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住……”眼见小猴子要跌下七彩祥云, 他伸手拽了一把,将它重新捞回云上。紧接着抬眼看到沈初霁几人,目光复杂,神情闪烁。
沈初霁眼神在他脸上停顿片刻,大约这段时间没休息好,整个人看着相当憔悴,脸色苍白,唇瓣毫无血色。
“秦公子。”沈初霁微微颔首,率先打了招呼。
“沈兄。”秦少宁点头,应道。
“愣着作甚,走罢。”楼西北走到他身侧,推着沈初霁的肩膀往前走,俯身在他眼前,气息温热,“秦少宁从梦蝶洞穴出来就不大对劲,不用搭理他。”
沈初霁神色淡淡,没应声。
秦少宁大抵在梦中看到与他有关的事情,具体会被唤醒哪部分记忆沈初霁并不关心,秦少宁是否发现什么他亦不关心,他们剩余时间不多,矛盾势必会爆发。
众人进入酒楼,大堂人满为患,好在金家捧高踩低颇有手段,在酒楼单独为四大仙门准备了厢房,有楼西北在身侧,他们直接进入了为楼家准备的厢房。
秦少宁一行亦没找到空位,掌柜的不想得罪秦家,听说秦、楼两家关系颇为不错,于是找到楼西北询问,是否可以让秦家几人一同用膳。
楼西北想当然拒绝,被沈初霁拦下。
“正好有位子,让他们进来罢。”
楼西北眯起眸子看他,神情透着淡淡不悦。
掌柜的窥伺两人表情,一时有些拿不定注意,这位沈道长倒是发话了,可是楼西北神情明显十分不愿意。
半晌,掌柜的依旧没有动作,楼西北冷脸看去,斥道:“愣着作甚?还不去?”
掌柜的额头渗着冷汗,见他发怒不由躬身道:“那我将秦公子另外安排……”
“另外安排什么?没听见他说让人进来?赶紧把人给我请进来,怠慢了沈道长的客人我唯你是问!”楼西北哼笑一声道。
掌柜的乃是苍州人士,怎会不清楚楼西北为人,当即不敢再问回身将秦少宁一行请了进来。
沈初霁斜睨着他,不由觉得好笑:“你这般作甚?”
楼西北似笑非笑道:“我怕怠慢了他,某人又要给我脸色看,为他讨回公道呢。”
听这意思,大抵对前几日擂台上之事心存芥蒂。
“我不是为他。”
“是,你不是为他。我的问题,他扯坏我的香囊,摔碎我的晶石,我还得开开心心邀他一同用膳,半点生气不得。”
沈初霁无奈:“香囊和晶石我改日就给你。”
楼西北嗤笑一声:“替他赔我,你果然是这意思。”
“不是,我有事情问他。”沈初霁道。
楼西北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言谈间,秦少宁一行推门而入。
锦儿两人上前招呼,邀他们一同落座。
秦少宁与众人招呼后,目光落在沈初霁二人身上,随后迈开脚步走到长桌旁、沈初霁对面位置坐下。
“沈兄,楼公子。”
沈初霁淡淡应了一声,楼西北权当没听见,爱答不理。
“楼公子,那日擂台实在抱歉,在下一时情急扯坏你的香囊,并非有意为之。”说话间,秦少宁从袖中取出一颗品相极好的上品晶石,“这颗晶石算是赔礼道歉,望楼公子笑纳。”
楼西北眼底露着几分慵懒的笑,晶石这种东西不拿白不拿,他倒是接过晶石,玩物似的把玩在指间,却未言明原不原谅。
“秦公子,敢问令尊在何处?仙门大会至今好似未曾见到过他。”沈初霁问道。
说到此事,秦少宁眉头皱起,神情显出几分凝重,说道:“父亲在苍州遇见些麻烦事,暂时脱不开身,如今怕是在赶来的路上。”
“原来如此。”
沈初霁若有所思垂下目光,秦少宁的父亲——秦肆,曾是苍州一位富贵人家的庶子,后来机缘巧合去往青州自立门户。
“沈兄,秦某有一事好奇。”秦少宁忽然说道。
沈初霁神色平静:“何事。”
秦少宁踌躇片刻,眼神从楼西北身上一闪而过,说道:“沈兄,先前见过你身上的神府,在下回忆起来实在好奇。倘若身死之后才能将神府转移,那神府主人还有可能死而复生并且成为一名修士吗?”
