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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动白马(鲤鲤缘上)


我组织好语言准备向吉羌泽仁解释,但看到他红透的脖子后,那些说辞就给忘了。虽说是我亲了他,但似乎他更尴尬,算了,反正也是快死的人,说这些反而矫情。
下车后,随着吉羌泽仁踩着水泥路往上走,这里的路还算宽整,两道都是雪木枯枝,山溪结了冰并没有流动的声音,抬头隐约可以瞧见山高处的屋角。
一切都不是我所想象中的崎岖洼地,眼前的村寨一眼望去虽冷清了些,但也不同我以为的荒山野岭。
再走几步,我便清晰地看见了这座村寨的壮观。它依山傍水,一道鸿沟将村寨一分为二,山泉迤逦而下,四周枯山环抱,鲜有几树苍色,看起来根本不会乏味,氤氲着凛冽安逸的雪风从十几米高的旷沟吹来,叫人心旷神怡。
说不上多美,却让我内心感到格外安宁。
是个不错的埋骨处。
接着迎风走向分岔路口的左边,水泥路上雪泥斑驳,沿路印下一串串脚印。不过几分钟,他停在一座楼房前,一层混凝土筑,二层是木建,我往周围扫了一眼,发现诸房建法如出一辙,看来这是这个农村自建房的标配。
“你先等等。”吉羌泽仁说完小跑进房里,我应声顿住脚步,没再往前走了,那间屋子有两扇红框深绿玻璃窗,往里看,可以看到绰绰的人影。
这么多人杀我一个,未免有些大费周章。
很快,吉羌泽仁又从房里跑出来,只是手里多了一条洁白的丝绸,就在我以为他要当场勒死我的时候,却听见他笑着对我说:“扎西德勒!”
清朗的嗓音在空旷的坝子里响起,如同谷吟,纯白应声落在我脖子上,我愣了愣,轻盈的白绸垂在身前,如同蚕织的云,淡淡的焚香味在无形中包容着我的不敬。
“这是哈达,象征吉祥善良,我刚说的扎西德勒,在藏语里就是吉祥如意的意思。”还没等我问,吉羌泽仁便开口释意,笑得温柔坦荡,“祝你健康平安,万事如意。”
我心口一疼,像被投进大石的静湖,一时涟漪不断,我连忙鞠躬,“谢谢。”
“哎,来进来坐进来坐,就当在自己家一样,不要客气。”一位老妇人从房里走出来,摇着手里针线活冲我招呼。
我应声走进去,暖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大人小孩儿其乐融融,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朴实的温暖,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空手而来,更不该来到这里破坏如此美好的氛围。

“嗳,这小伙子长得帅嘞。”
“第一次见哦,昨晚上吉羌就说今儿要带个朋友回来,旅游这阵子不急,过两天让泽仁带你去哈。”
“吉羌,快去给客人冲碗酥油暖一下身子去嘛。”说话的是一位年轻的孕妇,她面色红润,斜靠在火nAйF墙上,使孕肚有了个舒适的支撑。
“来来来,坐里面。”
“来来,里面热和。”
突然间,家主人们都起来给我这个客人让座。
“不了不了,我坐这里就好。”作为一个外来人,我实在情怯,只坐在靠窗的长木凳上,有些局促地看见吉羌泽仁向碗柜走去。
不一会儿,他将做好的酥油茶放在我身前,轻声说:“试试看能不能喝得惯,先晾一晾,有点烫。”
眼前这碗酥油茶,醇香四溢,和骆驼一样颜色。
吉羌泽仁将勺子递给我,继续说:“ 一般像这种民族性浓厚的食物,其实很多人都会觉得异口难耐,就像那个糌粑,我也是吃久了才品出其中滋味的,不过我个人认为酥油茶的味道没有糌粑那么小众,接受起来应该相对容易一些。”
我听他说着,低头吹了吹热气,然后舀起一勺送进嘴里—酥油香与茶香相融,咸味恰到好处,细碎的果仁使口感更加丰富,浓郁醇香却又不会让人觉得腻。
也不知道是不是屋里太热了,我感觉脸上有些烫。
我放下碗,对上身边吉羌泽仁炽热期待的视线,发出由衷的赞叹,“好香。”
在冷天气里喝一碗这样的暖汤,也是一种安慰。
“这才是个开始,过几天我带你去看㑇舞,尽兴地玩几天,让你体验一下我们当地更多的文化。”吉羌泽仁摸着后脖子笑,“到时候我跳给你看。”
是一个从未听说的名词,我不禁疑问:“㑇舞?”
