是明丽鲜嫩,然而那张秀气的小脸却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从袖口探出来的两只腕子瘦伶伶地支棱着腕骨,整个人单薄得像是一阵风便能刮走的纸。
她微歪着脑袋,也不说话,只是笑盈盈地看着成南。
成南觉得她眼熟,但一时间也想不起在哪见过,有些迟疑地问道:“您有什么事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伸手向后面指了指,成南顺着看过去,只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车帘被掀上去,一个看起来很慈善的老太太也正微笑地看着他。
成南蓦地反应过来眼前的两人是谁,早晨他还在裴府门口见过她们,眼前的女孩虽是显得病弱,细瞧眉眼却和裴缜如出一辙。
果然,那小姑娘笑声道:“我和奶奶想来看看你。”
看我?看我干什么?虽然眼前的小姑娘细声细气,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成南心里还是猛地一乱,想难不成是他上午时对裴缜那样不客气,两人看不过去来教训他?
思及此,他后退一步低着头道歉:“对、对不起。”
裴谨有些讶异:“你道歉作什么呀?”
然后她竟是毫不嫌弃地伸手过来抓住了成南的手腕,抬起来往他手里塞了一根麻绳,麻绳下面缀着个沉甸甸的纸包,里面不知装了些什么。
东西给了裴谨便收回手去,脸上微微有些泛红,倒衬得原先过于苍白的脸上有了些活气。
“我和奶奶知道你是哥哥的朋友,所以一直想见见你。奶奶说,”她清了清嗓,学老太太的语气道,“裴缜有时爱做混账事,但这小子心不坏,就是傻,还得请你多担待。”
似是觉得挺好玩,裴谨说罢自己先笑了起来ЙàΝf,成南却仍是愣愣的。眼前的人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预料中的辱骂呵斥没下来就罢了,怎会是这样客气礼貌的请求。
裴谨不知道他复杂的心理活动,在傍晚凉下来的风里轻轻咳了两声,她这回在外面待得太久,身体有些吃不消了,于是看了眼成南手中拎着的纸包,笑着解释了一句:“这是给哥哥朋友的见面礼,你快些吃,不要凉了。”
说罢她不等成南回答,摆摆手便转身朝马车走去,等成南好不容易从这突然而来的小插曲中反应过来时,车夫已经一甩缰绳,马蹄踏动,牵着车轮辘辘地向远处行去了。
成南兀自站在夕阳下,手里拎着那一包人家送给裴缜朋友的东西,为难地直蹙眉,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上午才刚和裴缜决裂完,现下就要了裴缜家里人送的东西,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
第14章 失而复得
成南站在原地纠结了半晌,还是没有追过去,追不追得上是一回事,追上了他也不知道该怎样说,最终还是拎着那纸包朝庙里走去。
半路上成南便猜到了纸包里大概是什么东西,主要是那浓郁的肉香味着实诱人,丝丝缕缕地溢散出来,不停地钻进成南的鼻子里,勾得他肚子里馋虫大动,咕噜噜不停地响,再努力地吞咽口水也不顶用,一路上他忍不住用手悄悄捏了那纸包好几回,又贪婪地将沾了肉香味的手指放在鼻子边嗅,馋得眼都有点发酸,但终是没打开尝上一口。
到了庙里,成南直直冲着墙边跷着二郎腿发呆的余不行过去,将纸包扔进他的怀里转身便走,晚一点他都害怕自己后悔。
还没走出庙门,他便听到身后余不行“嚯”了一声,随之是其他乞丐的吵闹。成南没管,出来在庙外空地上坐下,摁着空扁扁的肚子,一边啃白日里要到的凉馒头,一边听着庙里乞丐们哄抢肉的声音。
嘴里的馒头没滋没味,他忍不住把手指放在鼻子下面又嗅了嗅,上面沾染的肉味已经散得几乎没有了,成南有些失落,但他心底里又存着点怪异的坚持,想无论那两人和裴缜是否知道,他反正是没有吃他们的东西,就不算是违了约,之后哪怕他们质问自己也有话说。
但这肉闻得着吃不着的滋味,着实是难捱。
余不行拿着咬了半个的鸡腿出来,见成南独自在外面坐着,凑近过去笑问他道:“阿团出息了啊,都能带一整只鸡回来了!哪来的,是不是裴少爷给的?”
他手里鸡腿的香味扑鼻而来,成南难以忍受地转过身去,坐得离余不行远了一些,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视线不往余不行的手上看。
余不行一边啃肉一边还在咕哝着问:“你回来前在外面吃过了吧,裴少爷给你买了两只?”