“众所周知,神府乃灵核、识海所化,他将神府转移到你身上,灵核势必不复存在。”
他眼睛直勾勾看着沈初霁,不错过他脸上任何情绪。
或是听见他的发问,厢房忽然变得安静,十几双眼睛朝他们看来。
其中同样包括楼西北。
他半倚桌边,手里端着一只茶盏,轻微摇晃,眼神则和秦少宁一样,一眨不眨盯着沈初霁。
沈初霁好似没有察觉众人视线,风平浪静回视秦少宁,嘴角噙着一抹冷淡笑意,说道:“若有机会我自然会寻得法子复生他,既然能够复生身死之人,不过再为他复原一颗灵核有何难?”
突然,“咚”的一声,楼西北两指一松,茶盏猛然坠落,瞬间四分五裂,神情也逐渐沉了下去。
秦少宁神色复杂,接着问:“若有朝一日你复生他,他却将你忘得一干二净,你待如何?”
沈初霁垂下眼睫,心中叹息秦少宁试探太过明显。
“我自会伴他左右,记忆终有恢复一天。”
秦少宁神色微怔:“你会伴他左右?”
沈初霁莞尔:“若能长相厮守,白头到老,何必纠结于回忆?我又岂能舍得留他一人?”
“好一个长相厮守!好一个白头到老!好一个不舍留他一人!”
楼西北斜靠在桌上,嘴角虽是上扬,眼中不带任何笑意,反而似淬毒银针死死钉在身沈初霁脸上,半晌嗤鼻一笑,似是感叹,似是艳羡:“沈兄对他当真是深情呢!”
“世间奇法多不胜数,沈兄尚能在诸神之怒中存活下来,复生他一人怕也是迟早之事。”
楼西北踢开椅子,弯着眼睛仍无半分笑意,他看着沈初霁,对方却只是垂着眼睫,不肯看他,亦不作半句解释。
楼西北忽然觉得无趣至极。
他倒是忘得一干二净,沈初霁心里念着他人,那些源源不断的爱意,那个种在他身上的印记,这段日子沈初霁偶尔表露的温情倒是让他忘了这些。
“楼某今日乏了,诸位慢用罢。”
楼西北收敛神情,说罢转身大步走出了房间。
秦少宁自始至终观察着沈初霁的表情,发现即使楼西北如此振袖而去,他脸上依旧没有半分波动。
“沈初霁。”他突然唤了他的名字。
沈初霁静静看着他,眼中无波无澜。
“你真狠啊。”秦少宁不无嘲讽地说,“再怎么说,他为你也丢了一条命。”
沈初霁不怒反笑,说道:“所以,我们之间的事情,与他无关。”
“我倒是有些同情他了。”秦少宁眼神变得有些冷,“凭什么你的一意孤行,却要我们付出代价?”
“修真大陆倾斜,江州灵力流失,你才是罪魁祸首。”
“秦少宁你胡说什么?!”
“闭嘴!这些和大师兄有何关系?”
仙儿等人拍案而起,对秦少宁怒目而视。
沈初霁不动声色,并未因他的言语有过一丝动容。
秦少宁冷笑道:“枉我敬你重你,将你视为君子、救命恩人,原来你竟是这等冷血无情忘恩负义之辈!或许谢风清说得对,只有杀了你,熄灭诸神之怒,才能换取世间一片安宁。”
“滚出去。”梁浅隐了脸上笑意,眼中杀意尽显。
仙儿则红着眼眶,骂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滚啊!滚出去啊!”
锦儿冷着脸:“秦少宁,我看错你了。”
阿玉憋红一张脸,含着眼泪将杯子掷向秦少宁,哽咽骂道:“你滚!不准你这么说大师兄!”
秦少宁拂袖而起,声色冰冷:“他不值得你们这般拥护。”
“滚!”
“关你屁事!滚出去!”