吉羌泽仁点点头,耐心跟我解释:
“㑇舞是九寨沟县白马藏族民间的面具舞,是一种传统祭祀性舞蹈,逢年过节都会有专人跳,初六那天开始在甲勿跳,机会难得,原医生你这次来可千万不能错过。”
确定吉羌泽仁极大可能上是不会杀掉我后,他的这种邀约倒让我十分犹豫。
我有什么理由接受呢?
“到时候可不可以请原医生帮我拍一下视频?”吉羌泽仁像是看透了我犹豫的根本,恰当地给我铺了台阶。
“……嗯。”我点头答应,也算是知恩图报。
等回过神来,外头的天已经暗下去了。
大家围着火锅互相问候寒暄,谈天说地,从趣事奇闻聊到各自生平,人人都有意照顾我的伤,却没人问我的伤从何而来,他们不会揭开我的纱布,窥视我的伤口,一切都是稀松平常,这个家里,没有那些异样的眼光。
忽然nAйF,一道泠泠琴韵打断了我的思绪,我随声望去,只见火墙转角的长凳上坐着一位戴着雷锋帽的老爷爷,那是吉羌泽仁的外公:
他怀抱一把漆红的土琵琶,褶粝的指间捻着一个水滴形拨子,轻轻地在弦上弹,另一只手拧着琵琶头的弦轴,看样子是在调整弦音。
吉羌泽仁见状起身拿来一副筷碟,提高声音冲着老爷爷说:“外爷,来,弹曲《采花》!”
老妇人磕着瓜子冲老爷爷催了一句:“马成,快快快,跟儿子一块儿唱,我给你们录个视频。”
老爷爷憨实笑着压了压帽顶,清癯的面容叠出岁月的褶子,只见弹挑扫拂间,一阵清脆如玉的琴声悠悠响了起来。
“正月里采花无哟花采~二月间采花花哟正开 ,二月间,采花花呦正开……”
沙哑苍老却不失力量感的嗓音伴着弦音响起,吉羌泽仁一手一根筷子,跟着他外公的奏唱有规律地敲击碟子,弹拨弦声与敲击声相得益彰,抑扬顿挫,声声相扣,如敲冰戛玉般悦耳。
原来,并不是所有绝妙的音乐都在殿堂里。
一曲唱罢,吉羌泽仁转头看了过来,看见我在拿手机拍他后,便笑着比了个耶。
青年的笑阳光又温暖,炽热且真诚。
当下的种种感受都是前所未有的。
我回忆起之前,生活就是两点一线,家,医院,家,医院……或许那个冷冷清清毫无生气的房子根本都称不上家。
我的每一天就那样循规蹈矩地过着,轨迹很少有什么变动,只是偶尔会有高校请我去做个讲座。
生死与骨肉才是与我最亲密的。
我妈早在我高三那年就病逝了,而我爸自那天也离开了家,不知道去了哪里,高中毕业后,我就从家里搬了出来,从大学到工作,从租房到买房,几乎都是我一个人。
我爸一年里或许会回一次家,两人的联系几乎没有,就像陌生人一样,各忙各的,各活各的,更别说一起过年。
所以,我的年历里根本没有节日一说,我的工作就是我的生活,我一个人的节日已经没什么意义,还不如多练练拿手术刀的劲儿,多救几条命,我竭尽全力,无愧于心,起码……三个月前我是这样认为的,而如今,或许真的是我名不副实,没办法给那位患者一个满意的结果。
我望着木黄的地板,心里难受得厉害。
“我真的尽力了。”
我偏头看向镜子里说话的人,他白得不正常的肤色在晚上看起来愈发吓人,昏黄的灯光打在白色毛衣上像浮了一层透明的羽翼,头发被压在衣领里,和身体一样佝着,难以恢复原样。
我收回视线,把衣袖挽在肘窝,取下纱布,上面有几片血褐色的印记,很淡很淡的碘伏味飘在房间里,苦涩又沉闷。
这些碘伏棉签是吉羌泽仁去对岸的老村医家买来的,我很感谢他,但我还是不想让吉羌泽仁看到我的伤。
我快速换上新的纱布,用牙与手配合打结,虽然包扎的效果并不好,但要是把吉羌泽仁吵醒,就更不是我想发生的了。
收拾好痕迹后,我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见旁边的吉羌泽仁并没有醒来的迹象才勉强松了口气,我轻轻凑到他脸边,阖着发烫的眼睛,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原乂,你可真狼狈。
凌晨,我随着身边的动静醒来,看见吉羌泽仁蹑手蹑脚地爬下床,我以为已经到了早晨,明明感觉还没睡多久,只好问他:“起了?”