“唉,”他摇头啧啧感叹,“裴少爷可真是个好人,阿团,你能跟他搭上线真是走了八辈子的运,我跟你讲,这人你可得抓住喽,以后少不了你吃的……”
“别说了。”成南蹙着眉,低声打断他。
余不行笑了两声:“说你胖还喘了,最近脾气都大了。”
他扬手扔了鸡骨头,抹抹嘴准备回庙里,站起身来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低头问成南:“你的碗呢?”
这还是一整天里第一次有人注意到他的碗不见了,成南眼圈瞬时又忍不住有些泛红,先前因鸡肉勾起的馋意倏然下去,丢碗的难过又涌了上来。
他低着头没吭声,感受到旁边的余不行一直没走,持续打量着他,成南紧绷着下颌忽然往后一躺,转了个身背对向余不行,手臂挡在脑袋上面,闷声道:“我困了。”
他满是孩子气的举动逗得余不行有些乐,笑了一会儿,余不行又很轻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回了庙里。
第二天成南从一大早坐到要饭的地儿就开始紧张,总是忍不住地左看看右看看,怕昨天那两人再突然出现,也怕裴缜过来质问他为什么不和自己做朋友了还要他家里人的东西。
他心里有点后悔,觉得昨天不该将那只鸡带回庙里让乞丐们分掉,不然的话现在还能完完整整地摆在身前,即便裴缜过来他也能毫不气短地把鸡还给他。现在可好,万一裴缜让他赔钱怎么办,他浑身上下所有东西都卖掉估计也凑不出那一只鸡钱,而且那肉他还一口都没吃,这样一想简直更委屈了。
一天时间他的脑袋都快摇成了拨浪鼓,警惕得像是一只面临危险支棱着耳朵的猫,然而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起,裴缜并没有过来。
自从两人决裂之后,裴缜便再也没有出现过,成南在微黑的天色中站起身,悬了一天的心终于渐渐落下去,但许是白日里紧张过甚,乍然放松下来后,他竟觉得有点说不出的疲倦和失落。
这天夜里余不行回来得很晚,成南都快睡着了,他才带着一身槐香回来,捏着成南的脸问他:“睡着了吗?”
成南哼哼:“睡着了也被你弄醒了。”
余不行笑着松开手:“那就睡吧,明早起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什么东西?”
余不行故作神秘地不告诉他。
成南又问:“你去哪了?”
余不行仍是闭口不言。
成南哼了一声,闭上眼转过身去:“你不说我也知道。”
春槐街头上种着两棵百年老槐,荫天蔽日槐香扑鼻,在下面过一趟都能沾得满身香气。以前有一阵子成南经常去那儿要饭,给崔瘸子看过病的白姑娘嫁人后就住在那条街上,她每次见到成南都会笑着喊他过去,成南若是在春槐街上蹲一整天,甚至可以像正常人般一日三餐按点用饭。
白茹兰没嫁人的时候是住在七里桥,那时候经常是余不行带着成南一起过去,他们俩蹲在白氏药铺的不远处,偶尔和坐在铺子门口收拾草药的白茹兰对上视线,彼此都笑一笑。傍晚时老郎中会先回家休息,留下白茹兰收拾铺子,上了锁她会过来和余不行扯上几句闲话,成南就蹲在他们脚边上,专心致志地吃白茹兰带过来的吃食。
没两年白茹兰嫁了人,搬到了春槐街,余不行也不再过去了,成南就自己去。然而没多久余不行也不让他去了,说白姑娘自己家里过得也不好,成南总是过去会给她添负担,作为补偿,他允诺以后自己要到的好吃的都分成南一半。
这几年里余不行确也没有食言,对成南诸多照顾,然而他不让成南再去春槐街,自己却总是违反,成南常在他身上闻到那股清新的槐香。一开始时成南还总是抓到把柄似的质问他,余不行每次都狡辩说是路过,后来次数多了,成南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什么,就不再问了,而余不行去那里的次数也渐渐少了许多。
这会儿余不行看着成南信心满满的后脑勺,觉得有点哭笑不得。这次成南倒是冤枉了他,他是去了春槐街,却也真是路过,那儿有个卖碗的铺子,余不行去问了问人家店里有没有底部刻着一条鲤鱼的瓷碗。
店家开始说没有,等余不行临出门时又想起来,说家里好像有一个,也没用过在橱子里放了好几年都快忘了,余不行要的话他可以明早带过来。
余不行这才卸了桩心事,一路哼着小曲踏着夜色回了庙里,胖团子却非但不知道领情,还在那胡乱猜测他去偷偷见了白茹兰。
余不行也不欲解释,看了成南一会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抬步进了庙里,想着明早成南见了那碗自是什么都清楚,就是自己舍出去的银子有点令人肉疼,只能当是用的上回成南没要的那点。
然而没料到的是,他这眼见着要飞了的银子竟是又落回了手里。
半夜成南睡得迷迷糊糊间,觉得好似有什么东西搔着自己的脸,他伸手拂去,转了个身想要再睡,谁知那东西竟跟着他跑,这回不仅只碰他的脸,他的肩膀也被晃动起来。
耳边模糊地嗡嗡着的声音渐渐清晰成“成南”二字,成南拧着眉睁开眼,看到裴缜凑得很近的脸,先是下意识咕哝了句“别闹”,而后下一瞬他猛地清醒过来,噌的一下坐起身,屁股蹭着向后连退了两步远。
“我没有吃那个鸡。”他慌乱地解释,还忍不住有点委屈,“我也赔不起。”
“说什么呢?”裴缜眉间微蹙着看他,“睡迷糊了?”