秦少宁目光掠过众人,神色讥讽:“你们才是一无所知。”
说完,他拿起桌上茶盏用力掷向地面,瓷杯应声而碎,茶水四处飞溅,无比失望地看了沈初霁一眼,随后与同行几位弟子转身走出厢房。
沈初霁神情平静至极,只是在秦少宁即将离开时,轻声道:“秦少宁,别忘了你我的约定。”
秦少宁脚步微顿,微微侧身:“自然。”
此事本就与抚云顶弟子无关。
到底活了这么些年, 沈初霁不似他人勃然大怒,亦不似阿玉委屈啼哭。
他只是沉默坐着,垂着眼睛看向满桌未曾动过的菜色, 望着地上两只摔碎的茶盏。
从他脸上看不出轻松,亦看不出颓败, 而是犹如亘古不变死水一般的平静。那些由自己脱口而出、由秦少宁脱口而出, 扎在楼西北和他自己身上的刀子,没能在外表留下任何痕迹。
不管楼西北如何看待他的话,沈初霁没有说谎。
如果能够长相厮守, 白头到老,他自然会陪伴在他左右。
“没事, 吃罢。”沈初霁抬眸, 迎上他们或愤怒或委屈或担忧的眼神, 温和笑了一下。
阿玉哭花小脸,吭哧吭哧跑到沈初霁身边,牵起他的手指, 保证道:“我不相信他,大师兄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沈初霁抬手拂去他眼角泪花,笑说:“那便足够了, 莫哭。”
“大师兄, 你吃这个!”
“这个也好吃!”
“大师兄喝汤!”
不消片刻, 沈初霁碗里堆了满满当当的食物。
他无可奈何, 慢条斯理吃着碗中食物,见他们在身边闹腾, 鸡飞狗跳, 吵架拌嘴,热闹得让人禁不住笑来。
用完膳后, 一行人结账离开了酒楼。
晚上金陵城将举办一场烟花大会,放松世家弟子的心情。
戌时初,烟花大会开始,长街五彩斑斓的灯笼一盏接一盏亮起,女子褪下千篇一律弟子服,穿着鲜艳好看的长裙,好友三俩作伴游街,年轻张扬的面孔随处可见。
沈初霁为锦儿和阿玉置办了一身新衣裳,三人从成衣铺出来时,街边灯笼大亮,绚丽流光映在青石地板上,仿佛一匹各种颜色交织而成的绸缎。
阿玉抬头看向沈初霁,那些华光映在他的云金道袍上,像是一件华丽贵重的锦衣,随着沈初霁的动作不断变幻阴影和和颜色,似是千变万化的晚霞映照在浮云上,既好看又让人感到安心。
阿玉紧紧攥着沈初霁的衣角,眼睛像泛光的黑葡萄,喜悦又崇拜,在看到沈初霁不知何时戴上的绿白珠子玉珰时,扯了扯衣摆,说道:“大师兄,你的玉珰真好看。”
沈初霁低下头,玉珰穗子轻轻拂过脸颊,绿白珠子轻微摇晃,与倒映在他身上万般光线相得益彰,美得不似凡尘之物。
“是吗。”沈初霁眼中含着浅浅笑意。
“好看!”
“走罢。”
“嗯!”
沈初霁被他们拉着走进人群,花花绿绿万紫千红的画面中,抬眸就能捕捉到他。
“大师兄!”路边一位弟子朝沈初霁招了招手。
沈初霁定睛一看,此人并非抚云顶弟子,而是此前秘境中送给他石子又被楼西北称为“心术不正”的楼家弟子。
沈初霁朝他身边看了一眼,几位同行人都是楼家弟子,其中并没有他熟悉之人。
“不知楼少主在何处?”沈初霁问道。
那弟子耸肩道:“楼西北你还不知道嘛?午时不知发生了何事,杀气腾腾回到府中,莫名找家主打了一架,酉时末我们去寻他时又不见了踪影。不过他嘛,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兴许晚些时候自己就出现了。”
沈初霁点头:“多谢。”
“不客气。”
锦儿和阿玉悄悄看了沈初霁一眼,虽不知他和楼西北之间发生何事,秦少宁那番话他们也没能完全听懂,但是楼西北临走前怒发冲冠的模样他们还记得,因此不由有些担心。
烟花大会有不少卖花灯的地方,沈初霁被锦儿他们牵着买了几盏花灯,由于人群太过拥挤,锦儿这俩崽子倒是跟泥鳅似的往前钻,他这么大个人哪里跟得上?没过片刻,沈初霁无奈拉住锦儿,叮嘱道:“你带阿玉四处逛逛,我在后面跟着,晚些时候若没寻到我就先回客栈,无需担心。”
“可是……”锦儿犹豫不决。
“去罢,若师兄他们问起,就说我自有想去之处。”
闻言,锦儿猜到大师兄想和他们分开去做别的事情,于是没再多说什么,拉着阿玉跟他道别后往前走去。
沈初霁看着两人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今日烟花大会金家戒备森严,放任他们两人应当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他提着一盏金兔花灯,站在人群中左右看了看,随后折身往回走去。
楼西北坐在屋檐,指间抚弄着鱼骨尖刺,神色晦暗地看着人来人往的长街。半空悬挂各色灯笼,接袂成帷的人群,没能将半分烟火气息渲染到他身上,好似是繁华金陵城中唯一冷清的地方。
身后瓦片传来响动,他懒散回眸,瞧见一脸深沉的秦少宁,鼻间发出一声轻嗤。
秦少宁立在青瓦上,唇瓣翕动,似有话想说。
“滚远点,本公子没心情陪你玩。”楼西北语气实在称不上友善。
秦少宁并不恼怒,沉默走到他身后,问道:“你喜欢沈初霁?”