吉羌泽仁身形一滞,然后弓起了腰。
“我,我去上厕所。”吉羌泽仁一脸苦瓜样地捂着下身,用眼神向我表达着他此时此刻十分想要出去这扇门。
同样身为男人,我立刻就明白他的状况。
我起身戴上眼镜,扫了眼吉羌泽仁窘迫的神情,秉持着职业操守,我面不改色地向他进行科普:
“放松状态下,副交感神经主导,交感神经受到抑制,阴j由于动脉扩张引起供血增加才会这样。”
“这是正常生理现象,不用为此感到苦恼。“
“我不苦恼,我不苦恼,谢谢原医生......!”吉羌泽仁避开我的视线,粗红着脖子背过身,急咻咻地下了楼。
原医生。
十分熟悉的称呼让我愣了愣,心里苦闷,又酸又疼。
我保持着坐姿,望着微啟的房门,以为吉羌泽仁不一会儿就会回来,但我迟迟没有等到那抹高大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前。
可能再过会儿就回来了。
这么想着,我却下床披上大衣,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天幕昏暗,但月色朦胧,尚且能看得清路,走到楼口时正碰上吉羌泽仁从厕所里出来,我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望着他。
他双手抱胸停在旁边鸡圈往里头探了一眼,这个点,连鸡都没起床。
吉羌泽仁用脚踢着一块块碎石头,冲着鸡圈里骚动的鸡群,压声问:“喂,大公鸡,你说我是不是丢大人了?”
“葛格鸥!”
被惊扰的鸡群扑腾了几下翅膀,红冠白羽的大公鸡从暗色驳杂的鸡群冒出脑袋,冲着吉羌泽仁的方向发出威慑力十足的鸣叫,像是在说:你丫的赶紧滚吧,别在这吵鸡!
然而人不懂鸡心。
“你也觉得很丢人是不是?”吉羌泽仁懊恼地抓了抓头发,“我怎么能当着人家面......起来啊,真是,哎,算了,我还是去扫雪吧。”
意识到他不会再回楼上后,我犹豫着要不要跟去,可我跟着去干嘛呢,又为什么要跟去呢?
我不知道,只能眼睁睁看着吉羌泽仁顶着月亮,拿起竹扎的大扫把,然后踩着长长的影子,从家门边开始一路向下扫去。
他的身影逐渐变为一个小黑点,直到看不见。
我神使鬼差地走下楼,顺着吉羌泽仁扫开的路走下去,这时候,天已经变得灰亮,凛风还披着月色在路枝上相互追逐,但我已经看见有几位村民背着背篓向山里面走去。
我闷着头继续走,终于,在转角口。我看见了一道迎风醒目的红影,正是吉羌泽仁,他杵着扫把哈气搓手,不经意地抬眼看了过来,脸上的神情从疑惑变为不安。
“原医生你去哪儿啊?”吉羌泽仁抓着扫把快步走了过来,隔着老远就朝我喊,似乎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我顿了顿,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平常不会这样大嗓子讲话,但我好像应该快点回答他,所以不由得加快脚步,向他走过去。
然而注意力分散,没有注意脚下,一股失重感袭来,我下意识想要用右手去支撑,却只感到一丝轻微的拉扯,毫无余力,导致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下去。
“原医生!”吉羌泽仁扑上来一把护住我的脑袋,膝盖“噗通”一声砸在僵硬的水泥路上。
整个人像只青蛙一样罩在我上方。
“嘶——”骨头与水泥地硬碰硬的后果可想而知,我看见他皱了皱眉,但他却无暇顾及自己,反而慌张地摸了摸我的脸,急喘着气问,“原医生,原医生,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你别害怕……”
受伤的不是我,怎么会害怕?