眼前的人看起来没有任何兴师问罪的意思,成南晃了晃脑袋,两只手又捂住脸用力地搓了搓,这才觉得乱跳的心脏渐渐平静下来。
他深呼一口气,仍是有点忐忑裴缜来的目的,但裴缜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他没办法一直把脸扎在手里面,只能自暴自弃地抬起脑袋,迎面撞入的却是裴缜肆意笑着的英俊眉眼。
他蹲在成南面前,身上像是披着满天的星光,手里托着一个熟悉的鲤鱼碗,里面勾着的银丝已经去掉,薄薄的白瓷上浮着一层月光,像是泛着乳白雾气的水面,托着一枝亭亭安立的荷。
“哪……”好半天成南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在哪儿找回来的?”
裴缜微微颔着脑袋,拉过成南的手,将碗放进他的手心里。成南的视线追着他的动作,先是看鲤鱼碗,然后看裴缜收回去的手,最后又落到裴缜含笑又略显疲倦的脸上。
“我这两天一直盯着各家当铺,会偷一个碗的人定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偷到了碗也不会是为了自己珍藏,定然会想办法拿它换点小钱。”裴缜笑了笑,声音在夜色中没有过去喋喋不休的聒噪,反而静得克制又温柔,“还真让我在一家小当铺里找到了,那些银丝是祸患,我找瓷匠给去掉了,但上面新绘的这些花纹一时半会儿去不掉,我怕你着急,就先拿来给你看,你要是不愿意留下,白天我再带你去找他。”
“成南。”他很认真地喊成南的名字,“我跟你道歉,不该不经你允许自顾自地将碗拿去修补,不论本意是什么,这事儿都是我做的不对。”
“我……”成南有些焦躁地抿着嘴唇,他一向受不住别人软声软气地说话,更别提裴缜蹲在他面前这样恳切轻柔地跟他道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无比混账的那个是他自己,结结巴巴地只能吭哧出几个“我”字。
裴缜还在那样看着他:“以后我肯定不做这种事儿了,你能原谅我么?”
成南脸上憋得通红,半天来了一句:“那是不是就不用赔鸡钱了?”
裴缜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反应极快地接道:“不用!你想吃的话天亮了咱们就去买!”
在裴缜灼灼的视线中,成南犹豫半晌,终于一咬牙点了下头:“那你以后不……诶!”
他的条件还没讲完,便被裴缜扑过来一把抱住了脑袋,成南没受住这突然而来的冲力,两人都向后摔在地上,成南一下被裴缜的手肘杵得差些没喘上气。
他气恼地看向身上不过片刻就原形毕露的人,却对上一双含笑的黑眸,耳边是裴缜兴奋的声音:“说好了啊,可不能反悔!”
成南没什么气势地咕哝着道:“别动我脑袋。”
两人抱着闹了半晌,成南头发都乱成了一团,脸上却禁不住露出了些笑意,用胳膊戳着裴缜的腰,说:“松开。”
裴缜这会儿好似也累了,终于消停下来,头靠在成南的肩膀上,呼吸轻柔地扑在他的脖颈里,让成南痒得有些想躲,裴缜却不肯让他离开,声音含含糊糊的:“我两天晚上没有睡觉了,困得受不住,让我睡一会儿。”
“不行。”成南义正词严地拒绝,半晌没得到回复,他艰难地一扭头,发现裴缜竟是已经闭着眼睡着了。
成南又喊了他几声,裴缜睡梦中似是觉得有些烦,蹙了蹙眉,终于松开了搂着成南的手。成南尚未来得及感到欣喜,便感觉身上一凉,他的小薄褥竟是被裴缜翻了个身整个卷走了,连个边儿都没留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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