楼西北一脚踩着屋檐,斜睨他一眼,语气发沉:“再说一遍,滚开!”
“他不值得……”
话音未落,一条鱼骨鞭在空中划过赤芒,“啪”的一声抽在秦少宁脸上。
由于速度实在太快,秦少宁躲避不及被抽个正着,鱼骨尖刺划开皮肤,鲜血汩汩流出,瞬间漫过脖颈和锁骨,浸透他的雪青道袍。
“你算个什么东西?我的事情轮得到你多嘴?”楼西北眼神阴冷,不似平常那般插科打诨、嬉皮笑脸。
“秦少宁,若非那日沈初霁阻拦,你以为自己还能站着跟我说话?”
秦少宁硬生生挨了一鞭,神情却不见丝毫恼怒,沉默擦去脸上血迹,垂着眼帘:“若他冷血无情,忘恩负义,弃天下苍生于不顾,你还会喜欢他?”
楼西北不动声色看着他,眼底跃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又如何?”良久,楼西北开口。
“先不论沈初霁是否如你口中所说,他冷血无情如何?难道多情大爱便是对的?他忘恩负义又如何?恩义由谁来断?忘却从何说起?你非他,亦非施恩于他之人,凭何说他忘恩负义?施他恩者又可曾求个回报?”楼西北嘴角盈着笑,笑意未尽眼底。
“弃天下苍生于不顾?你不觉得可笑吗?天下苍生因他而生?因他而死?天下苍生怎地就成了他的责任?就算是这样又如何?将天下苍生系在沈初霁一人身上,难道不应是天地法则的错?”
秦少宁神色怔愣,几乎哑口无言,眸中好似跳动些许微茫,又充满困惑:“可是,因他不愿飞升,诸神之怒牵连了修真界,如今修真九州岌岌可危,江州灵力流逝,恐怕只有杀了他才能安抚神怒。”
楼西北意味深长看着他,半晌似是讥讽地笑了:“秦少宁,你信了谢风清的一家之言?”
“且不说修真九州为何岌岌可危,江州灵力为何流逝,倘若当真如谢子华所言,你难道不觉得,这件事错的不是沈初霁?他不愿成神,天道却要置他于死地、置众生于死地,难道错的不是天道吗?”
秦少宁惊愕看着他,被他一番言论震得张口结舌。
这样想来,楼西北倒是有些明白今日他问沈初霁那些话是为何意,他兀自笑了,笑得那样讽刺。
“秦少宁,你太蠢了,蠢透了!就凭你,也有资格和沈初霁扯上关系?”楼西北笑声朗朗,“你便没有想过,若他如你所言那般,当年他飞升后为何冒死回到人间?修真九州岌岌可危……你分明偷听了楼外楼与他商议之事,如今这般实在令人好笑。”
秦少宁脸色煞白,神情仓惶又迷茫。
“不过,像你这样的人,大抵有些用处。你今日说得那样言之凿凿,应该知道在沈初霁身上种下神府的人是谁,我要知道他姓甚名谁,如今是否还活着。”
秦少宁眸光黯淡看着楼西北,今日他来寻楼西北,本就是为了告知他此事。可是听了他一番话,秦少宁却犹豫了,他知道沈初霁是什么样的人,折服于他的心性,所以窥探到记忆中的画面,想起那日他们所谈之事,想起谢子华的话,所以对沈初霁更加失望。
楼西北的话让他找回些理智。
那么,这件事就不能告诉楼西北了。
沈初霁若有苦衷,不能向楼西北言明身份,他自然也不能告知楼西北真相。
“他死了,过去之事何必纠结呢。”秦少宁垂着头颅,鱼骨尖刺在脸颊留下的伤口依旧鲜血直流,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身,跳下青瓦,神情恍惚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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