吉羌泽仁又不是那个人,我怎么能害怕呢?
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的表情过于夸张,我只能干咳两声说:“我,我没事。”
“你没事吧?”没等吉羌泽仁站稳,我抓过他的手摸了摸,又摁了摁他的膝盖,确认没伤到骨头后,悬起来的心才慢慢放下,“还好没伤到骨头。”
“你不是要走吧?”吉羌泽仁突然弯腰问我,语气带着一丝小心的试探。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但他的眼神太过真诚,让人语气不自主地放轻,“不是,就醒来转转。”
“那走吧,不扫了,差不多了。”吉羌泽仁低头一脚将那石头踢了老远,看起来有些生气,“破石头。”

第6章 邓尕泽旺
除夕夜有守岁的传统,但这并非强制性,纯纯看个人意愿,不过听吉羌泽仁的家人说,吉羌泽仁从小就对传统节日有着非常的执念,从没有落下过任何一个日子。
我觉得这已经十分难得,毕竟,现在很多人已经不那么在乎这些了。
屋里其他人都去对岸打麻将,现在就只剩吉羌泽仁和他外公还有个我,他外公老人家年纪大早些睡了,我便和吉羌泽仁一起守岁。
我已经很多年没守过岁了,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看着炉子对面的吉羌泽仁兴奋地宣布时间—
“ 23点59分50秒……”
“ 23点59分55秒……”
“原医生新年快乐!”
吉羌泽仁突然笑起来,话音未落,噼噼啪啪的鞭炮响从远处靠近。
我微愕,这句话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谁对我亲口讲过,甚至可以算是十分陌生,只对它的笔画和形状熟悉。
我差点咬到舌头,“新,新年快乐。”
原来,新的一年已经到了。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计划。
吉羌泽仁拉着我看抗日神剧,递给我烤好的香肠和热乎乎的包子,熬到凌晨又端出火锅热着吃,总归是不闲着。
原来,也可以做这么多事。
我的生物钟向来是没有一个定准,全取决于当日的工作量如何,所以熬夜对我而言,并不难。
但是,我身边的青年,太年轻,还熬不住,听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很能熬夜,但吉羌泽仁似乎明显是个例外。
直到凌晨三点出头,他蜷着大长腿在火墙靠里打着半醒不醒的盹,烧了一天的火墙十分烫人,他在火墙上趴了会儿就被烫得嘶声直远离,躺着又偎满头汗,总之,如何都不舒坦。
我叹了口气,伸手将那小鸡啄米的脑袋托靠在了自己的肩上,没过一会儿,身边便响起了均匀灼热的呼吸。
他照顾我那么多,我稍微还他一点也不算什么。
次日一大早,吉羌泽仁把我叫醒,然后拎着一袋香纸,说要带我去山上的庙抢头香。
我不信这些,但吃人嘴软拿人手软,我拒绝不了他。
稀碎的石头裹在黑黄色的泥土里,一条鸟道蜿蜒而上,阵阵山风呼啸而来,使枯枝呼啦作响。
有些好听,有些安宁。
山上的路不多,踩起来却很实,正如鲁迅先生所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有了路”,这些路必然也是世代村民一步步踩出来的,而走山路对我来说也是比较新奇的一件事。
吉羌泽仁两步并作一步地往山上走,走一会儿又停下来等我和两位老人家,二十分钟左右,我们就到了山顶的庙。
村庙是一座木建的小房子,里面有一柜台,上面摆着贡品,所献的是我不认识的神像,下边是一个盛着灰烬的火盆,应该用来烧纸以敬神佛,屋里屋外都充斥着浓浓的焚香味。
我不信神佛,但敬重别人信仰。
所以我一直待在外头,和一些村民进行一些简单的眼神交流,我隐约听见他们互相在问我是谁,又是从哪里来,又为什么会受伤。
我收紧大衣,看着房子里吉羌泽仁乖乖地跟着他外婆上香,烧纸,跪拜,然后站在旁边听他外婆祈求全家新一年的平安,偶尔还会看我两眼,我不知道这样会不会使他被他的神怪罪。
“在外挣钱的平平安安,在外读书的学有所成,健健康康……”老婆婆跪拜在地,向她的神诉说着自己的祈愿。
紧接着,我看见吉羌泽仁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模样无比虔诚,他说:“也希望原医生的伤快快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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